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让瑞臻静了一会儿,然后说:“近乡情怯,人之常理。”
“您思虑太过。臣以为诸般布置,已算是百密不疏。”
瑞臻听他如此说,怔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听一向正直的容轩谈论这些事很有趣,不由微微笑了:“你说的不错。”他抓住
在自己颈部揉捏的手说:“大概是朕想多了。且……继续看吧……”
***
十三日后,有消息传来。邺王大胜归来,行至十里坡时遭到伏击。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忽然出现,足有数千人,对邺军猛
烈进攻。
邺军大战刚过,又连日赶路,一时不察被打得措手不及。虽然邺军素称骁勇威猛,但那来历不明的军队竟也不差,双方在
十里坡附近一场恶战,打了三天三夜,但最终对方人数太多,邺军损失惨重,不过余下数百人。
等到对方终于退走之后,剩余的邺军才发现,邺王竟然不知所踪!
“他不会这么容易死的。”瑞臻说。
此时他正在书院听九越先生授课,冯启云这日又没来,正好让瑞臻借机和九越先生商量一下。两人先谈了邺王失踪之事,
九越先生问瑞臻有何看法,瑞臻便如此说到。
九越先生点头:“在下也觉得如此。此时是追是放,还需三思啊……”
若邺王确实已经失踪的话,自然要穷追猛打,灭掉近卫余部,然后不管是死是活找到邺王行,以便踪斩草除根;而如果这
只是邺军放出的假消息,贸然出动必定中计。
“在确定消息真假之前,叫范将军他们继续藏着吧,”瑞臻思索片刻说,“姑且看看日后情况再作打算。”
“您觉得有诈?”九越先生问。
瑞臻轻叹:“那人心思手段,不至如此。也许是他故布迷阵,想诱敌深入,一网打尽。朕不得不小心行事。”
九越先生深以为然,目前两人手中筹码太少,折损不得,还是小心为上。接着两人开始细细谋划不提。
瑞臻在书院密谋商议的时候,沈凤臣正在奉贤阁。那消息委实震撼,他一知道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冯启云。
此时沈凤臣的心绪极为复杂。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邺宫中失去自由的生活并不十分介意,相反,由于能趁机潜心研究
医理,沈凤臣在内心深处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而同时身为陈国人,对于践踏王权掠夺故土的邺王,他是三分厌
恶七分畏惧。
乍听得邺王失踪之事,沈凤臣惊了片刻之后,先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欣喜,但随之又夹杂着前途未卜的迷茫跟恐慌——若是
邺王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天下必定大乱!秦、周、元、三国必定伺机而动,而已经奄奄一息的燕国恐怕也会借此求得一
线生机;而陈国……沈凤臣心头闪过瑞臻那张清俊而神态天真的脸——他才不信瑞臻本性如此!
沈凤臣相信,除了邺王,这天下没有哪个人物能震慑整个天下。如此一来,他也势必卷入动荡之中,这是沈凤臣最不愿意
的事了。
“伏击啊……”冯启云半倚着长塌,感慨一般说着,“十里坡伏击……”
同坐在一旁半忧半喜的沈凤臣相比,他的姿态简直称得上逍遥,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说完刚才那句话,冯启云忽然
坐起来,同沈凤臣说:“此事恐怕不简单啊。”
被他一说,沈凤臣又添了几分疑虑。冯启云状似安抚地一笑,伸手将他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拿过来把玩,一边说:“阿臣
,你所担心的事,多半是不会发生的。”
“为何这样说?邺王已经很多天没有消息了,那些人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沈凤臣道。
冯启云摇摇头:“你别忘了邺王是什么人物,十六岁上战场,这十几年来大战不下白瓷,可吃过亏?何况是一场伏击。”
被他这样一说,沈凤臣也觉得如此,随口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如此大胆,连邺王的主意都打。真如你所说也就罢了,
要是邺王在陈出事,皇上他可要头疼了。”
“他啊……他想得比你多。”冯启云将他拉近,调笑似的说道。
沈凤臣不服,反驳了几句,两人又闹起来。见沈凤臣脸上的担忧之色去了不少,冯启云一把将他捞在怀中,颇为认真地说
:“阿臣,无论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让你好好的。”
他向来万事不经心,猛然间这样严肃,沈凤臣竟然有些不习惯,仿佛觉得他那句话生出了无数含义,当下一张脸就红了。
冯启云轻笑起来,又跟平时差不多了。不等沈凤臣说话,冯启云按着他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两人倒在长塌之上,紧紧抱
在一起。
旖旎交缠间,沈凤臣神色迷离,急促喘息的间隙,口中呻吟不断。他一心只想着快乐,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便没看见
冯启云脸上极为郑重的神色。
***
半月后,邺王依然毫无消息。
残余的亲卫军也没有回到陈宫,说是在十里坡附近分头寻找。陈宫上下被阴沉的气氛笼罩着,紧张得一触即发。
但是瑞臻发现,远在燕国的将军们并没有因此放弃在燕国的任务回转于陈,照样在追捕燕党余孽。
果然如此。
他心里对邺王无事的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一边密令范将军带余部小心藏匿,一边冷眼观察者,看那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
几日后的清晨,在都城防卫的邺兵看见晨光中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向这边走来,远远望过去只觉那队人马形容疲惫,衣衫
褴褛,不知是何来头,都纷纷拿起武器严阵以待。
等他们走近了,眼尖的都尉长赫然发现,走在中间的竟然是他们失踪多日的王!
“王上回来了!”
一声惊呼好似春雷一般炸响,从城门一直到陈宫之中都被狠狠震动了。
第二十四章:锥心之痛
二十四 锥心之痛
惜春殿内,瑞臻正在给花架上的一盆素兰浇水。一小股水柱从黄铜壶嘴里面流泻而下,落到素兰墨绿的细长叶片上,破碎
成晶莹的水珠,再溅开,落到土里就不见了。
瑞臻看得出神,猛然间听见外面有人喊“王上回来了!”,他手一抖,水柱就偏开,大半浇在了衣服上。
这下把福禄惊得不轻,他嘴里说着:“哎呀!这……奴才这就给您换下来。”一边叫小太监去取新的衣裳。
“不必了。”瑞臻打断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对福禄说,“你去打听打听,外面怎么了。”
福禄的目光在他腰间的水痕和大门之间转了几回,最终叩首退下。
那个男人果然很棘手。
瑞臻走到窗边,心里居然很平静,好似事情本就该如此一样。
他前几日才接到范将军的密报,得知那一战的详情。没想到范将军出动了四千大军,足足有全部力量的一半,更是邺军的
三倍多。一场激战,邺王亲卫死伤惨重,范将军一箭射穿了那男人的肩膀,却还是没能将他置于死地。
剩下的数百邺军忽然间生猛异常,几乎是以一换一的打法。范将军拼不起,他手下的士卒死一个少一个,于是等他仓促调
整阵型险险应付过去,才发现负伤的邺王已经不见了。
战后,范将军虽然下令藏匿,却也没有放弃秘密搜寻邺王,但到底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那时候瑞臻就知道,那男人必定
很快便回来的。
果不其然,才过了没几日,就听到了这消息。
惜春殿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而福禄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这些瑞臻都没有留意到,他一直斜靠着窗棂,脑子
里乱七八糟想着日后的打算,目光虚虚投向窗外某处。
远远地,一个人影蓦地闯进他的视线,瑞臻回神,发觉正是邺王。他一步一步近,穿过两旁种满合欢的青砖小道,透过树
木的间隙落下的阳光也仿佛被他身上的玄色龙袍吸收干净,只剩周身肃杀之气。
那个男人的气势,即使隔着好几丈也无法忽视。瑞臻感觉到他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顿时觉得如针芒在背。但瑞臻没有挪
动,站在原处艰难地与邺王对视,看着那身影渐渐清晰,近到连他锋利的双眸跟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角都看得一清二楚。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邺王终于走到瑞臻身边,高大的身影挡在身前,让他觉得仿佛连一切都遮蔽了。
邺王距离瑞臻一尺半远,停住,微垂着目光看他。面前的人在邺王看来简直瘦弱不堪,他甚至觉得自己用不了几分力气就
能捏断他的脖子,但就是这样瘦弱的一个人,竟然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近卫军折损过半,他也受伤不轻,几乎可以说是
狼狈逃生……而让邺王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么多天过去,他竟然抓不住那支军队的行踪!
一想到此处,邺王肩膀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火烧一般疼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伤了,更何况这伤是由瑞臻给的,因此
倍觉耻辱。
邺王上前一步,直视着瑞臻的眼睛道:“朕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瑞臻激荡的心绪此时反而平静下来,点头道:“有一点,”说完他竟然还微微笑了一笑,“不过,已经很满意了。”
虽然此战意在取邺王性命,但瑞臻也没期望会那么容易,能打散邺国的精锐部队,还伤了邺王挫其锐气,而己方仍藏在暗
中,不得不说是一个好结果。只是此次占尽了天时地利,如此一打草惊蛇,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而若是正面交战,他根本
毫无胜算。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告诉邺王的,因为瑞臻忽然发觉邺王愤怒交加的表情,将让他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快意,便不介
意多享受一会儿。
邺王该是怒极,可却忽然笑了,伸手搭上他肩膀,一倾身凑到瑞臻耳边,如同情人般呢喃道:“你说,朕要彻底毁了你,
该用什么法子?”
他呼出的热气让瑞臻一下子全身紧绷,下意识要退开,邺王的双手却紧紧扣住他,不容他动弹一份。
瑞臻忽然间明白了,不敢置信地抬头,正对上邺王深沉锐利的双眸,里面闪动着能将人烧成灰烬的怒火,以及一些说不清
楚的东西。
没等瑞臻再有所动作,邺王揪着他的衣襟就往内室拖。领口霍然收紧,将瑞臻的脖子死死勒住,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咳嗽
起来。
邺王毫不动容,手上的动作没有慢一点,几步赶到床边,手上一抛,瑞臻便被甩到床上,背部撞上床柱,像断了骨头一样
疼。他撑着四肢想爬起来,邺王立刻覆上来将他压在身下。
瑞臻沉默着挣扎,却犹如蚍蜉撼树。
锦帛撕裂声。急促的喘息。肢体踢打着床板和墙壁。
邺王赤裸的身体上,肩膀处的箭伤犹如一个黑暗的洞口,在瑞臻眼前不断被放大……放大……
忽然他发出一声惨叫,又短又急,很快又咬住嘴唇,没了声息。只是偶尔有压抑不住的呜咽从鼻腔泄出。
原本撑在邺王肩膀上的手动了,指尖狠狠插进他那还没有完全愈合地伤口,到没过一个指节,不能再进入,然后不断翻动
着。
邺王神色不变,好像对肩膀全无感觉一般,不断深入,抽出。他的眼神漆黑又冰冷,看身下的人疼到满额头的冷汗,终于
觉出一丝快意。
***
容轩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去惜春殿!
几名邺兵把守在寿阳宫外,说邺王有令,所有人不得在宫中乱走。容轩一听此言,心中顿时慌了,生怕瑞臻出了什么事,
当下顾不上后果,抽出身旁一名邺兵的配刀便砍。三两下那几名邺兵就倒在地上,容轩没来得及看一眼,提步就往外奔。
邺王的黑衣卫已将惜春殿团团围住,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福禄和惜春殿的中太监侍卫都被挡在圈外,急得来回踱步,就是进不去。一见容轩过来,几人都围上来,福禄带着哭腔道
:“容大人啊,你快想想办法!邺王把我们都赶出来,皇上一个人在里面……”福禄算是自小跟在瑞臻身边,对他很是崇
敬爱护,此时真是担心至极,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容轩也很焦急,正想再问个究竟,就听见殿中传来一声惨叫。
那是瑞臻的声音!他心中立刻一紧,仿佛被人揪住揉捏一样。
身旁福禄已经哭喊着“皇上”向殿门冲了过去,刚接近,守在那里的一名黑衣卫立刻抽刀。福禄当即被一刀劈成两半,小
半边身体飞出去,掉在一个小太监脚边,让他当场昏了过去。
其余本来打算跟上的人见状,都露出畏惧的神色,慢慢退了回去。
容轩本不欲正面冲突,他知道此时与邺王的势力为敌,就算能逞一时之快,只怕日后是更加汹涌的报复。惜春殿的人,甚
至整个陈宫的人,恐怕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瑞臻的一声惨叫让他顿时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连想都不敢想,他只想冲进去,救下他,将他紧紧护
在怀中,然后再没有什么能这样伤害他!
容轩提着刚才夺来的刀便往进冲,早已经准备好的黑衣卫拦在身前。容轩挥刀击退一些,却有更多围上来,很快他便被包
围在里面,刀剑从四面八方砍过来,容轩避闪不及,背上、肩上、腰上都立刻添了深深浅浅的伤口。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有快进去的年头一刻不停地冲击着容轩的头脑。他奋力挣扎着,但始终无法多靠近一步,不知过了
多久,一记重击打在他背上,已经力竭的容轩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黑衣卫一拥而上,却没有杀他,只用铁链将容轩困在惜春殿外的合欢树上,然后散开,同刚才一样警戒于四周。
连武艺超群的容大人都被制服了,这次终于没有人敢再动一下。
容轩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靠着树干,保持站立的姿势。他定定地看着惜春殿内的方向,仿若一座风化的石雕,脸上的表
情坚硬而千疮百孔。
刚才那一声哀鸣还不断回响在他耳畔,像有了实体一般将容轩的心狠狠揪住又百般揉搓。
那里面,是他一手教养的少年啊!他视如珍宝,敬若明月的少年,此时该遭受着怎样的屈辱与痛苦!只要稍微想一想,便
如同将他整个人生生撕裂一样疼痛。
他一遍一遍想着自己应该冲入殿内,他想着将瑞臻带出来,护他在自己怀中,什么伤害痛苦都叫自己承受吧!
但是他动不了,就连进入殿内都做不到,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像个傻子一样被绑在这里,眼睁睁看他的皇上在
里面遭受伤害与耻辱!
容轩被绑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红色的液体从指缝中留下,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地上,却又悄无声息没入尘土中。
瑞臻……瑞臻……
容在心中不断叫着他的名字,那是他想了千百次,却从来没敢说出口的两个字……他想起瑞臻握着他的手,更想起他抽身
而去的那个夜晚,瑞臻苍白着脸,眼神比被抛弃的小狗还可怜。
“不——”殿内忽然又传来声音,瑞臻哑着嗓子哭叫:“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那声音像最锋利的刀子,容轩顿时千疮百孔。他再也承受不住,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身高八尺的男子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像遭到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最终靠着身后那株高大的合欢树泪水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