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剩下的就是萧索悲凉的静寂。楼清羽看着王府里的家丁穿梭来去,人人脸上都有着不安和惶恐。
他将所有的下人都召到院子里,愿意随王爷启程的留下,不愿的可以领了银两离开。而一些家养奴才和签了卖身契的,则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守京城,一部分随行遥西属地。
处理完府里的事,楼清羽来到卧室,沈秀清正为迦罗炎夜把脉。
先皇驾崩,诸多琐碎事宜。先是守孝七天七夜,接着从京城一路送葬到皇陵,下葬后又至太庙祭奠,早已把人折磨去了一半。
回京后太子登基,又是一通大典。皇太后心中不忿,以孝道为名让炎夜在太庙前为先皇祈福,整整跪了两天两夜。要不是楼清羽以先皇遗命下葬后即刻离京为由,让蒋皇后去迦罗真明那里讨来圣旨,只怕炎夜……
「怎么样了?」楼清羽看着自昨日从宫中送回后就一直昏迷不醒的炎夜,忧心如焚。
沈秀清沉吟片刻,蹙眉道:「殿下积郁在心,本哽气难平,这几日又劳累过度,休养失调,至血脉不畅……胎气不稳。」
楼清羽喃喃道:「他果然……」
沈秀清点了点头。他回京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迦罗炎夜和楼清羽,昨日被急召入府,诊断出二皇子的脉象,着实吓了一跳。
那喜脉已近五个月,推算回去竟是二皇子领兵出征之前就有了。
沈秀清当时下巴都快惊掉了。一来震惊于二皇子男子之身竟有喜脉,二来震惊于……这个楼清羽果然不可小觑啊。
「我们明日必须启程离京了,秀清,王爷的身子可撑得住?」因为封了亲王,楼清羽对迦罗炎夜的称呼也变了。每一句「王爷」,都在提醒他,他们的身分已经不同了,从此皇城再无九五至尊的庇佑,只剩下兄弟之间的猜忌和疏远。
「不能再缓两天吗?二皇……安亲王已露落胎之相,遥西路途遥远,旅途艰辛,我怕……」
楼清羽苦笑:「如今的情势,容得我们缓么?晚走一步不定再有什么变量。」
沈秀清叹息一声:「也是。如今京城尚不安稳,早走早好。只是……」低头看看迦罗炎夜锦被掩盖下的腹部,道:「这件事王爷是怎么想的?说句冒昧的话,孩子……真要留下吗?」
楼清羽淡道:「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孩子要不要,由他决定吧。」
沈秀清惊诧道:「王爷还不知道?」随即一想,一般男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孕在身,不怀疑也不奇怪。虽然近五个月的身孕,但迦罗炎夜身材修长,腹部结实,孩子并不怎么显形,何况这些日子如此混乱紧张,想必也疏忽了自己的身体。
迦罗炎夜缓缓醒来,只觉全身沉重,酸软不堪。慢慢抬头,看见楼清羽正坐在床边,垂首望着他的腹部发呆,神色茫然。
「清羽。」迦罗炎夜轻唤出声,才发觉声音暗哑无力。
「你醒了。」楼清羽回过神来,忙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
迦罗炎夜迟缓地坐起身来,只觉腰腹酸胀,小腹隐隐坠痛,全身挪一挪的力气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道:「还好。」
楼清羽端过一旁小炉上温的药,道:「喝了吧。」
「什么药?」迦罗炎夜一边问,一边把药喝了。
楼清羽轻声道:「保胎药。」
迦罗炎夜一愣,又问一遍:「什么药?」
楼清羽静静望着他:「保胎药。」
迦罗炎夜呆了片刻,才皱眉道:「胡说什么。」
楼清羽似乎叹息了一声,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拉住他的手,慢慢伸入被中,按在那已经隐隐厚实鼓胀起来的小腹上。
安亲王的马车逐渐驶离京城,蜿蜒的车队伴随着骨碌碌的车轴和清脆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皇城之外。
迦罗真明站在城楼上,看着迦罗炎夜的车队消失在眼前。
北郡王迦罗素轩站在他身后,冷道:「皇兄,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是放虎归山,终有一日要后悔的。」
迦罗真明淡淡地道:「这是父皇遗诏,皇弟不要再多言。」
迦罗素轩还要说话,一个娇小的身影奔上城楼。
「皇兄,我不要二皇兄走!我不要二皇兄走!」迦罗德馨红着眼眶冲过来叫道。
迦罗真明温言道:「德馨,不要胡闹,快回去。」
「是你赶二皇兄走的对不对?」
迦罗真明脸色一变,尚未答话,迦罗素轩已上前一步喝道:「德馨,你越来越不象话了,竟敢这样和皇上说话!」
迦罗德馨瞪着他:「父皇不是同样下了诏书让你回自己的封地吗?为何二皇兄走了你还不走!」
「我明天也要回去了,你何必着急。你眼中只有你二皇兄,却忘记了谁才是你的亲兄长,谁才是大齐国的君主。」迦罗素轩冷笑。
迦罗真明不耐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德馨,你二皇兄总会回来的。」
德馨听了皇上的语气,又见皇上的神情,嘴边的话不由咽了回去。
迦罗素轩拉住她的手,道:「好了,德馨,我们退下吧。」
下楼之前,迦罗德馨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迦罗真明单薄的身影静静站在城楼前,寒风吹鼓起宽大的龙袍,更衬着他秀美的身姿如谪仙临世,飘然欲飞。
「殿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进入德徽府了。」陈竟来到马车前恭敬的请示。
此时已经离开京城半个多月,迦罗炎夜的人马一路缓行渐进,过了德徽府就将进入遥西领地了。
马车里传来王妃的声音:「知道了,大家继续前行。若德州府尹出来迎接,像往常那样即可。」
「是。」陈竟领命下去,不由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车门。
王爷一直身体不适,从出了京城之后就没怎么露过面,即使到了诸城郡,郡府诸官出来相迎也闭而不见。沈大夫一直随行在侧,王妃眉宇间清淡如初,只是似乎隐隐泛着一丝空乏和忧虑。
「炎夜,就要到德州了。」
「……嗯。」过了许久,那斜卧在软榻上的人才极轻的应了一声。
车里的气息令人窒息的沉闷。楼清羽望着那面无表情、憔悴苍白的面容半晌,才开口道:「可要让他们准备什么?」
迦罗炎夜极缓的睁开眼,眸中闪着莫名的光芒:「准备什么?皇上有旨,让我们不得耽误,三十天内必须赶到遥西属地,难道还有闲工夫和那些地方官吏勾搭拉拢吗?」
他慢慢沉下视线,黝黑的眸子落在自己腹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笑:「再说,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楼清羽在长袖下握紧双拳,语气却十分平缓:「我已让秀清配好了药,等我们到了遥西属地……留或不留,你做主。」
迦罗炎夜抬头,见楼清羽面色如常,似乎刚才说的话再正常不过,不由端详他片刻,又把眼睛闭上,假寐起来,不再说话。
马车进了德州府,对那些官吏视而不见,也不去官方接待的府园,只先遣派了人去包下了城里最大的客栈。
马车直接驶进后院。迦罗炎夜和楼清羽进了上房,眉色疲惫地在床边坐下,道:「身上乏了,让他们备水,我要沐浴。」
楼清羽看了他一眼,道:「好,我去安排。」
迦罗炎夜外表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春寒露重,身着又厚,看不出什么。可是脱去衣衫,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便一览无遗。
楼清羽不由直直望着那里,直到迦罗炎夜抬起头来,目光与他在空中相碰,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隔在其中。
楼清羽避转开了视线。
迦罗炎夜目光里的冷锐和漠然,让他觉得,这个孩子……好像是他给他的罪。
门外都是侍卫,将上房守护的滴水不落。屋里只有楼清羽和迦罗炎夜两个人。自从知道那件事后,迦罗炎夜再不让任何人伺候,一切都由楼清羽亲来。
迦罗炎夜泡进浴桶里,温热的浴水将他包围,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疲惫。水的浮力减轻了身上的沉重,小腹忽然蠕动了一下,猛地胀开,肚皮凸了起来,然后又慢慢收了回去。
迦罗炎夜不由将手放进水里,按在腹上。他知道那是孩子在里面动作,似乎微微挪了个身。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有些出神。这个孩子很少动,很安静。沈秀清说胎儿在四个月时就该有胎动了,可他当时却完全没有感觉,直到最近才有了些微的动作。而且除了严重的嗜睡、疲惫和微微的恶心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迦罗炎夜的心情很矛盾。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暗双体质,此事如果被别人知道,将会动摇他的根基,在现在这个时候更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留,可是皇命在身,他已被逐离京城,必须在一个月内到达自己的封地。
孩子已经五个多月,如果强行落胎,再加上一路奔波露宿,只怕自己性命堪忧。因此不得以听从了沈秀清的意见,尽快赶回封地,安顿下来后再想办法处置这个孩子。可是那时胎儿更大,只怕更加难以落下了。
难道真要生下来?
迦罗炎夜想起刚才楼清羽望着自己小腹时那复杂莫名的神色。
楼清羽想要这个孩子,他知道。记得新婚不久他们就曾说起过这个话题,当时楼清羽虽然没有表示,可是他知道他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子嗣的,只是这个权力被他剥夺了。可是此时此刻谁又能想到,为他孕育子嗣的人竟然是自己。
迦罗炎夜心中烦乱,从浴桶里站了起来,可是由于用力过猛,眼前竟一阵发黑。
「小心!」幸亏楼清羽一直在旁留意着他,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怎么样?哪里难受?」
「我没事。」迦罗炎夜有些粗鲁的推开他。他现在不想看见他,可是偏偏又离不了他。
楼清羽道:「地上水滑,我扶你。」
迦罗炎夜闻言,联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更是恼怒,莫名火起,甩开他的手道:「走开!我自己能行。」
谁知话刚说完,就好像要惩罚他的逞强似的,迦罗炎夜突然脚下一滑,重重的跌倒在地。
「炎夜!」楼清羽大惊,连忙扑了过去。
迦罗炎夜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板,一手护着腹部,脸色也是惨白。
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手不比往日那样灵活,自父皇过世后又一直身体欠佳,竟然一时脚下发虚滑倒了。在倒下那一刻,他下意识的捂住腹部,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竟只想着一定要护好它。
「炎夜你怎么样?」楼清羽见他一直不说话,紧张地问。
迦罗炎夜强自镇定下来。刚才的意外竟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他镇静了一下,淡道:「我没事。」说着撑着楼清羽的手臂慢慢站起。可是刚刚披上外衣,腹中突然一阵紧烈的收缩,爆起尖锐的痛。
「唔——」迦罗炎夜猝不及防,低叫了一声,弯下腰去。然后,他感觉到黏滑的液体混着淡淡的腥膻,在他的双腿间蔓延……
沈秀清坐在床边,搭着迦罗炎夜的脉,一声不吭。
楼清羽压着心中的焦虑,低声问:「怎么样?」
沈秀清没有回答,反向迦罗炎夜问道:「王爷现在觉得怎么样?是否仍然腹痛?」
迦罗炎夜向里侧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是半边脸颊很是苍白。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沈秀清面色凝重。刚才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把血止住了,可是……
「王爷必须安心休养,不然随时会有小产的可能。」
楼清羽望向迦罗炎夜,迦罗炎夜也慢慢回过头来,却没有看向他。
「若是小产,会怎样?」
沈秀清微微一抖,低声道:「怕会折损王爷贵体。」
「哦。」迦罗炎夜淡淡应了一声,又问:「那如果生下来呢?」
沈秀清顿了顿,低声道:「王爷有孕之后一直不曾好生休养,胎儿根基不稳。之后王爷又颠簸劳累,身体欠佳,加之这次大动胎气,只怕孩子已体质受损,生下来……也会比寻常孩儿孱弱。」
这已经是他很婉转的话了。说实话,这孩子能活到现在已是命大。迦罗炎夜在受孕初期奔波沙场,本就未曾固好胎息,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若不是他身子底好,早就留不住了。
沈秀清没有把握,而且对迦罗炎夜的心思也揣测不明,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暗双生子本就艰难,何况若此事泄漏出去,只怕安亲王的身分和地位都难以保全。
沈秀清看向楼清羽,不知他是什么想法,却见楼清羽神色极淡,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打掉。」
「什么?」沈秀清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清羽面无表情地道:「打掉。现在还来得及。」
迦罗炎夜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沉闷的吓人。
沈秀清结结巴巴地道:「王爷现在气血两亏,实在不宜落胎,若是强行……不仅危险,怕还会落下病根。这个、那个……属下还要给王爷熬药,先告退了。」
沈秀清不敢久留,慌慌张张的退下了。
不知道楼清羽和迦罗炎夜是怎样商量的,第二天大队人马竟然照常上路了。
沈秀清拧着眉坐在马车里,身前放着一小药炉,上面正煎着药。安亲王躺在华丽厚软的锦榻上,闭目沉睡,楼清羽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沈秀清见安亲王睡得深沉,忍不住道:「王妃,您也歇歇吧,这些天熬得消瘦了。」
楼清羽微微一笑:「秀清,不是说了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么。王妃王妃的,我不都知道自己是谁了。」接着叹息一声,道:「就快要进入遥西了,不知那里是什么样子。」
沈秀清道:「遥西虽然地境偏远,但幅员辽阔,民风淳朴,也是一个好去处。」
楼清羽笑道:「委屈风流好动的沈大人随我们来这样偏远的地方。」
沈秀清也笑道:「哪的话。这些年来跟着王爷东奔西走,哪里没去过。」
沈秀清乃是医学世家出身,其父曾是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太医之首,医术高明,无奈生性耿直不懂进退。先皇一名后妃生了病,其它御医都说是寒症,唯其父说是中了热毒,力排众议以热毒之法救之,竟不治而亡了。
一道懿旨下来几乎满门抄斩,不知怎么遇到当时年少的迦罗炎夜,将他一家救了出来。从此沈秀清专心医术,一身本事只对安亲王效命。
楼清羽静了一会儿,忽然道:「秀清,你的医术十分高明,老实告诉我,这个孩子平安出世的机会大吗?」
沈秀清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楼清羽望着迦罗炎夜苍白的脸,似喃喃自语地道:「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又不能打掉……果然是我的错吗?」
沈秀清忍不住问:「你有什么错?」
楼清羽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秀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秀清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好。」
楼清羽静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从前有一对夫妻,他们很有学问,心地也十分善良,可是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孩子。
「大夫检查后才发现,那个丈夫因为工作原因,接触了一些有害物质,竟不能生育了。可是他和妻子都十分想要一个孩子,于是和妻子商量过后,他就去了精子银……就是找了另外一个男人,让他的妻子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孩。」
「啊。」沈秀清轻呼了一声。
「那个孩子十分可爱,夫妻二人都很喜欢他。可是随着年龄渐长,丈夫看着孩子与自己越来越不相像,越来越像一个外人,心里渐渐不舒服起来。可是孩子是他强求来的,他无权指责妻子,于是心中的郁闷无处发泄,脾气渐渐变坏了。
「然后……他在外面又遇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在专业领域比他还要优秀。他和那个女人相爱了,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利用一种先进的技……医术,想办法有了他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