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杀伐声变得极为遥远,奥达隆只听得见那个喊得太激烈而沙哑的声音、催马奔得太急而泛红的脸颊与眼眶。
「安杰……」
他喃喃出声,发束从手掌滑开、掉落,他慌忙想捡拾,膝盖一曲几乎摔倒,但他没有真正碰到地面,一个柔软的身躯从正
面撑住了他。
「我找到你了!」安杰路希的喜悦带着哭音,紧紧抱住了奥达隆。
他把他的衣服染成一片红,他则在他的头颈处洒下成串泪珠。
奥达隆动了一下手臂,抬不起来,只能任由对方抱着。
他将头垂放在对方不断颤动的肩上,金发的香气麻痹了身体的疼痛,贴着身躯的柔软与温度如此熟悉……这个安杰路希好
像是真实的……但,就算是幻影,他也不介意了。
有好几个脚步声走到身边,他没力气举头看看是谁,勉强开口:「前……前面的坡下……有自己人……」脚步声随即跑开
。
好累……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昏倒了……
兰瑟微微缩了缩颈子,立刻落下来一件毛皮大衣,好宽大好温暖的一件,罩住他整个身子。
他吓了一跳抬头,在他右侧身后站着一名身穿斯坦达尔军服的青年男子,容貌不算特别英俊,但气质温柔,脸上的笑容十
分和善,是跟着安杰他们前来帮忙的其中一员。
是青年刚脱下来的大衣吧?上头残留着体温,兰瑟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我不要紧……这是你的衣服,你该穿着……」
青年制止了他要归还的动作,笑着说:「我的家乡比这里还要冷得多喔!这里的气候对我来说,威力还不够。」
兰瑟看他似乎不是逞强,自己也的确需要保暖,于是放弃坚持,小声说着谢谢。
斯坦达尔人微微侧过脸,藏起发红的脸颊。他陪伴兰瑟好几次,仍然不习惯对方过于客气的态度;他也从没见过这么纤细
柔弱的殿下,彷佛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因此视线不敢离开太久。
这名青年正是斯坦达尔四王子尼古拉的侍卫长,或者说,是前侍卫长。
救助奥达隆脱险之后,由于米卢斯的护卫们多数带伤,长期困倦疲乏,卡雷姆暂停他们的职务,让他们陪着奥达隆和安杰
路希,跟在后方慢慢走。兰瑟则改由斯坦达尔的援军护送,继续赶路往西奎拉。
卡雷姆自己尽量待在兰瑟左右。然而奥达隆负伤未醒,安杰路希死也不肯离开半步,他不情愿的成为米卢斯方面的最高负
责人,事情太多不能兼顾的时候,侍卫长理所当然接手照料兰瑟。
比较其它热情认真却不知所措的斯坦达尔军人,在侍奉王族方面,侍卫长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十分熟练。
阴谋的乌云自被斯坦达尔的铁蹄踏散后,再也不能聚拢,他们快速且顺利地抵达西奎拉国境。在关卡处稍事停留,取得西
奎拉的入境许可,再度出发。
「失礼了。」
侍卫长将兰瑟抱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自己上马之后还刻意用心调整,让兰瑟坐在他的大腿上,和奥达隆负载的时候不
同,舒适度增加很多。
兰瑟克制不住自己的习惯,又是连串的道谢与致歉,对方认真无比的一一回礼应答,拘谨的态度再次招引来尴尬的气氛。
「……我还没有请问您的大名?」兰瑟问他。
「请不要使用尊称,我叫乌斯顿克拉夫,殿下叫我乌斯顿就好了。」
「乌斯顿大人。」
「不不,不是大人!我只是个侍卫……虽然短时间内不是了。」
「为什么呢?」
「我不能认同我侍奉的殿下所做的事,我算是……背叛了他。阿列维殿下希望我暂时避开,因为整件事都很尴尬。」离开
熟悉的环境事物,前侍卫长的语气不免惆怅,「所以我才自愿跟随队伍到西奎拉,我想我或许能在异国,好好思考自己的
未来。」
「原来……你也不得不离开家乡。」兰瑟低声说着。
乌斯顿的经验够丰富,知道那不是对自己说话,便没有回答。
兰瑟因为精神的疲倦而闭上眼睛。
睡着前,他察觉到这个斯坦达尔人策马行进的动作格外安静、稳健,护持着自己的方式也更周到舒适,和奥达隆很不一样
。
他也察觉到,自己依然眷恋奥达隆的怀抱,只是不再那么伤感了。他拥有珍贵的记忆,在恋慕之人的拚命保护下度过了许
多日子,即使那人是为了安杰而付出,他还是感到满足,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放开这一份执箸……
头一次,兰瑟对于在药师谷疗养有了全然正面的积极想法。
等养好了身体,他想他也能跟这个亲切的斯坦达尔侍卫一样,在遥远的异国,计划自己的新人生。
北武神的黑旗领头前进,护送兰瑟的队伍慢慢跨越西奎拉的国境,一路通往药师谷,前方已无任何障碍。
第二十七章
奥达隆很久没有放心沉睡了。
当他刚要昏睡过去时,曾挣扎着想抗拒、想要醒来,他必须知道兰瑟殿下是否安然无恙?其它的部属呢?还有,抱着自己
的这个人,真的是安杰路希吗?
接着他听见卡雷姆的声音,活力充沛,一如往昔。于是他放弃挣扎,知道一切都没问题,才安心让意识渐渐下沉。
他这一觉睡得很久,但是算不上安稳。
获救时他们在荒郊野地,感觉到被移动是正常的。伤口也有人为他治疗,清洗、敷药、上绷带,他对疼痛已经麻木,任凭
处置,根本也懒得醒过来。倒是安杰路希的声音在一旁呱呱直叫,好像他比较痛。
他最喜欢的部分,是时刻飘在周遭的淡淡香气,知道那是因为安杰路希一直在他身旁。不时还有一只软软的手,轻轻碰触
他的身体和脸,那只手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略低一点,摸着很舒服。
除了安杰路希的声音,还有许多其它人的声音,他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暂时也不想理睬。
因为他真的很困啊!饿了也不想醒,难得拚命睡,把事情丢给别人做,不负责任一直睡一直睡……
醒过来的时候,环境跟奥达隆的想象一点都不相同,他是在室内,不是户外;石造房屋,木制家具,他躺在柔软的床上,
不是简易担架,四周安静、温暖。
「啊,你睡够了吗?」
一个惊喜的声音,来自左侧。他转头去寻,看见半个身子趴在床上、两只绿眼睛紧盯着自己瞧,看起来闻起来听起来都像
是真的安杰路希。
奥达隆痴痴望着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手指穿过他垂落耳下的长发,轻卷住。
「……你是真的?」
他响应的声音很紧张:「你……你见过假的我?」
奥达隆忍不住笑出声,胸口受到牵动,突来的疼痛令五官瞬间又皱起。
「很痛吗?要不要吃止痛药?」安杰路希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慌乱找寻,一大堆瓶罐,什么都有,就是不见那该死的止痛药
!
奥达隆摇摇头。「……不必。」他感觉了一下,比起刚受伤时,疼痛减缓得非常多,刚才不过是一时没留意,忘了有伤。
「真的?」可别反悔,因为他真的找不到药在哪里。
「我很好。」
接着是一阵短暂而奇妙的沉默。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认识到彼此分开了好久好久,远比实际经过的时间还要久。
先前的摩擦,此刻看来如此微不足道。他为了他而来,奇迹似的现身,从死亡的边缘将他抢救回来,还需要怀疑什么呢?
他们理所当然是相爱的吧?两个人心里都这么认为,却胆怯于主动提及。
「这里是哪里?其它人呢?」最后,奥达隆挑选了安全的话题。
「西奎拉,药师谷附近的城镇喔!」安杰路希兴奋得整张脸都是亮的,他有太多奥达隆不知道的事情可以讲述,真是太难
得了!
「兰瑟和卡雷姆他们都在药师谷,伊格纳王子带着部下本来在谷外扎营,你一直没有醒,他们早上走的。那个医生啊……
什么有名得要命的鬼药师!真是一个最最讨厌、脾气最坏的家伙!他说只是在睡觉的人不准占用位置,把你赶出来,幸好
他对兰瑟不错,否则我才不对他客气!鸟斯顿也会长期留下来,他想要陪兰瑟,他还帮助过我,是很可靠的人喔!所以我
们在这里,旅店的人很亲切,因为卡雷姆付了很多很多的钱……」
「停下来、停下来!你该不会是皮丁诺太太伪装的吧?」他只看到一堆人名在半空飞来飞去,绕得他头好晕。
「乱讲!皮丁诺太太为什么要来救你?」安杰路希的脸颊添上了一层很好看的淡红色。「我、我有好多话想说啊!」
「一件一件说。」
「嗯,你要先听什么?」
这个安杰路希竟然用很乖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奥达隆认为自己有必要先确定,此刻是不是仍在梦中?
他举起左手,招了招,安杰路希很乖地靠过来。
等到距离够近,奥达隆一下子抓住他,拉进怀里。跌进怀中的柔软身躯宣示着这不是一个梦,他听得见安杰路希的心脏鼓
动着,温热的血液在流动,他是在现实世界,比梦境美好百倍的地方。
安杰路希没有半点抗拒,反而顺势往奥达隆的怀里钻,鼓励他把自己搂得更紧更实。
这一刻他真的等了很久很久,在奥达隆昏睡的时候,他好几次想偷偷抱一抱,又怕会吵醒了、弄痛了对方,勉强忍耐到现
在,终于得偿心愿,舒舒服服叹出一口长气。
奥达隆让安杰路希靠在自己无伤的左边胸膛,左手圈紧了,在他耳边说话:「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应该来。」
「你不喜欢吗?」
「……你不应该来。」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不要胡乱回答!」
奥达隆第二次的回答是一个吻,在他深切思念的唇上温柔刷过,安杰路希轻轻喘了一声,热烈地吻住他,交缠了许久,才
带着轻微的焦躁放对方离开。他觉得自己贪心得要命,既想交谈,又嫌吻得不够,这两件事不能同时进行真的很可惜!
奥达隆微微一笑。「我想是不太喜欢吧!」
「啊,你真的好过分!」不太喜欢还又抱又亲干什么?他气呼呼推开他。
奥达隆的笑声又一次回荡在室内,这次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疼痛不适,很难辨认是不会痛了,或是他已经控制住对疼痛的反
应?
不管怎么说,奥达隆的心情看来似乎好得不得了,安杰路希勇气倍增,主动提起:「你没有……没有生我的气了吧?」
「我很后悔……」
「后悔跟我在一起?」
「后悔那样子跟你分开。你冒险来救我,我很感激。」他又将他抱回身边,态度郑重地说。
尽管安杰路希的动机很纯粹,只想要奥达隆好好回到身边,仍然很高兴得到他的感激。
「噢,恐怕你还欠很多人感激……」从主动密告的柯尔公爵、芬姬儿夫妇,被拖下水的卡雷姆、埃蒙,最后是阿列维和伊
格纳,他惊觉自己的大手笔,犹豫地说:「我帮你欠下很多人情,不准你责怪我喔!」
责怪……怎么可能?「我损失了三分之二的部属。如果你们没有赶到,数目还会增加,甚至任务失败、全军覆没。」
奥达隆的语气平淡,却掩藏不住黯然失落的脸色。这个男人对于失败一事显然很陌生、很厌恶。
「不是你的错!有无耻小人陷害你,还想害死兰瑟,他们才叫做失败!」
「你说的他们是谁?」
安杰路希为什么知道他有危险?北武神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这同时也是奥达隆极欲了解的部分。
安杰路希没有计算这是第几次的转述。面对尼古拉和阿列维时,他只拣必要的重点,毕竟是国家的丑事,讲起来很丢脸;
告诉奥达隆和卡雷姆的部分,则无须保留。
他一路讲到卡雷姆带他连夜出城,北上前往斯坦达尔求援,然后停顿下来。奥达隆始终是一张严肃的脸,锁紧眉头,不插
话不评论,让他担忧。
「奥达隆……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米卢斯吗?」
一个遭到国王陛下设计陷害的将军,一个不问后果破坏国王计划的亲王,国家还会接纳他们吗?
「回去是可以的。陛下应该会以保住自己的颜面和形象为优先,不可能承认这种丑事的存在,我们乖乖回去,假装什么都
不知情,甚至能得到任务成功的奖赏。」
当然,君臣之间将会有一道极深的裂痕,几年之内、甚至永远都无法修复。倒是德拉夏诺瓦,奥达隆完全不想跟他客气,
只是他猜想,这次的政争恐怕轮不到自己主动出击。
「唯一有理由被公开问罪的是卡雷姆。他擅离职守,还跑到国外这么长的时间,不可能完全不处罚。」幸好安杰路希已满
十八岁,合法拥有自由意志,拐带亲王的罪名不会成立。
「太不公平了!什么擅离职守?他就算留在王城也没有认真工作啊!他们不可以用这种理由惩罚卡雷姆!」
「我相信这件事情轮不到我们忧心。你应该也听过,根据米卢斯贵族社会的传统习惯,对卡雷姆这种大贵族子弟做出重大
惩处之前,必须通知家族之长。尤金一定会担起来负责到底,虽然是明显理亏的一方,我却觉得他的赢面比德拉夏诺瓦要
大得太多了。」
他忽然想到,难道卡雷姆事先已经算到这一步,才爽快带着安杰路希乱跑乱来?借机把事情闹大,就是要让尤金不得不回
国收拾残局?他是否高估了卡雷姆的心机?或者低估了他们之间的友情?说下定这一切纯粹就是好玩罢了!
「所以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我还以为我们要开始逃亡的生活呢!」
安杰路希的表情很复杂,奥达隆笑着问他:「你是安心还是失望?」
「都有。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到处跑,但是我不喜欢被赶出自己的国家。」
出乎意料的老实回答。
「你变得这么坦率……发生了什么事情?」
旅途中,吃过苦受过委屈?奥达隆顺着爱人头颈的弧度抚摸那一把灿金华丽的长发,以一向喜爱的方式,抓在手中把玩,
凑到唇边亲昵又怜惜地吻着。
「我……我有话要说……」
奥达隆提到坦率,安杰路希登时想起卡雷姆的谆谆敦诲——心意要说清楚,不要用猜的,他该趁自己记得时赶紧实行。
「我要跟你说……分开之前的……的那件……就是你知道的那件事!我的方法错了,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是……但是我…
…我……」
天哪,这比想象中更难!他深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没帮助,那些字句不肯出来!尤其奥达隆认真聆听的样子,
害他没说到重点脸就先红了,支支吾吾努力半天,最后……
「我要说的是,你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也是一样的。」你爱我,我也爱你,简单的意思是这样。
「真是……非常偷懒的说法啊!」
奥达隆扬起一边的眉毛,嘴里抱怨,心情的轻松愉快,却是很久不曾感受过的。
国王陛下的背弃,很伤他身为人臣的心,但若能换来心爱之人的真情流露,他欣然承受。只要安杰路希一直爱着米卢斯、
爱着他,他就可以忍受任何一个无能昏庸的君主,继续为国家竭心尽力。
「你、你一定很饿了,这家旅店的厨师手艺不错,我拿食物给你吃。」很糟糕的告白也是告白,安杰路希觉得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