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冯启云闻言,扫了一眼棋盘,只觉得黑黑白白很是烦人,便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却意外地看见一个人,正好走进来。他
惊讶地坐直了身体,正要出声,被那人目光一扫,不由地也随之看向瑞臻和九越。那两人聚精会神,根本没发现身旁多了
个人。
冯启云看了看来人的神情,索性放松了身体,往后一靠,继续托腮看戏。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大胆,但那人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九越先生忽然抬手落子,瑞臻轻轻“啊”一声,面上显出些苦恼的身神色。九越先生这一手乍看之下平凡无奇,可他试图
继续的时候却发现,落子的位置恰好将他后面的几条路都截住了,这么一来刚要连起的白龙又被打散,形势十分不利。
此时来人已经站在瑞臻身体后侧,开口道:“好棋。”
话音未落,众人都是一惊。瑞臻回头见邺王在身后,正垂眸看他,一时间愣着,还是九越先生反应快,站起来躬身道:“
见过邺王。”
冯启云也跟着九越,起来低身行礼。
瑞臻坐着没动,邺王看他一眼,转而对九越说:“看来先生很尽心。”
九越先生道:“邺王有命,九越不敢不尽心。”话虽然说得十分恭敬,但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仿佛面前站得不是即将一统
天下的王。
冯启云忍不住偷眼瞧了瞧,却见邺王神色平静,并不介意,心里便开始颇多思量。但他并未在脸上露出什么端倪。
邺王点头道:“今日难得有空,不如朕与陈王对杀一局吧。先生也好在旁看看,指点一番。”
瑞臻闻言抬头看他,只见邺王似笑非笑,眼神幽深莫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想去看九越先生,但是有强行忍住了,用
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如此,请邺王坐吧。”
九越先生侧身让到一边,邺王一撩衣袍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坐下。瑞臻正要伸手收拾棋盘,却被按住了,一抬头对上邺王的
眼睛,只听他道:“不必了,我们继续。”
“可白棋已经输了。”瑞臻略有些惊疑地说。
邺王一挑眉,拿过他面前的棋盒和自己的交换,之后说:“陈王执黑,朕执白子。”
瑞臻不语,白子已经无路可退,他不知邺王执意如此有什么用意,是要用这种方法压到自己吗?但这情景也不容他推辞,
犹豫片刻,瑞臻低声道:“如此,请邺王开始吧。”
他这么说完之后,邺王点头,沉吟片刻,落下一子。这一子落得位置也是瑞臻之前考虑的几个地方之一,在他看来这都是
死路无疑。瑞臻拿起黑子,放在他之前想象中九越先生会落下的地方。
两人沉默这对弈。一旁九越先生和冯启云双双站着,都目不转瞬看着棋盘,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异常,隐约有种一触即发的
紧张气氛,好似让原本平常的一场对弈也染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出乎瑞臻意料,邺王并没有顺着原先的棋路继续。在瑞臻步步深入的时候,邺王用最初那一枚白子作为基点,然后专攻一
处。很快对瑞臻来说那几枚白子成为威胁,他不得不回头去救黑棋,将棋势做厚。哪知道邺王此时竟然将此处势头极好的
白子弃掉,而他自己又一手从旁边强行插入,开辟出一条新路。
眼见黑龙渐渐成了大器,瑞臻却不得不先将白棋弃子完全扑灭,完全被牵制住了。他的额头渐渐冒出汗水,落子的速度也
越来越慢。而邺王却始终气定神闲,甚至偶尔还会抬头看他,勾起嘴角。
这微微的笑容落在瑞臻眼中却极为刺眼,他心绪一乱,落子便不如之前那样深思熟虑。几个回合之后,颓势已难以挽回,
即使收盘阶段他一步不错,也必败无疑。
瑞臻持子盯着棋盘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最后闭上双眼又睁开,将手中的墨玉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中,低声说:“朕……输了
。”
这几个字说的很轻,但是落在他心上却很重。一瞬间瑞臻脸色便有些沉重,九越先生看在眼中,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是一盘棋罢了,陈王为何如此介意?”邺王也将棋子放回去,淡然说道:“是否因为,你也知道,棋如人,人如棋
……”
瑞臻抬头看他,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不甘。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恶魔一样,几日来他处处小心,装作心无城府已经到了极
限。刚才对弈之时,一不留神竟然被他引出真实情绪,不知不觉开始认真厮杀。但……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而这个人,却通过这盘棋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还可以借机奚落他,真实一箭双雕!
瑞臻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大意,一时悔恨不已,直到他不经意抬眼看见九越先生淡定的表情,忽然像被风吹醒了一样安静下
来。既然已经被拆穿,那便不用再装了。之后鹿死谁手,也不是靠今天决定的。
想到此处,瑞臻深吸一口气道:“是朕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邺王一笑:“说的好。”看见瑞臻猛然急促的呼吸,他接着说:“陈王棋风循规蹈矩,原本不算不好,不过纸上谈兵,并
不是时时都能称心如意的。”
瑞臻知道他是说刚才自己被邺王那强行插入的一子扰乱步调的事,心知他说的不错,因此并不反驳。邺王接着说:“该舍
不舍,终成大患。”
方才邺王将势头极好的白子舍弃,转而从旁路出其不意的做法,若非有敏锐长远的眼光,以及果断的决心,是不可能做到
的。邺王长期征战,其眼光与决心已非常人能比;而瑞臻长于深宫,又因为各方面诸多限制,就算天资聪颖,在这方面已
是落了下风。
这一点两人都知道,只是邺王用这一盘棋,赤裸裸地将这个事实摆在瑞臻面前,说起来未必没有一点打压的意思。
瑞臻沉默不语,垂下眼睛将自己的情绪都小心地藏起来。邺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对立在一旁的九越
先生道:“看来先生还要多多教导才是。”
这句话俨然一副长者口气,活生生将比他小不了太多的瑞臻摆低了。瑞臻又想起母后的事,立刻绷紧了身体,心中的愤恨
简直要按捺不住,只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才好。
九越先生淡然的声音插进来:“此是九越分内之事,邺王请放心。”
邺王得话,意味深长地又看了瑞臻一眼,转身走了。
门外福禄忙跪下恭送,待邺王一走,立刻爬起来有些忐忑地往屋内看。冯启云挥挥手叫他带着侍卫离开,侧头看见瑞臻仍
然坐着,呆呆看着面前的棋盘,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回想刚才那一幕,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邺王刚才一番话,似乎暗中说了些什么,但仔细想来,又句句扣在棋盘上,有些捉摸不透。冯启云这些年在宫中,看似不
问俗事,醉心于玩乐,但若说起宫中发生的大小事件,只怕他要比爱打听的沈凤臣还要清楚几分。原因没别的,就是他眼
睛利。
一般情况下,冯启云看在眼中,只进不出,渐渐地蛛丝马迹都悄悄整合到一处,被掩盖在底下的真相呼之欲出。今天见了
这一幕,最后一些缺口似乎也被补上了。
冯启云的眼光从瑞臻和九越先生身上扫过,后者淡然地回望他,冯启云亮出招牌式的满不在乎的微笑:“棋果然是个无聊
的东西,哪有酒好。先生,学生还是先回去了。”
九越先生道:“冯大人请自便。”
冯启云行个礼便走了。
等他的脚步声走远,低头看着棋盘的瑞臻忽然问了一句:“先生,你说他知道了么?”
第二十一章:秘事
二十一 秘事
九越先生没有立刻回答,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
冯启云已经走远,眼看就要出了书院大门,而福禄带着一众侍卫已经到远处的偏房中等候,三三两两聚一处闲话,谁也没
有注意他们这边。
九越先生暗自点了点头,任大门和窗户敞开着,自己走到瑞臻身边轻声道:“您问的可是邺王?”他神色自然,面容上甚
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恬淡笑意,单从远处看来,谁都想不到他正和瑞臻说这种话题。
瑞臻点点头。
九越先生轻叹一声道:“邺王敏锐非常人可比,若说他丝毫没有察觉应当不太可能。”说倒此处,见瑞臻有些黯然,他话
锋一转:“不过……他也未必事事洞悉。”
瑞臻连忙问:“依先生看,那件事是否有把握?”
九越先生看他一眼,说:“您今日失态了。”
他所指的不仅是刚才和邺王对局之事,还有现在瑞臻急切的样子。听到九越先生暗含责备的话,瑞臻一顿,努力平复自己
的心情,最后才说:“先生教训的是。日后,会注意的。”
九越先生的脸色这才发自内心地柔和起来,温言道:“把握总有几分,但现下局势瞬息万变,到底怎么做,还要看您的想
法。”
他这话说完,瑞臻便低头不语,应当是正在权衡。
瑞臻敏而好学,是不可多得的学生,九越先生教他越久体会就越深刻。
多年前九越因为琴艺超凡有些薄名,为了免于骚扰,他一直在山中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六年前,不知为何被邺王看中,
九越被“请”到宫中给瑞臻授课。原本只是迫于无奈,但九越很快发现瑞臻才智出众,倒真的动了几分惜才之心,认真教
授起来。
邺王为示尊重,特许九越住在宫外,每日按一定时辰进宫就好。还特意叮嘱,陈王喜欢弹琴画画,让他在这方面多尽心。
九越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向淡泊,本来也无意卷入这些是非斗争,便都照邺王说的做。邺国的人观察了很久,最终对
他放心了,除了例行的安排之外,不像最开始那样对他一举一动都监视着。
和瑞臻相处时间一长,九越渐渐发现他掩藏在骄纵外表下的真心。想到其身世,九越生出怜惜之情,禁不住在他独自一人
来书院的时候教些别的东西。
终于有一日,瑞臻在他面前行大礼,叫他做“师父”。
试探结束,九越先生彻底成了陈王的人。这些年来瑞臻密谋之事,一样也少不了他,他甚至是瑞臻得知外界消息的一条隐
秘的渠道。
六年过去,俩人可以说已经亲密无间,但世上确实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他们自己而已,连容轩和名义上陪瑞臻到书院的
冯启云都蒙在鼓里。
瑞臻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邺国如今已取秦、周、元三国,灭燕大军也整装待发。以燕国之势,恐怕连一年都撑不到
。等邺国一统天下之后,我们再想动它,恐怕就很难了。”
九越先生点头表示赞同:“若论时机,邺灭燕之时的确为最佳。只是……”
“先生说的不错,邺军长期征战,必有损耗;灭燕的胜利会使其放松警惕,若要攻其不备,最好选在此时。”瑞臻道:“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只是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就算有些许疑处,也只能继续下去。否则……更加无望。”
瑞臻最后一句说的有些艰难,和邺王相处这些天,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对手的强大之处。甚至在瑞臻的内心,对自己的疑问
日盛。但他强迫自己将这些都抛至脑后,因为他想做的事决不能被恐惧影响。
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退路,无。
九越先生显然也清楚地知道这点,没有多加劝阻,只道:“您决定的事,我自然会尽心去做的。”
瑞臻颇为感激地看了九越先生一眼,却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他问:“先生,先前托您的事如何了?”
“请您放心。”九越轻声说。
“还……顺利吗?”瑞臻问:“这些日子冯启云总是在,一直没有机会问先生。”
九越安抚似地笑笑,这笑容让他身上的疏离之感去了不少:“您做得很好。那日出宫之时,卫兵人手不足,没有搜身。信
物……已经交给范将军了。”
说道此处,见瑞臻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极为关切,九越便道:“范将军说他必将不计生死,追随左右。”
瑞臻听到此处,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多亏了先生调虎离山之计!”
除了瑞臻,没有人知道太后的每封信里,都用隐秘的暗语夹带了一些关键字。而其中某五封信合起来,说了一句话:“亲
卫犹存,十里坡,范将军。”
原来当年太后留了一手,将一支精锐部队藏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十里坡,以备后用。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将这些交给
瑞臻,之后她花了一年多,才用五封信隐秘地发出这个消息。
从得知这件事时候起,瑞臻就一直思索着如何与范将军取得联系。但是邺军对皇宫看守地十分仔细,而此时事关重大,瑞
臻也不敢随便托付给别人——就连容轩也并不知晓,因此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
明知有希望,却分毫动不得,这种感觉实在腐骨蚀心。瑞臻一夜一夜辗转难眠,时时都在思索有什么法子,长此以往他原
本就不好的身体也渐渐变的虚弱。人只道他是落下病根才成这样,没有人晓得他心中藏着的秘事。
直到九越先生站在他这边之后,瑞臻才觉得看见了一丝希望。不过九越先生虽然能出入陈宫,但是每次进出必有专门的邺
兵对其搜身;而他在宫外的住处,应该也有人监视着,想要他出面替瑞臻联系范将军只怕不太可能。
瑞臻将此事和盘托出之后,九越先生沉吟片刻道:“如此,只能用计将邺国士兵的注意力吸引到一处,我趁机行事。”
陈宫内可利用的东西实在有限,九越先生思索多时,还是觉得只能从邺国的眼线身上下手——这些人都是宫外的邺国人监
视陈宫的重要人物,应当能引起一些波动。
而瑞臻对此计更是十分赞成。自从他发现那几个小太监是邺国的钉子时起,便对这些投靠邺王的陈国人十分厌恶,只是考
虑到如此一来容易打草惊蛇,对他更加不利才忍了下来,一直装作不知道。此时有机会岂能放过?
唯一的问题是人选。瑞臻曾十分犹豫,但是这宫内他最信任的只有容轩,而对他最忠心的也是容轩,九越先生说到秘药之
事,还说如果要用药物控制,选容轩最为稳妥。
瑞臻便默许了。更何况……瑞臻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后来,事情进行的超乎想象地顺利。九越先生带着瑞臻的私章和亲笔信出了宫,趁所有人都涌进陈宫调查小太监之死时,
按照太后所说的方法,秘密地联系到了范将军。
此时听到瑞臻如此说,九越先生却并不像他那样乐观,他一边慢慢将刚才对弈用过的棋子装好,一边说:“邺王必定已经
有所察觉,就算他还未掌握具体之事,等范将军和亲卫稍稍一动,他必会一清二楚。所以我们到时还要速战,出其不意才
好。何时发动,如何发动,还得从长计议……”
瑞臻道:“现下与范将军联系也不像最初那样困难,我们仔细谋划就是。”
九越先生点点头:“不错。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