下一层功夫。就算能活下来,我也会亲手杀死你。」
除了七师兄以外,其它师兄根本没来看过他。七师兄冰凉的手摸着他烧红的额,秀美的脸却露出诡异的微笑。侯雪城有一
种感觉,如果不是海无极正好进来,惊叫一声「七少!」,可能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那时候随侍他的从人司马俦对侯雪城说:「九少爷,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如果说以前还曾对傲神宫的人有幻想,在这一刻侯雪城开始充分了解,没有人会对他伸出手,也不会有人肯帮他,就算他
心口被扎了一刀,大家也会冷冷地看着他流光鲜血。
他若不想死,就不能期待任何人,不能依附任何人。所有人都在睁大眼睛,等着他倒下来,好踩在他尸体上取代他。他必
须爬起来,在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站起来。
新疆人一向穷困,很多男人熬不住穷,学了武艺,就寻个山头为王为寨,抢劫过路无辜的行旅。他们杀人越货,奸淫虏掠
,无所不为,很是让当地的官府头疼。
侯雪城向师父请命,在一个月内,下山铲除了七个山寨。
他还不懂什么叫做悲伤,什么叫做寂寞,但天山那么寒冷,师父和师兄们那么淡漠,身边服侍他的人那么害怕他,他始终
只有一个人。那样寒澈心骨的感觉,即使住那了那么久,也从没习惯过。
师父说,冰心诀是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绝情心诀,但却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能练到最高层,但也因为如此就更加痛苦,前
几代的弟子有很多因此自杀或走火入魔。
师父的说法,其实侯雪城听不太懂。但他每灭一个寨,每多杀一个人,那种杀人的恐惧的确就淡了多,像是被麻木了,冷
冷地,旁观地,甚至享受着杀戮。
虽不再恐惧杀人,但却多了一种在水里即将没顶,从身体开始慢慢化成泡沫的感觉,纵然存在,但似乎要消失了。
每当出现这样的感觉,他就在自己大腿上割一刀。看着温热的鲜血流到冰冷的皮肤,感受那种温度,只有这种还遗留的温
度可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足以掩盖那种即将要消失的恐惧感。
他曾经想过,他想摆脱的究竟是死亡,还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的存在或死去,可曾在任何人心中溅起一朵浪花?有没有
人能将他摆在心上?有没有人能给他一点温度?
他还只有十岁,在痛苦又恐惧的时候,只能缩在尸首满地的山寨中轻轻呜咽着,唱着新疆的民歌。
你是来看我的吗?你是来烧燎我的吗?
将那熄灭的火焰,再重新点燃起来吗?
你是火,还是烈焰?来自何方将我点燃?
为何不用我的火,将你自己也点燃?
命中注定我四处流浪八方漂泊,
我四处流浪八方漂泊。
窗外天空飘起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撒盐末,逐渐像漫天棉絮倾覆下来,弥漫在漆黑的夜里。山寨的窗棂冻满了层层的
冰花,稚嫩的童音在空洞的山区内轻飘飘的传入林间。
为什么总有一种灵魂硬被什么力量抽离躯体的感觉?当完全没感觉的时候,是不是他已经不能算人类?他想着,打个寒噤
,然后举起剑来,急忙又在自己大腿上重重砍了一刀。
当鲜血迸裂激射出时,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苍白的脸孔都泛了青惨,嘴间却露出了微笑。还好,我还活着,侯雪城伸出
双手,交叉在胸口,抱住自己双肩,慢慢蜷缩成一团。
万籁寂静,天空中浓黑一片,没有一点星光。寨外的天地被大雪冰封,银白的雪片越下越大,狂风带着哨音呼啸着包围住
整个山脉,整个山寨,区隔出最后一个空间。冷飕的寒风从山寨外吹入,发出魔魅而凄厉的韵律。
在黑夜里,他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唱着歌曲,黑眸比寒星还冰冷。他很清楚地明白,在遥远的未来,他灵魂最后一点脉动会
停止,他不会再用唱歌来安慰自己。
师父说过,到那时候,傲神宫将因他而威震八方,名扬天下。
「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孩子在唱歌?」
山坳间,一个黑衣少年抬起头来,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但已可以看出成长以后将十分英
俊的轮廓,他神情稳重而成熟,眼神和暖淡远,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雍容的气魄。
他身后站着四个衣着朴素的男性,但看似普通,若明眼人看到他们高高隆起的太阳穴,就能知道四个都是一流的高手。他
们以合围之势,将少年居中保护,以那样的气势而言,看起来应该是某名门贵族或富豪世家的护卫。
其中一个凝神静听了半晌。「我没听到什么声音,二公子是不是听错了?」
另一个有点漫不经心,说道:「是风声吧,这里不太可能有人的,何况是个孩子,早也给冻死了。」
那气度恢弘的少年淡淡笑了笑,脸上虽是温和带笑,但语气却甚是坚定。「说不定是哪家猎户的孩子给困在山上,这么冷
的天……」他拨开毡帽上的积雪,言下之意所有人都很明白。
小主子的意思就是命令,没有人再多说废话,沿着小道往上头走去。
这少年自然就是朱靖。他虽身为王储之尊,是个皇亲贵胄,但从小到大倒是没享过什么衿贵的福分,原因就出在于他师父
。他想起那个冷酷无比,看起来没半点感情的中年男子。
这个师父几乎是从天而降的。他七岁那年,元宵节给仆人带着去看花灯,人潮拥挤,他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拉着仆人的衣
袖,等累了想回家,头一抬,发现自己拉扯的不是自家的仆人,而是个冰块脸中年人。
从此他就落入了地狱一样的生活,那中年人跟了他回家,在爹娘前显露了一手神仙般的武功,然后就收他为徒,在王府住
下。
这七年来,师父每年会去天山一趟,除此之外几乎是足不出户,也没少折磨他。
朱靖却是第一次来天山,他领着四名家将熬夜赶路,师父是傲神宫主的关门弟子之一,要将朱靖正式引荐给师祖,列入门
墙。
冰雪打在脸上犹如刀割,所有人都半蒙住脸,在半尺厚的雪地步履艰难地走着。果然越往上,那调子就渐渐清晰起来。
歌声咬字很清晰,唱得很慢,清脆而悠扬,幽幽地回荡在山林之间。这种歌词照理来讲应该含着思忆、眷恋温柔的味道,
但是这夜半歌声却似毫无感情,冷硬平板得让人感觉到说不出诡异,透骨沁凉,寒毛直竖。
四名护卫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二公子且慢。」
少年眯起眼睛,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刹那间光华乍放,竟是颗夜明珠。
狂烈的劲风吹得花叶四散,荡起千层波,这里竟有蜡梅。淡淡的红色随着狂风飘落他眼前,少年脚下却不停顿,反而加快
了疾走之势。
山腰上赫然耸立着一处山寨,歌声就是隐隐从那里传出,比那歌声浓烈的,是一股肃杀的血腥味。
四名护卫都是走过江湖,刀口舐血的人物,光闻那味道和那种气氛,就知道里头起码超过一百个死人,而且挺尸不会超过
。两个时辰
为什么里头还有孩子的歌声?是不是凶手还在里头?不祥的警觉像针刺一样,四人瞬间挡在少年面前。「二公子,里头有
古怪。」
少年却如中魔咒一般,一把将他们推了开,大步走入,第一眼就看到了侯雪城。
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冷冷地,一瞬也不瞬。
阴暗到令人悚然的黑屋中,窗外残红的梅花瓣不断飘落,那孩子雪白的衣袍随风翻飞,他的眉目比雪更寒,比梅犹清,在
这样深黑的夜色中,不屈地坚持着自己的色泽。
一直到很久以后,朱靖都没办法忘记与侯雪城第一次见面的瞬间。那一年,朱靖十四岁,在那样的黑夜中见到侯雪城,这
不知是机缘还是孽缘,引发他未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那孩子只抬头盯了他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继续哼唱,手掌却慢慢凝成青色,脸色
越来越白。
怔愕的众人才有如大梦初醒,这时都感到地上的湿黏漫溢到自己鞋上,朱靖皱眉,将手中夜明珠举高。随着他的手抬起,
光芒照远,在场的人都不禁一震,竭力压抑下喉中的惊叫。
只见那孩子身边四周,满地的残骸断尸,惨不忍睹,尸体被人剖腹切肚,可见这里曾演过一出疯狂杀戮,几人双足踩着的
地面已被血色弥漫。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
四名家将虽杀过人,如此可怖残忍的杀人手法尚是首次初见,凶手若不是与这山寨的人有滔天大仇,便是泯绝人性之徒。
而这孩子竟就在这尸体堆中唱歌,清雅得有如一株白莲,弱不胜衣,彷佛有人随便伸手一掐,就可以将他折断。但在这种
诡异的气氛中,不协调到让人毛骨悚然。
这山寨的人很明显地是给人屠杀宰尽了的,若要说这孩子是寨子里头劫后余生的余孤,却为何毫无惊惧哀伤之色?难道…
…几个成年人心中不觉想起了自古以来的鬼怪传说,都忍不住微微一抖。
其中一名家将干咳一声,忍住心头莫名的不适,「兀那娃儿,这里的尸体和你什么关系?」
侯雪城慢慢抬起头来,盯了他们一眼。他心里在估量这四名大汉的水平。很强,以他目前的水平,杀一个并不吃力,但杀
两个辛苦些,三个最多打平,四个就轮到自己吃亏。
他冰冷到像是死神的眼睛盯着所有人,黯灰的瞳孔像是倒映着每个人的情绪,却不起波澜。那是一双死寂又残忍的眼,在
扫视间迸发出极浓的血腥,萦绕不散。
那种妖异到极点的无邪,让四名胆气一向不俗的家将感到一阵胆颤和恐惧。
侯雪城手中的青气越来越盛,他唯一的优势便是自己年幼,没人会认为他武功高到哪里去。他慢慢抬起手,在一个呼吸间
便要扑上前去,打算占下先机,击杀一人。
他身形甫动,那个少年已经惊呼一声,「啊,你受伤了。」
侯雪城一怔,看着少年奔上前来。要先杀了这人吗?他稍一犹豫,身体已经被凌空抱起。
在他还来不及挣动,少年便将他放在椅子上,然后一只白色的汗巾子按在他大腿上。「竟然伤得那么重,那些匪徒连孩子
都伤害吗?」
侯雪城看着少年用极快的速度替他包扎止血,那是刚才自己刺的伤势,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手中的青气慢慢淡
了下来。
「二公子,这小孩一个人在这里出现,四周都是尸体,她竟然还能唱歌,这实在太怪异,不要是山里的精怪才好,快离开
她!」家将们连忙向前,其中一个伸手拉扯少年。
「你们是瞎子吗,山里的精怪会流红色的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孩子根本是初遇惊变吓得呆了,我们先带她上傲神宫治
伤吧,等山上淘汰祭结束,咱们带她回去,想办法安置她。」少年神色一沉,立时有一种尊贵凛然的气势。
家将们虽觉得不妥,但也无法反驳,毕竟这孩子如此年幼,的确也不可能对人造成危险。
傲神宫?侯雪城看着他。那少年见他有点发怔,以为他是吓到神志不清了,于是蹲下身躯平视他,柔声道:「乖孩子,你
的亲人都被坏人杀光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我带你离开好吗?」
少年的声音有一种成长期变声中的粗嘎,却充满了温和,「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你腿伤得重,我带你回去治伤。」
他看侯雪城一言不发,心中更是怜惜,弯腰再次将他抱起。
几名家将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禁叹口气,其中一名伸出手来。「二公子,山上路崎岖,我来抱吧。」
少年点点头,双腕向前递出,家将的手才碰到那孩子的肩膀,侯雪城已经全身僵硬,杀意一动,他用衣袖隔开家将的触碰
,另一手已放到少年胸前,掌中青气一闪,便待要了少年性命。。
朱靖却不知死神已临眼前,见孩子手掌顶着他胸口,以为是要拉扯他衣襟,连忙又将孩子抱紧,「无妨,我来抱着就好,
她初遭惊变,可能不信任成人。」
然后他急忙在孩子耳边安抚着,「你放心,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人。」不知道为何,他对这个孩子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不丢下我一人吗?侯雪城黯灰色的眼瞳对着他,仍是波澜不惊,手掌却从他胸口慢慢地松开,移到他肩膀上贴住不动。
天山的道路的确崎岖难行,有时候几乎没有路,要攀着山岩而上。
朱靖虽然学过武艺,但毕竟只有十四岁,手中还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走起山路来分外辛苦。有几次身体无法保持平
衡,几乎掉落危崖,全仗四名家将一路护持,但他却坚持抱着那孩子,一次也不曾松开。
即使这样危险,朱靖的声音仍然平稳,不断地对孩子讲话。他讲故事,讲轶闻,讲山水,要让孩子分心暂时遗忘山寨的血
案,那孩子却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在临时找到的山洞中,对着熊熊的炉火,朱靖仍然抱着他说话。「……等下山回到王府,你就跟着我,我从没看过比你更
好看的女娃儿,我母亲膝下无女,看到你定然十分欢喜……
「啊,我还没说我的名字呢,我叫做朱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等了半晌,仍然得不到回音,不觉轻叹一声,但也不失望,「不想说话就不要说,不必勉强,你刚才唱歌真好听,我很
想听你讲话的声音呢……刚才故事讲到哪里?武松上了景阳岗,风将酒吹醒后……」
他一路说,一路半唱戏似地表演,而那孩子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彷佛像是在研究,又像是隔着雾
,隔着时光。而这个少年在这里讲着故事,像是把时光拆了开,用阳光和在一起抛撒在这里。
他以为我是女孩儿吗?侯雪城不知道怎么地,嘴角牵出一丝微笑,竟兴不起半点怒意与杀机。
其实这少年若是背着他会轻松点,但却一路抱着他到峰顶,少年的胸口温暖得像个火炉,炙得他发痛。
侯雪城不喜欢热度,他喜欢冷,越冷就越舒服,可以把心口那点余温都冻结了,那对他而言舒服得多。可是侯雪城依偎着
他,一动也不动。因为朱靖说「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所以虽然他胸膛的热度炙痛了点,没关系。
到了山上,宫里的侍卫上来,没有看其它人,只看着侯雪城,然后跪下请安。「九少爷,宫主让你回来就去找他。」朱靖
愣住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脸色忽红忽紫,竟然是男孩子吗?「你是男孩?是这里的少爷?」
侯雪城慢慢地从那炙痛他的胸膛抬起头来,在朱靖僵愕的表情下,他第一次说话,用很清晰的声音。「我的名字,叫做侯
雪城。」他忽然一笑,几乎是有点狡黠地。「你是二师兄的弟子吧?我是你师叔。」
那一笑简直有如春雪初融,美丽得不可方物,朱靖全身都僵住了,这世上竟有那样美丽的男孩?真的只能用「美丽」来形
容。他怔怔地看着他,「那你在那寨子里……」
侯雪城收敛了笑容。「那寨子的人,是我杀光的。我的伤,是自己刺的。」
朱靖心中震惊,但他出身大家,城府一向深沉,心中越惊愕,脸上就越不表现出来。「我能问理由吗?」
侯雪城想了想,慢慢地说:「我虽能令杂念宁静,但细念仍旧荡漾,冰心诀将永无寸进。师父说,杀人是为了练心,让心
不波动,境随心转,船过无痕……杀自己是为了提醒我还活着。」
他的说法很矛盾,但朱靖不知道为何,竟然完全理解,他的眼眸被疏离冷漠所遮盖,皱起了浓黑的眉。他的眉色很深,有
如刀刻,完全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当杀自己之前,人还是可以抢回一些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