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下+番外——八十八夜茶

作者:八十八夜茶  录入:11-08

“我不就说着玩玩么,免得大家都愁眉苦脸的。嘿嘿……嘿嘿……”我干笑着喝酒。

他叹息:“圣旨刚下,这案子今天开始由锦衣卫接手。”

我一愣。

“我以项上人头和锦衣卫上下一千五百人的性命作保,十日之内把真凶交给皇上。”

“你昨天第二次进谏,就是跟皇上说的这事?”

他眯眼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以为我把你拒绝我的事告诉他了?”

“得了吧,你没这么傻,他也没这么肤浅。”

他撇撇嘴,不置一词。

“可是我告诉他了。”我说得风轻云淡。

他凛了一下。

我拿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不用怕,他是你皇叔,你的亲舅舅。他是多通透的人,你这点小心思,曾轶诚出事那

次在遣云宫就被他看透了。他心智可比你我都成熟得多,不会计较这些。”

“那他还派你做我的监军?”

“都说了,他不在乎这些。”

“因为我是小孩子?因为他有足够自信,我远远比不上他?”

“他要当你是小孩子,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你了。”

樊虞有点不太情愿地喝了那杯酒,我忙给他满上。正斟着,突然笑出声来,手一抖,洒了几滴在外面。

樊虞不解:“你笑什么?”

“我想到杜嗣达杜尚书这会儿的表情……哈哈……想想就好笑……”

他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呵呵,要是能让他气掉几斤肥肉,也算功德一件。”

“哈哈哈哈……”

正说笑着,刚才出去的两人回来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反常。只见李肖臣双颊绯红,眼角眉梢都饱含春意,那樱唇更是

娇艳欲滴。再看祁云月,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左颊还挂着明显的五道指印。

一瞧这阵势,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他们出了什么事,我和樊虞对视了一下,赶快装作没看见,闷头吃菜。

“言归正传,”等他两人坐定回魂之后,樊虞正色道,“十日之内咱们得给皇上交个人出来,可这人……”

祁云月忙道:“未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只有我和李肖臣知道,这件案子根本没有真凶。可事到如今,说出真相反而会惹祸上身,既然全天下的人都以为襄蓝死于

谋杀,倒不如顺水推舟,还可以借机再扫清一些障碍。

刚才我、李肖臣和樊虞对诗,只怕已经想到了一块儿去。

我们三个相视而笑,祁云月看着我们神色迷茫。

李肖臣嗔道:“笨蛋,刚才那诗里不是都说了吗?”

祁云月愁眉苦脸:“……我……没听懂……”

樊虞倒。

我笑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既然有人能冒不知道谁的名买凶杀我……”说着看了一眼祁云月,祁云月不敢看我。李肖臣

在桌下踢我的腿,挤眉弄眼的。

“那也就能有人冒宋大人的名,买凶杀襄相。”樊虞接道。

祁云月愕然道:“这……不是我……”

樊虞又倒。

李肖臣使出招牌表情,瞪了他一眼:“谁说是你了?这不就是要寻个人么。”

“你想到什么人了?”我慢悠悠地问他。

“你想到什么人了?”李肖臣反问我。

“你先说。”

“你先说。”

“……”我无语。

樊虞插口道:“只怕我们想到的人,是同一个。”

祁云月这回总算聪明了:“但愿皇上念在史相劳苦功高,又是老状元,门生众多,可以饶他一命。”

“唉,”我叹了一口气,“咱们为求自保,只能对不起他了。只是连累了两位将军。”

祁云月动容道:“为保护心爱之人,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抬起头,好死不死的看到李肖臣和祁云月红着脸颊含情脉脉的对视。我心里一抖,赶紧别过脸,却正好对上樊虞火辣辣的

目光。不禁哀叹:宋凌啊宋凌,你到今天才把这案子交给这两人处理,可是早就算准了会有这一出!

我干咳一声,举起酒杯,大声道:“但愿一切顺利,今天一醉方休。”

李肖臣斜睨着我:“你说笑吧?一醉方休?你是想把这醉辰阁喝空了不成?”

“打个比喻,嘿嘿,嘿嘿。”

樊虞微笑道:“两位的酒量天下闻名,我可不敢同你们喝,只怕到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李肖臣爽朗道:“没关系,记得这杯酒就行。”

扣在心头的难题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我拿筷子有节奏地轻敲杯沿,情不自禁地念道:“酒杯深,故

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他们三个看着我,各自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这是一个诡异的场面——阳光、轻风,被雪过滤过的干净空气,泥土的清冽芬芳,美酒佳肴,楼台桥榭,咿咿呀呀的丝竹

之音中,几位翩翩佳公子在一起把酒言欢。

——看起来很美。

然而,他们在谈论的内容却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背道而驰,阴谋、诛杀、陷害、背叛,谈笑间,多少生命灰飞烟灭。

很多年之后,在得知被贬流放的史愠客死他乡的消息时,祁云月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是不是在爱的名义下,所有的

错误就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答不上来。

我只记得那一天,我们走出醉辰阁的时候,他故意放慢了两步走在我身边,很轻但很诚恳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无所谓地笑笑:“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对了,你之前付的那五百两定金,我帮你从他

们身上拿回来了,改天还给你哦。”

祁云月一个没站稳,被门槛绊了一跤。

有樊虞和祁云月锦衣卫两大指挥使的协助,李肖臣这个差点成为真凶的人提供一些证供,加上我从中周旋。只花了五天时

间,史愠就被落了罪,买凶刺杀福建巡抚襄蓝,铁证如山。

杜嗣达虽心里不服,却也无话可说——刑部几千号人查了近一个月也毫无眉目的案子,被锦衣卫用了短短五天就侦破了。

他这个尚书如今只能全副心思忙着自保,怕人弹劾他办事不力能力不足,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随后,因为姚素芜和汪彝不乐意,由李肖臣执笔,以内阁的名义为史愠开脱求情。朝中众人见状纷纷上疏,我也凑热闹递

了一份折子。

半个月后,内阁大学士、刚刚坐上次辅之位的前朝状元史愠,被贬为西疆刺史,带着一家老小去了那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的万里沙漠。

紧接着,李肖臣出任了内阁次辅,从此这大宣国内,就实权上来说,皇帝和姚素芜之下,数他最大。

樊虞升授光禄大夫,得了柱国的勋位,地位快超越他的驸马老爹了。

只有祁云月依旧管着南镇抚司,默默无闻地跟在宏煜身后保护着他。

而我,因为远征辽东有功,被升为太子太师,加了一万两银子和五百石禄米的年俸。

朔征八年十二月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唯独让我担忧的是,凌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

第二十八章:

朔征十年,三月,扬州,春寒料峭。

一年前的正月,皇太子宋宏煜年满十六,摄政监国,至今已有一年零两个月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由以姚素芜和李肖臣为首的内阁辅佐,三公三孤从旁指点,大宣江山在年轻的太子手里分毫不乱,甚

至还显现出了一些许久未见的活力。

而原本最该留在云京为东宫佐政的太子太师宋琉,却陪伴缠绵病榻的皇帝宋凌在扬州行宫养病,一待就是一整年。

“宏煜这孩子越来越有见地了。重工重商,建船厂促海运,鼓励私设织厂,这些都是你教他的?”凌看着司礼监送来的简

报问道。

“我也只给他提了个头,之后的细节都是他自己琢磨的,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我这些日子不在他身边,又

能帮到些什么?这孩子像你,聪明不外露,后劲足着呢。”

我轻手轻脚地接过他手里的册子,交给侍立一边的苏直,又给他加了一层绒毯。

行宫的园子里开满了芬芳挺拔的白木兰。这种只在枝头绽放吐蕊的花朵,永远以一种优雅不屈姿态的傲视群芳。而我则喜

欢用它洁白而细腻的花瓣煮茶喝。我喜欢那种淡洁的清香,好像能把周身的血脉、连同骨髓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自

己是个很不干净的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只有喝到这种茶,才能让我有一些脱胎换骨的感觉。

“你现在在养病,就不要再看这些了。”我柔声道,“宏煜已经开始展现出帝王应有的才具,又有姚相和肖臣辅佐,宫里

还有李总管和司礼监帮着,你就不用为他太操心了。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不如欣赏一下

这天赐的美景,可别辜负上苍的一番美意。”

他并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神如月华般清丽生辉。

一年多的病魔折磨,将他明艳的气色一层层洗褪。如今的他形销骨立,好像一个单薄的纸人,随风飘摆。可悲的是,我忧

心忡忡地看着他随风飘摆,却无法为他阻挡那病痛带来的八面来风。

可是不知为何,他越是瘦,越是散发出惊人的高贵和从容。这些天,我甚至从他的神色里读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贞。宋

凌这人向来风流倜傥不拘一格,纵然长在皇家,可从来不把那些礼教规矩放在眼里,是我见过最随便、最我行我素的人。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坚贞的气质,实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我见过最坚贞的人,就是一年多前的深秋,消失在前往福建官道上的,那个初雪一样剔透的男人。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底始终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极其固执。它占据我的心头,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

我觉得襄蓝要回来了,要来带走他了。我一辈子都在和襄蓝抢他,我怕最终失败的那个依旧是我。

天知道我压制这个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听见它在我的里面叫喊,我感觉到它的踢打,在撕咬,它要长大,要压倒我的

一切,剥夺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

但是我怎么可以承认呢?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呢?我怎么可以承认会败给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么可以承认我会失去他,失去这个我一直憧憬着、在乎着、喜欢着的宋凌呢?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抑制这个盘桓不去的恐慌。我手执一个石块,竭尽全力去压制一棵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小草。刚开始,

我以为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谁知那从寒冷而坚硬的土地下苏醒的种子里居然蕴含了如此可怕如此巨大的力量。我觉

得自己要输了,要被那坚韧的破土而出的藤蔓碾得粉碎了。我失败过,也胜利过,但最后一次,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

输的人一定是我。

三月扬州轻柔的阳光下,我神色迷离地望定他。我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是这么的离不开他。原来我一直以一

股意气在支撑自己——

抓紧、抓紧、不放手、不能放手,因为我不能离开他,我从来就无法离开他——从八岁那年开始。

我是不能离开你的啊——为了要喊出这句话,我的心缩紧、再缩紧,缩紧到失去了所有力气。那一点点的萌芽的痛楚从心

的最里面钻出来,鲜嫩而寒意逼人。

“这么好的景色,可惜我看不了多久了。”

让我迷恋不已的秋水一般澄澈凉润的声音,却因为话的内容,骤然冰彻入骨。

还没来得及回过神答话,他又说:“别怕,我不是这个意思,看把你吓得……”

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曾经形容完美的手,如今已瘦骨如柴,攥在手里,仿佛随时会支离破碎。

“还不都怨你,有话不一次说完。”我皱眉道,“那是什么事呀?”

“高丽世子朵继位,大举侵犯东北边境,宏煜打算亲征。朝会殿的丹陛不能总空着,内阁奏请我回去呢。”

“宏煜这孩子怎么想到亲征了?打仗的事交给兵部去安排不就行了?”

他轻笑了一下:“他从小就不服未王这个表兄,一直嚷嚷着要出去打仗。我只好同他立约,十七岁之前不许出征。正月他

总算满了十七,能憋到今天,已算不容易了。”

“那也得顾及一下现况嘛。虽说打高丽不是什么硬仗,可你身体正需要静养,他也不能挑这时候把你叫回去呀。”

“不用担心,我在江南调养了一年,已经好多了。总让那孩子一个人担待着,也难为他了。”

我抓着他的手不吭声。

他摸摸我的头,笑得温柔动人:“你喜欢这里,等宏煜班师回国朝,我们把京里的事情安排好。再回这里来过冬,好吗?

“听说姚素芜姚阁老要告老回乡,宏煜留不住他,你是要回去亲自挽留他,是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李

肖臣资质虽好,可毕竟入阁年浅。宏煜还小,他身边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人,你不能让姚素芜在这时候走了,是吗?”

“你既已知道,还说要阻拦我吗?”

我嘟起嘴:“我怎么敢拦你,要拦也是陆太医才有资格拦。”回头甜甜道:“陆太医,您可得给皇上好好把脉,看看他现

在到底适不适合回云京。”

太医陆子蔚谦虚地应着。他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是朝廷里少数对我没有成见的人之一。也可能是他有着“医者父母心

”的人生原则,而这个原则激发了他性格中的某种气质,我仿佛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父亲的影子。凌这次南下养病只带

了他一个太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一边给凌听脉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皇上的咳病已无大虞,只是仍气虚体弱,每天只须定时喝药,切莫太过操劳即可。

很快江南就要进入梅雨季节,到时天气阴湿,反恐有损御体,倒不如回云京,那里气候干爽,入春后更是温暖宜人,对龙

体更为有利。”

我无奈:“既然陆太医都这么说,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去给你打点就是了。”

“等等,”凌把我拉回去,双手环在我的腰上,“陆子蔚,你之前要朕禁欲,既然现在你都说朕的身体无大碍了,那这禁

令是不是可以解了?”

“这……”陆子蔚有点为难,“其实适当的房事对皇上的健康并无太大影响,只要稍加控制……只是……听说皇上每次都

大动干戈。臣这才……”

凌侧目看我:“你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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