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朝着我笑,我把他冰凉的手贴在脸上,纷乱地亲吻着,企图平复心里的恐慌。
过了一会儿,那阵剧咳终于过去,刚才围着他的那些人又退了出去,和他们来时一样迅速而安静。
“吓到了吧。”凌向我招招手,“过来。”
我抽泣着坐回他身边。这一刻,和他比起来,似乎我才更像一个病人,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偏偏像条上了岸的鱼,张开
了口,除了干喘气之外,什么也说不上来。
“没事的,”他摸着我的头,柔声道,“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小时候就有这病,后来让你父亲调理好了。只是最近……天
凉,没事的。”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这些只是纯粹的安慰之语,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可我又能怎么办?
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等过了冬,开春就能好。不用担心,不要怕,嗯。”
让我着迷的迷离笑容,苍白的脸色掩不住雍容。
我微微点头。
“你今天先回去吧,出去两个月,家里也有事情要料理吧。听未王说你伤了腿,昨天又跪了一下午,回去让陆子蔚给你看
看,太医院里如今也只有他最靠谱。这几天不用给宏煜上课,也不用进宫了,在家好好休息,乖。”
我别扭了一会儿,不太情愿地让苏直服侍我穿戴整齐,又搂着凌温存了一番,这才退了出来。
*
落了一夜的雪,走到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一片。
我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又冷又干净,连带我的整个人都似乎清冷了下来。抬头看见灰茫茫澄澈如
洗的天空,不知怎么就记起昨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凌贴着我的嘴唇嗫嚅的那些话。
那个时候没听明白、没听清楚的话,就好像小时候念的三字经一样,突然之间全记起来了,不但记了起来,更是烙在脑海
里深刻而清醒。
天!……
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敢往下细想。
隔壁的侧间有低低的交谈声似有似无地传来。
“姚大人,咱们在这儿候了都快一个多时辰了。皇上什么时候才见我们?”
“皇上不是让李公公传话了吗,要等宋大人醒了见。阮相稍安勿躁。”
“他睡到日上三竿,咱们一群肱骨重臣就陪他干坐到晌午?那江山社稷,还不如一个男宠的起床气?”
“哼,宋琉那妖精,也不知道给皇上下了什么迷药。襄相那案子就是明摆着的事,皇上还一个劲地护着他。今天说什么也
要说服皇上下旨,先把他打入刑部大牢再说。到时候一上刑,他肯定什么都招。”
“杜大人,您是刑部尚书,理应熟知大宣律。这案子一日没结,就一日不能说谁是真凶。杜大人莫要屈打成招了才好。”
“呵呵,姚相,下官不是那个意思。襄相是您的学生,下官这不也是为您不平么?”
“那个宋琉,从小就是一副狐媚样。这次出征辽东,好像把樊小将军也迷了,不顾襄相和他的师徒之情,非要站在宋琉那
边。”
“对了,汪相,你说是不是那宅子的风水有问题。你说那南镇抚司的祁云月,本来好端端的,在他家守了两个月,今儿也
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力保宋琉无罪。”
“阮大人,这话可说不得。那宅子皇上也住过。”
“这不就是给住出事儿来了么……”
“嘘……”
我听不下去了。
一群国家栋梁,朝野清流,活了一大把年纪,读了几十年孔孟,如今竟然像市井里的无知妇孺一般嚼着舌根,搬弄是非。
襄蓝刚出事的时候,落井下石、摧枯拉朽的事他们哪个少干过,一转头脸皮一抹居然就装起了正人君子,口口声声要为他
讨公道了。不就是嫉妒我和襄蓝占的圣宠比他们多么。我就不信了,那里头几个人,除了姚素芜是一心爱护爱徒之外,哪
个关起门来没上高香咒过他早登极乐的。
我心下冷笑,扭头就往外走。苏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侯爷,您别动气。几位大人年事已高,又候了一个早上,虚火难免旺些,口不择言了。那些都不是真心话,别往心里去
。”苏直劝道。
“没事,我这耳朵只听得到好话。他们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嘿嘿。”苏直干笑了两声。
“苏公公,您还是赶快回吧。皇上龙体违和,几位大人火又这么旺,就李总管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万一皇上他招架不住
,咱们可都担当不起。出宫的路我认得,我自己回去就行。”
苏直想了想,可能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留了一个小太监,匆匆回去了。随后轻而易举地打发了那小太监。
我并没有出宫,而是直奔文渊阁,一路把李肖臣拖到了醉辰阁。进文渊阁的时候史愠也在,我向他打招呼,可那老头竟然
装作不认识我。
“墙倒众人推”这句话,还真说得一点没错。
*
到了醉辰阁,找了间雅间,胡乱点了几个菜,和李肖臣面面相觑的对坐着喘粗气。
他的脸色比外面瓦梁上的积雪还要白。
李肖臣抹了一把额汗:“听说你昨天冰天雪地的跪了四个时辰才见到皇上。”
这世间,比曹操跑得还快的就是消息。
“没事,我身子骨硬着呢。”
“谁问你这个。”他瞪我。
我投降:“他总需要做点样子先堵上那群人的嘴,让我跪四个时辰的雪算体贴的了。我还得多谢他,否则,今天你就得上
刑部大牢才能见得到我了。”
“那皇上他没说什么?”
“……没有。”
我答得有些犹豫,立即被李肖臣捕捉到了。
“琉,别瞒我。咱皇上是多精明的人,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他真没问你什么?”
“你别大惊小怪,真的没有。”
有些话可以对李肖臣说,但是有些话不可以。
我庆幸的是自己直到今天走出遣云宫才记起凌对我说的话,如果昨夜不是迷迷糊糊没听清,我真害怕自己会哭成一个泪人
。
事实是,直到现在,我的心口还是一抽一抽地在发疼。
——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原先以为,我只是在卢兆锐一事上露出了马脚,让人觉得我早就准备了襄蓝受贿的证据,瞅准机会落井下石。可他们不
知道,就连那机会,也是我一手制造的。
别人不知道,但是,宋凌,他全知道。
他全知道,但是他没有责怪我。
我一直都相信比起我,他更爱襄蓝。尽管浩枫告诉过我,李肖臣告诉过我,可他们说的我都不信,我想听凌他自己告诉我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
他不说,我又怎么知道?
可是现在,我把襄蓝害死了,他非但没有责怪我,还处处为我掩饰。我惹下一堆祸事,撇下大把的烂摊子,也是他替我一
一收拾。如果我再看不出来,那我就是瞎子!
何况,他说了。昨天夜里,他以为我睡着,他说了!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我想要的已全有了,我不想要的,他也都给我了。宋凌对我的情意,是这样的沉重这样的宽容,
任我做了再多错事,他也是微笑着包容。我还能怎样?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用襄蓝的死换来的东西,得之我愧,失之我命。
可是,很多事情,错了就是错了。那些手尾,该清理的也必须要清理干净。
既然我也明白了他的真心,那就更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承担。我虽百无一用,但耍些小手段,骗骗朝廷里那几个老腐朽,这
些本事还是有的。
何况,眼前还有一个人比我更着急。
想起今早听到的那些人对话,隐隐有种感觉,事情似乎并不是想像中这么简单。
我定了定神,问道:“肖臣,我问你,这案子现在到底是谁在查?刑部?顺天府?还是锦衣卫?”
李肖臣扬起眉毛:“就说你精似鬼,专挑最关键的问。皇上这次真奇了,从头开始就没让锦衣卫碰过这案子,全交给刑部
了。”
“樊虞不在京都,可还有南北镇抚司……他宁愿派祁云月在我家看门也不肯动锦衣卫……是避嫌,还是……?”
“你别提那名字。”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刑部尚书杜嗣达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这次他还真是卯足了劲。”
“你见过他了?”
“算是吧……”
李肖臣摇了摇头道:“可刑部查了大半个月,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们不可能看不出天灾还是人祸的区别,也不是我手段
高明。而是他们凭那最后的遗言,加上那些护卫个个刀剑出鞘,身上有剑伤,是真的和人动过手的。于是瞅准了机会非要
往你头上扣,他们是意图借此机会铲除你。可那也自然是找不到什么真凭实据的。”
我说:“我不担心这些。我只担心……皇上他又想查出真相,又要护着我,还要应付那帮老臣,他的身体又那样……”
“你后悔了?”他阴惨惨道。
“后悔”一词从未曾在我人生中出现过,可是今天,我似乎真的有点后悔。
“你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他似乎有些泄气:“后悔有用么?”
“对,你说得没错,后悔没用。”我稳了稳心神,“事到如今,这事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已经没有分别。当务之急,是想
办法让这案子结了。我不忍心再看他遭这份罪。可坏就坏在锦衣卫插不了手,否则还能有人能帮忙。”
“我可不要他帮!”李肖臣一扭头。
“你别那么激动,我说的不是祁云月。是樊未王。”
李肖臣愕然:“老天,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真跟他好上了?”
“去你的!他这么复杂的背景,我可不敢招惹。只不过……”
“只不过?”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有事,他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哼哼,宋琉啊宋琉,你还真是不放过身边每个能利用的人。”
他带着几分嘲讽的神情,似乎话中有话,被我直接忽略过去了。
李肖臣也是被我利用的人之一。
他心里清楚,我心里更清楚,只是我们谁都不会去点穿。至少他捞到了大学士的头衔,可樊虞,只怕镜花水月,我能给他
的只是黄粱一梦而已。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对不起他。
我接着道:“今天早上姚素芜带着汪彝和阮斐文,还有刑部和顺天府的几个人进谏,又去逼皇上……可就是没叫上你和史
愠。”
李肖臣眼睛亮了亮:“你想到什么了?”
我反问:“你想到什么了?”
“你先说。”
“你先说。”
“先听你的。”
“先听你的。”
他急了:“你属鹦鹉的吗?”
“那我说了啊。”
“快快快!”
我想了想,觉得直说过于露骨,便打了个哑谜,道:“无体之体即实体,无相之相即真相。”
李肖臣狡黠一笑,跟着道:“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接道:“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第二十七章:
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接道:“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我们同时一惊。转头只见一人挑了门帘进来,俊朗疏阔,长身玉立,金色的飞鱼服张扬华贵。
“两位大人真是好兴致啊。”
“樊将军。”我起身作辑。
李肖臣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直定在樊虞身后那人的身上。
“锦衣卫两大指挥使同时到酒楼闲逛,还说我大宣不是太平盛世?李相,你说是不是?”我笑眯眯地回头问李肖臣。
他显得很尴尬,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两位可否介意我们同坐?”
“两位将军请。”
“刚才听两位吟诗,似禅机无限,忍不住献丑,在状元郎面前班门弄斧,见笑了。”樊虞说道。
李肖臣故作谦虚的摇头。
“祁将军要不要也来一句?”我给他们添酒布菜。
祁云月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酒杯:“我读书不多,不会对诗。”
李肖臣酸溜溜道:“祁将军您也不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
祁云月不吭声。
樊虞打了个哈哈:“刚听两位似乎在为襄相的案子烦恼,不知我等是否帮得上忙?”
我说:“不敢劳烦。”
李肖臣似有些忍不住,一个劲地揉鼻子。
樊虞装模做样地看看天色:“负责此案的几位大人一早入了宫,只怕现在也该讨论出个眉目了吧。”
我点头:“那就是快来抓我了。”
樊虞一本正经道:“宋大人多保重。”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啪——!
李肖臣把手里的空杯子扣到桌上。
“祁云月!”他叫道,“你给我出来!”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祁云月略一低头,紧跟了出去。
看他们出去,樊虞问道:“你们不是在真的对诗吧?”
我笑道:“你接得这么顺溜,还敢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樊虞笑而不答。
“可惜……那杜尚书可不怎么喜欢我。改天把我往刑部大牢一送,再上个刑什么的。唉,我这人最怕疼了。那些刑具啊,
说不定只要瞧上一眼,他们要我招什么,我就全招了。用不着等到明年秋后我就呜呼哀哉了。皇上虽赐了我姓宋,可毕竟
不是皇籍。我无父无母的,到时候,劳烦你替我在璐山找个好地儿埋了。不过,可别让我对着这云京城,见了闹心……哎
呀,那就得朝北了。唉,朝北就朝北吧,尽管风沙大一点,好在每天能看看落日,也挺有意境的。”
樊虞始终没插话,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我胡说八道。
“你也别太难过了。不就是个冤死吗?都说冤死的人投不了胎,也下不了阴间,只能在奈何桥上来来回回的走,走上几千
年。那我说不定还能在那儿遇到襄蓝,一起喝个酒吟个诗什么的,也不会寂寞。唉,他可真是个妙人,可惜我跟他没缘分
。哎,你说,这几千前这么多人冤死,那奈何桥得多宽呀,还不挤塌咯。对了对了,这么多人,哦不,这么多鬼来来往往
的,那我就和襄蓝凑个钱,在桥头摆个茶摊,跟孟婆抢生意,以后就不叫孟婆汤了,改用我俩的名儿,那才叫个名垂千古
。诶,这本钱还得麻烦你给我们多烧点,或者直接烧个纸茶摊得了,都不用费事去张罗。嘿嘿……”
樊虞终于忍不住了:“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