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容轩听见他的声音,心里不由揪了一下。他太了解瑞臻了,听声音就知道他此时一定难过之极。可是容轩对此事无法释怀
,更重要的,他无法再面对自己。
对他来说,那份渴望是心底最隐秘的事,而今夜他就像被人剥光了游街一般,将所有的不堪全部暴露出来。原来自己……
是想要他的,他奉献全部的忠心,以及生命的人。
可正因为,这份背叛更加伤人。容轩跪在瑞臻身前,压抑而气息不稳地说:“臣不敢,臣发过誓,终此一生都会忠于皇上
。”这声音终究因为怨气显得有些生硬,语气却是极为恭敬的。
“你不要我了。”陈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极为悲伤的哽咽着。容轩控制不住自己抬头看他,只见那白玉一般的脸庞因为
痛苦而扭曲着,眼睛却睁得极大,大颗大颗的泪水珠子一样不断落下。身上胡乱披着一件衣服,应当是刚才匆忙间穿上的
,此时瑞臻双手紧紧抓住胸前,仿佛那里痛楚难当一般,手指不断颤抖,因为用力显得更加苍白。
“皇上……”容轩内心纠结着,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瑞臻见他开口,觉出一丝希望,看着他的眼睛中也有了些许喜色。可是他等了很久,却没有等来容轩的第二句话,只有他
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的身影。
终于他知道,他将容轩彻底推离自己了。这个无论何时都护着自己的人,陪伴自己那么多年的人,这个无法替代的,最信
任的人,从今以后就只是个普通的臣子了。
瑞臻沉默看着容轩,半饷开口:“你走吧。”
容轩抬头看他,对上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
“你走吧……你既然不要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瑞臻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闭了眼睛,最后一滴眼泪滑过
脸颊,滴在铺着锦被的床上,和溅上去的血液融为一体,慢慢不见了。
容轩低头道:“谢皇上。”然后他站起来,默默看了一眼已经背过身去的瑞臻,转身大步而去。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有把钝刀子来回割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他只能不断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感觉,假装
和千百次离开含清殿时一样。
但他明白一切都不可能回去了,他不能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瑞臻的一点点亲密动作而辗转难眠。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今以后,如此而已。
第十四章:伤心酒
十四 伤心酒
容轩一夜未眠。
他回去的时候,一路上小心翼翼,幸好没有遇到半个人。一到卧房内,他就一头倒在床上,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没有脱。
伤口没有处理,血还未止住,从肩膀的位置一点点渗透出来。容轩这才感到有些疼,但却懒得去管,只是一动不动躺着。
他头一次感到长夜漫漫,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顺利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瑞臻最后说“你走吧”时候的神情,那么平
静,那么绝望。容轩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后悔,但是想到瑞臻竟然没有否认那些事都是他做的,容轩又觉得胸口处一下一下
随着心跳抽痛。
这么着反反复复,快到第二日起身的时辰,容轩放弃入睡,索性在黑暗中坐起来。窗外一抹月光,他就呆呆看着,不知道
在想些什么。等到天未亮,一阵打更声惊醒了他,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又过了时辰。
外面响起轻轻地脚步声,到他房门口停下,一个小太监问:“容大人,可要奴才伺候洗漱?”
容轩看到自己身上满是血迹,不敢立刻叫他进来,连忙说:“你先侯着。”
小太监称是,就站在门外。容轩怕他察觉,连忙起来,动作极轻地把一身血衣脱掉,和被染脏的床单一起包成一团丢到床
下,才对外面道:“进来吧。”
小太监恭敬地应了,轻轻推开门,躬身进来,三四个人捧着水盆之类跟在他身后。容轩道:“你们放下吧,我自己来。”
那小太监应声,招呼后面几人将手中用具都放在合适的地方,然后对容轩弯腰行礼,神色如常地退出去了。
容轩见他没有察觉什么,这才松一口气。刚才动作有些急,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容轩低头将衣服解开,这才第一次看到肩
膀上的伤口。不长,但是有些深,血已经凝住,在伤口上附着,乍看上去有些恐怖。
他从床后的柜子里找了些伤药出来,然后用布巾沾着小太监送进来的清水,小心地把伤口周围擦干净,然后上了些药。伤
口很疼,容轩的动作不便,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出细密的汗水。但是这件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他咬着牙,用旧衣撕碎
的布条慢慢包好。
等容轩将剩下的事处理完,确保不会被人看出端倪,已至辰初,该是瑞臻去书院的时辰了。他拿起佩刀往外走了两步,像
想起什么一样忽然停住。
容轩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又踏步向外。到含清殿,当值的太监说皇上已经走了,容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也走了。
这结果并不算意外,他知道瑞臻看来孱弱,实际上确实个决绝的性子。昨晚他说叫自己走,原来果然不是一时意气。
出了含清殿,容轩漫无目的地在宫内走。他从未这样清闲过,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前他总是绕着瑞臻,大小事都一手
操办,如今却似乎一下子无事可做了。
路上遇着他的侍卫太监都十分惊讶,甚至有人呆了很久才想起行礼,大概他们也没想到竟然遇到闲逛的容大人。而更让他
们惊讶的是,容大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恍惚像没有看到他们一样。
联想到方才皇上一人去书院,侍卫太监们都猜测大概是皇上和容大人又吵架了,只不过这次看起来颇为严重。想到此处,
聪明的缩缩脖子去忙活自己的事,而有些却迫不及待地想和人说道说道了。
容轩是真的什么也没注意到,他一直走着,凭借自己的双脚将自己带向任意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他刚回过神来,便见
一个小太监抱着坛子急匆匆走过,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你等等!”他觉得有些奇怪,便开口叫住。
小太监吓一跳,回头见是容轩,又松一口气,颠颠地跑过来:“原来是容大人,奴才方才没看到您,您可别见怪。”
容轩问:“你是哪里当值的,为何在宫里跑得这么急?”
按照规矩,在皇宫内行走应当不徐不疾,步伐沉稳舒缓才对,这小太监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他马上意识到了,连忙回话:
“容大人,奴才是膳房当差的进福。方才急着给冯大人送东西,一时间没注意……”
“冯大人?他又没去书院?”容轩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瑞臻今日是一个人……他下意识这么想,脸色马上有暗了些。
进福见容轩这样,吓得连忙说:“这个……奴才……”
容轩无心和他纠缠这些,只是指着坛子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见他不追究自己说漏嘴,冯大人没去书院的事,进福松了口气,立刻眉开眼笑地说:“这个……这可是好东西。容大人有
所不知,奴才别的本事没有,就喜欢酿酒。这是奴才自己酿的,刚才开的坛子,香着呢!冯大人好酒,奴才便送去给他尝
尝。”
容轩内心正愁,此刻忽然听得“酒”字,心中一动。
他平素并不喜此物,并不以为有何好处。只不过听人说“酒能消愁”,且看冯启云一喝酒就开心的样子,便有些难耐了。
他无事可做,“愁”却不少,正需要这个。于是他一伸手说:“给我吧。”
进福一愣,不知道容轩在说什么。后者示意他手中的坛子:“酒,我拿回去喝。”
“可是冯大人……”进福见容轩对自己的酒有兴趣,有些受宠若惊,随即想起已经给冯大人说要拿去,便为难起来。
容轩心情不好,不似平时有礼,直接上前从进福手中拿过酒坛子:“你去和冯启云说一声,就说酒我拿走了。”说吧抱着
坛子就往回走。
进福张大了嘴,容大人今日也太奔放了。他站在那儿仰望了会儿容轩的背影,忽然想起酒已经没了,便一边叹气一边去奉
贤阁给冯启云回话。
容轩抱着酒坛子回了寿阳宫。
多日未归,头一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容轩自嘲地笑了笑。
跟着他多年的太监小竹立刻迎了出来,一见他这样,便知道容轩此时心情不好。小竹素来知道容轩性情,当下什么都没有
多问,只叫人去寿阳宫后的园子里摆上桌椅——容轩有烦心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在此处沉思。他眼尖地发现了容轩手中的
酒坛子,就顺便叫人准备了点心小菜,还放上了小儿拳头大的酒杯。
容轩走了一路,此时觉着有些疲倦,就着小竹叫人准备的水擦了面,然后就到园子里。眼见小竹准备妥当,他略微轻松了
一刻,坐到摆放在他惯用的椅子上,默默看着身边小池塘里游动的金鱼,动手开了被黄泥封着的酒坛子。
醇厚的香气立刻飘出来,容轩一愣,没想到那小太监所言不虚,他确实是酿酒的一把好手。容轩虽然不常喝酒,却也辨得
出酒的好坏,他想着要喝酒的时候就能遇到好酒,也算幸运,一边将坛子里的酒倒到杯子里,端起来一饮而尽。
热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一路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咽得太急,一些酒液呛到了,激得他想咳嗽。但他将这感觉生生压住,感觉
喉头中针刺一般开始疼痛,仿佛让心里舒服了一些。
难怪人说酒是好物,确实有些作用。容轩想着,又倒了一杯。不一会儿七八杯下了肚,容轩觉得从腹中生起一股暖意,胸
口激荡不已,仿佛深埋在心底得东西都要叫嚣而出。他努力压抑着,却让自己更加难以自持。
“听说你劫了我的酒。”
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容轩回头,正是冯启云。他手里也抱了个坛子,闲闲站在园子入口处看他。小竹在他身后有些忐忑地
说:“奴才来不及通报,冯大人……”
“行了行了,你家大人不会怪你的。”冯启云打断他的话:“你去再拿个酒杯来。”
小竹抬头看看容轩,见他没有反对,便一行礼下去了。
冯启云这才迈步走到容轩这边,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把手中的坛子放在一边。
“你怎么来了?”容轩看着他动作,直到此时才说。
冯启云咧嘴一笑:“听进福说你拿了我的酒,我当然要在你喝光之前要回来些。”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容轩,啧啧道:
“牛嚼牡丹阿!容木头,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见容轩不置可否,他一笑继续说:“酒啊……是高兴的时候喝,赏花观月的时候喝,遇到知己的时候喝,就是不能伤心时
候喝。你没听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么?”
容轩看他一眼道:“我可不是你,嗜酒如命。”
冯启云将这话权当作夸奖,凑过来吸一口坛子里的酒气,面露惜色道:“真是好酒!这可是盼了三年才成的,可叫你糟蹋
了。”
“你要喝就喝吧,别说旁的。”容轩道。
冯启云一笑,拍拍他刚才放在一边的坛子道:“放心,我带了些好东西来。今天就陪你喝一次。”
第十五章:真言
十五 真言
听到好酒出名的冯启云口中说出“好东西”三个字,连容轩也好奇了,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冯启云带来的坛子十分普通
,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土的颜色与容轩手上的差异颇大。
他刚“咦”了一声,冯启云已经笑道:“眼力不错,这可是上百年的好东西。若不是听说容木头难得一见要喝酒,我可舍
不得拿出来。”
容轩知道冯启云这些年把宫中地窖搜了个遍,估计就是那时候被他找到的。
见容轩露出些感兴趣的神情,冯启云便把坛子推到他面前。后者也不推辞,拿过来三两下去了封泥,一股芳香的气味登时
飘出来。
“果然是好酒。”酒味香而醇,仔细品味,竟然变化万千。连容轩也立刻知道冯启云拿来的绝非凡品,他抱起酒坛,却立
刻露出惊讶之色——酒坛比想象中轻很多。
他慢慢将酒坛倾倒,往自己被子里浅浅地倒了一层。那酒液已经浓稠如胶,呈现深深的翠色,与细瓷酒杯相称,十分夺目
。容轩看了一会儿,端起酒杯晃动,杯中酒只是缓缓流动了一下,香气愈发浓烈诱人。
“这可怎么喝?”容轩面带疑惑地看向冯启云,他只笑不语。容轩心知定有些特别的法子,不肯让他看自己出丑,索性把
酒杯放下了。
冯启云抚掌大笑道:“容轩啊!你果然是‘天下第一能忍’,面对这等妙物都忍得住,我服了。”
容轩不为所动,看起来丝毫没有受他言语的影响。此时小竹正端着冯启云要的酒杯和一些新的小菜过来,见二人一个大笑
不止,一个皱眉不语,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着不敢过来。
冯启云一挥手,小竹才近前。容轩也不计较冯启云反客为主,又拿了一只杯子,想倒先前从小太监进福那里拿来的酒。刚
伸手,他就被冯启云按住了。
“好了,不说笑了。”冯启云拿过酒坛,往容轩的杯子里又添了些,到大约一指厚。然后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上相等的量,
一边解释道:“此酒名为‘翠涛’,是古时候留下的法子,平常保存十数年已属不易。不过亏得太祖皇帝也是爱酒之人,
不知用什么法子弄了数百坛“翠涛”,保存至今的也只有三坛而已。”
容轩虽知这是好酒,但是背后的故事他便不如冯启云知道得清楚,此刻听他一讲,也深觉此酒之珍贵,露出些肃穆的神色
来。
冯启云“噗嗤”一笑道:“容木头,你也不必这副神情,到底是酒,就该给人喝的。何况我陪你喝,也不算亏了。”
“你说的是。”容轩难得同意他的话,点头道:“多谢你。”
他说得认真,冯启云倒有些不好再玩笑,便将盛了“翠涛”的酒杯端正地摆在二人面前说:“像这种陈年佳酿,若是直接
喝反而糟蹋了。最好是用相合的淡酒冲开来,再慢慢啜饮为佳。”说着他又拿过进福的酒坛子:“这里就是现成的。”
说完,他将坛子里的酒液倒入杯中,七分满时便停了。两种酒相遇,“翠涛”便慢慢化开,丝丝绿液在淡酒中缠绕翻滚,
别有一番旖旎之情。到最后两者融为一体,杯中就剩下淡绿色的酒,却是异香扑鼻。
“请吧,容大人。”冯启云十分正经地一拱手,对容轩说。容轩见他如此,立即端正还礼,然后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如何?”冯启云笑眯眯地问。
容轩沉吟半饷,只说了一个字:“好。”
冯启云大笑,说他是一字万言。张罗着再喝几杯。
被他这一闹,容轩面上的愁容渐淡,借酒消愁的意思也去了几分。一顿酒喝到日上中天,二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容木头,我还没问你,今日为何想起喝酒?”冯启云借着酒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