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皮厚,好在我脸皮也不薄。
“那这都是事实么。对吧,陆太医?”
陆子蔚略显尴尬地点头。
我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上次来完两次你非要来第三次,没到一半就晕了你忘了?可没把我吓得半死,陆太医急得差点自
尽,我们才给你下了这道禁令。”
他也附在我耳边:“那你就忍心三个月不让我碰你?那岂不是死得更快?”
我想学李肖臣,似娇带嗔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不好说尽说这些,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了,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也不知道学到了几成李氏风情,总之凌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我已经好了,陆子蔚也说可以。”他对着我的耳朵吹气,“
我现在就要……”
“现在?!”我一惊,立马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时,却发现陆子蔚和苏直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得干干净净。
“给你点阳光就灿烂。这光天化日的,你倒有兴致。”
“就是光天化日才有兴致。”
“去!才三月的天,也不嫌冻得慌。”
“那就回屋去。”
“你药还没喝。”
“这就喝。”
“等等等等,”我抓住他已探进来的手,“我重新问你一次,你要是再说谎,那就真想都别想——当年宏煜那句‘一枝红
杏出墙来’,究竟是谁教的?”
他扁了扁嘴:“……好嘛,是我,行了吗?”
“哼哼,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你是没看见当年姚素芜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他平时说话做事又滴水不漏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机会挤兑他嘛。”
“那你就让我替你背了十几年黑锅噢!”
“对不起嘛。”
“记不记得我说过,要真是你,该罚你什么?”
“记得。罚禁欲三个月……这不是刚罚过了嘛。”
“那个不算!”
“好了啦,琉,都三个月了,你也憋坏了吧。”
“你少得寸进尺啊,君无戏言你知不知……唔唔……凌你这个禽兽,大白天的就发情……唔唔……”
后面的话已消失在缠绵的唇齿之间。
再能言善辩也好,再巧舌如簧也好,到了宋凌面前我永远像个笨嘴拙舌的孩子,总是被他牵着走,心里还乐滋滋的。
或者说,我的本意根本不愿意拒绝他。
只因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属于我们的能够温存依偎的日子,已所剩无几。
*
朔征十年,四月,云京,雪霁乍晴。
离开权利中枢一年零三个月,终于又回到这片繁华似锦的荒野之地。
于六朝古都云京,一年的时光只不过是它漫长生命中稍纵即逝的一瞬。然而于我,却似已过了很久,有了太多的变化。
而现在,我又回来了。
我总是觉得,当你已经成为一个城市本身的时候,再去描述这个城市会显得很矫情。而且有没有云京,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情,在它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半成品。我享受它又憎恨它,所以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始终没能变成它。
这不是一种解脱,更不是一种遗憾,而是一种惶然。跟爱情一样,不是么?
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已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我家正门口了。
“别来无恙?”我笑着向他打招呼。
李肖臣紫袍煌煌,潇洒风流,玉面红唇,威仪棣棣。
“江南怎么样?”他淡淡的笑容里似乎带着几分难言之隐。
“不错,景美,人也美。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走走,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进来坐。”
“不了,我还得赶去上朝,跟你说几句就走。”他的八人平轿早在一旁候着了。
“这次皇上突然决定回京,你道是为了什么事?”他问我。
“诶?”我不解,“难道不是因为姚老要回乡?”
“是便好了。”
他咬了咬唇,说道,“琉,听着,有人匿名上疏,指你是罪臣陈文拓之子,如今潜伏于朝是为父报仇图谋不轨……”
我一怔。
他叹了口气:“这一年来每天都有十几二十封奏折弹劾你,林林总总的罪状也有三十多条了,皇上都没当回事,让我随便
就处理了。可这回他明显是动了气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他命云月带几个心腹暗中调查是谁递的折子,查出来之后
不经三法司,直接下诏狱,进了诏狱再慢慢审,不过暂时还没查到什么眉目。皇上一向淡泊,做事从没这么不理智过,这
回他是动真格了……我只想说,不管这折子上说的是真是假……琉?琉你怎么了?……琉……”
“……啊?我没事……你接着说……你刚说到哪?”
“……我想提醒你,这次对手也是认真的,而且相当神秘。只怕他还有后招,你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我会的,谢谢你肖臣。”
“你脸色差得很,我扶你进去吧。”
“不用,你快去上朝吧。浩枫在家,有她在就行。”
“那我先走了,下朝再来看你。”
“不送……”
跨进那道不高的门槛,我再也支持不住,背靠着大门软软坐倒在地。
我头脑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手脚使不上一分力气,完全站不起来。似有浩枫和管家小八飞奔过来,看在眼里却是模糊
一片。他们又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可也只是一阵阵的“嗡嗡”作响。
渐行渐远的意识中,突然有一个声音清晰有力地闯了进来——
“咚——”
是远山护国寺的晨钟暮鼓,悠扬而高远的,仿佛在奏响另一场绞杀的序幕。
第二十九章:
我病了。
一连十几天,我都陷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即便偶尔醒来,也是头晕目眩,看不清,也听不清。浩枫喂我吃饭,吃完之
后马上就吐出来,吃多少吐多少,药也一样。
太医换了三四拨,始终查不到病因,只说我积郁难抒、血气不通,怕是积愁成的病,也有说是离京太久水土不服的,还有
的竟说我患的是痴懵之症。药喝不了,他们就尝试各种其他的方法,针刺、艾灸、砭石、九针、刺血、火芮、导引、淋渫
、贴熁,什么官方民间的、能用的禁用的都试了。但结果是,非但没有起色,反而把我折腾得更加虚弱。后来小八索性把
奉旨前来的太医们全都拦在门外,说我们家侯爷就是被你们这群庸医医坏的。
十几天里,凌有太多国事需要处理,自己的病又因为舟车劳顿有些复发,他没有来看过我。倒是宏煜来了两次,我迷迷糊
糊地看着他满面红光地告诉我他终于可以领兵打仗了。他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那个软绵绵的十四岁娇媚少年。他兴奋的声
音很远很模糊,说得最多的那句话是琉你快点好,我凯旋的那天你要来迎接我的。我好像朦朦胧胧地回到他四岁那年,在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醒来,看到他哭肿了双眼的小脸在眼前摇晃,奶声奶气地说琉你快点起来陪我玩。他现在已经有了属
于自己的游戏,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李肖臣几乎每天都来,他总是兴致盎然地告诉我一些京城里发生的趣事,比如工部侍郎被自己监修太和门门槛绊了一跤,
或者通政使司家的姨太太们争风吃醋、打架扯下了他一把胡子而不敢上朝之类。我同样迷迷糊糊地听着,似乎明白,又似
乎不太明白。在迷雾一般的视线中,我依然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到隐藏在戏谑背后的担忧,却无力宽慰。他对我讲很多故
事,却始终对匿名奏疏的事三缄其口。他不敢对我说,怕再刺激到我,只是把近况私下告诉浩枫。
京里的官员也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探病的、刺探虚实的、溜须拍马的、打听消息的,出于什么目的的都有。我有气无力的
半倚着床棂,用苍白的微笑迎接他们,其实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听浩枫轻声细语地一一介绍,他们的笑容有的虚假有的
真实,只是我已然无法区别。他们说太子有今天大宣有今天全赖太师您教导有方,只有这句我能分辨真伪——我在扬州的
时候他们几乎人人都写过弹劾我的奏折。
我好像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徘徊,眼前是细碎的白雾,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退路,天地之间是一片混沌,我两手空
空,在迷失和前行中进退维艰。有时候白雾散尽,能看到一片静谧的深湖,黑色的湖水望不到尽头,有一条平坦但不宽的
土路通向湖边,路的两边是开满黄泉的茶蘼花,纤细的枝干无风自摆,没有香气,没有一丝声音。我看到襄蓝站在路的尽
头,想对他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他没有看到我,而是长久地凝视着那一池幽深的湖水,目光停留在遥远的一点,眼里
无悲无喜。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
就这样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过了整整二十天。直到第二十一天的早晨,我神志不清地喝完药,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吐出来
。
我没有吐药,而是吐了一大口血。
我只觉得那股酸苦的药汁堵在心口,又热又痛。我用力按住胸口,很想把胸膛撕开,让所有积闷的东西肆无忌惮地喷涌而
出。
然后,神奇般的,它就真的出来了。
眼前顿时一片清明。
“浩枫,你在干什么?”我惊奇地问。
我半裸着胸膛,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而浩枫,正半压在我身上,禁锢着我的手腕……
她以为我要自残,才用擒拿手制住了我。
浩枫完全没有意识到场面的尴尬,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擒满了泪水,张了张嘴,随后扑到我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别哭。没事了。告诉我,现在情况是怎么样。”
她抹着眼泪坐起来:“你才一醒就问这个。知不知道你这些天的样子多可怕,我真怕你就一直这个样子了……”
她急得又要哭,我忙给她擦泪:“我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会有这些症状吗?过二十天自行会好,根本不用担心……”
浩枫似是恢复了一些,她用责怪的语气道:“你那信里说什么?说是整天昏昏欲睡,状同痴懵。你那叫什么痴懵,那根本
是中邪!是痴呆!扶了就坐,不扶就倒,像个布偶似的。你还说能听到旁人说话,可结果是跟你说什么都没反应。”
“我怎么没反应了?我不是笑了吗?那些贵胄公卿来,我都对他们笑呢。”
“你别提那笑了。不笑还好,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把好几个小孩子都吓哭了。”
“他们来看我,带孩子干什么?”
“这不是要拜你为师,沾太子的光吗?可看到你的痴呆样,又都吓回去了。”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告诉我,这些天里,到底有没有人来过?”
浩枫抿了抿唇,向我坐近了些,低声道:“有。来过两拨,但是没什么大动作,只张望了一下就走了。家里的库房和书房
被他们翻过,我都照你的吩咐把该让他们找到的东西安置好,让他们拿走了。”
“嗯,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震惊:“什么叫没有然后?那是我们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关于我爹的存在,以及我和他之间关系的证明,他们拿走之后,
不是应该马上呈交皇上,定我的罪吗?怎么就没有然后了?”
浩枫皱眉道:“就是没有然后了。那些证据被拿走,非但没有人供呈。第二天反而有好几个人上奏为你开脱,他们说当年
陈安芡和陈安茴都是有尸首的。还有好几个当年的御林军出来作证,然后这事就当匿名妄参,就这样了了。皇上也没再要
追究是什么人参的。”
怎么会这样?
我本想以一招引蛇出洞,自暴身份,引当年害我全家的幕后黑手对我下手。明里,他们可以拿着偷到的证据去朝堂上邀功
,那些都是铁证,可以直接打我下十八层地狱。暗里,可以趁我病重,在家里下手。可是他们都没有,这又是唱的哪出?
“对了,这事我一直没想明白,”浩枫突然说,“你说当年李玉璋救了你和你姐姐,那为什么御林军后来又会找到你们的
尸首?”
“你记不记得李肖臣说那年他的家乡闹瘟疫,死了很多人。那种情况下,要找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和一个四五岁男孩的尸首
并不困难,只要把死状弄得惨一点,毁了容貌,不太会有人疑心。他们的目标毕竟不是我和姐姐。想不到李玉璋二十年前
这招偷梁换柱,今天却毁了我的计划……”
等等,脑中似有灵光闪过。
偷梁换柱?
“浩枫,我让你跟着每次来的人,看他们从哪儿来,跟了吗?”
“跟了,第一拨人的落脚点是城南的瑞通镖局,第二拨人……直接入了宫……”
“……那东西是给……?”
“我们只备了一份,是给瑞通镖局的人拿走的。”
“瑞通镖局……”我沉吟着,迷雾似乎在眼前一点一点散开,“那是哪些人首先上疏,请我无罪的?”
“官名太复杂,我只听李肖臣说了一遍,记不太全……”
“记得多少说多少。”
“兵部尚书吴如臻,兵部给事中何中什么的,右军都督同知方熙,大理寺卿洪享齐,还有一个叫王光子的,这名字我总记
得,就忘了他是做什么的。”
“少詹太常……”
“哦,对,就是这个太常。”
浩枫看了看我的脸色,“琉,你想到什么了?”
“都是樊家的嫡系。”我喃喃自语,迷雾似已散尽,差不多已能看到隐约的真相,“瑞通镖局也是樊家的产业。”
浩枫的神色也变了:“难道是樊未王?他不是对你……”
我摇头:“他才多大,没能力驾驭这些官员。恐怕不是樊御静就是宝苑公主,也有可能是他们夫妻一起……呵,二十年了
,他们现在倒想息事宁人了。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也好永绝后患。”
“现在就算要杀你,也要看看皇帝的面子。”浩枫道。
我暗自冷笑,难怪之前还雷厉风行的,转眼说不查就不查了。光顾我家的,第一拨是樊家的人,拿走了证据。第二拨是凌
派来的人,是冲着第一拨人来的。只怕他们姐弟早已打了照面,立了协定。
反正我已得了痴懵,查不了当年的案子。只要我不碰那个案子,他们就不来碰我。从此过桥走路,青菜豆腐,两不相干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