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气总觉不畅,使剑时有几分徒有于表的感觉。”难得碰上奚仲隐闲暇,陌归云请教道。
“云儿你不曾习过调理内息之法,自然会觉是如此。”奚仲隐伸足在地上浅划,道:“你先坐下吧。”
陌归云应声,闭目盘膝坐下,耳畔是那人沉声的指点。
“气聚丹田,凝神静息。热流运行于经,暗涌于百骸,随神所动,随心所行……表里流转气兼济,精气充盈功行具,六神
皆顺,灵光照耀……”
不知过去多久,陌归云终于感觉到体内潜藏的热流皆在全身游走,逐渐受控于心,方缓缓睁开眼,起身道:“多谢师父,
如今内息已然舒顺不少,相信假以时日,必可以气御剑,运剑于气。”
奚仲隐颔首:“云儿武功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可超过断风庄内的一众人,不必急于求成。”
抽过九霄出鞘,奚仲隐伸指拂过剑光,若有所思,问:“云儿可有想过,为了什么而执起手中的剑?”
“我?”其实最初是为了什么才开始练武?是义父严苛的逼迫,还是……陌归云低头:“小时候,我义父常对我说,等我
练就一身好武艺后便告诉我我爹爹是谁,不知不觉间便过了这么些年。”
“云儿……”奚仲隐拭剑的手一沉,眸子半闭:“你……很想念你父亲么?”
“嗯,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羁绊……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夜半就常常作一个噩梦,梦里一片漆黑,重重迷雾
,只有一颗项坠大小的羊脂玉。然后有越来越猛的风刮过,那颗羊脂玉便宛如花苞,遇风而长,层层绽开……再然后又只
余混沌不明。一直到去年,我才知道这个梦应该跟我爹有关,可是一切究竟是如何,我又毫无头绪。”回忆起那个无比清
晰的噩梦,陌归云思索道。
“云儿……”奚仲隐握剑的手竟有几分微颤,缓缓背过身道:“忘了吧,带着羁绊而活的人,太累。”
“忘?即使我从来不曾见过那人,可他是我血缘至亲,如何能忘……或许等哪一朝,那个噩梦不再作了,便忘了吧。”沉
浸在往事间,不曾留神奚仲隐那一分的轻颤,陌归云叹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习剑么?”九霄擦拭得再无纤尘,不愿在上一个问题上纠缠,奚仲隐淡淡岔开话道:“小时候我是家
中的长子,父亲长年在外,家中只有娘亲和小弟,他们都不会武功,我知道,只有握得住手中剑,方可以保护那些我想要
保护的人。”
“……后来待我握得住手中剑,方发觉可以保护的只余自己一人了。”长长叹气,奚仲隐侧首望向陌归云:“云儿,能放
下的就放下,能忘却的便忘却罢。羁绊深了便似是画地为牢,再也走不出去。”
“可惜云儿太迟听见师父这番话。”陌归云苦笑,若是画地为牢,那他必然是早为那个一直魂牵梦绕的人画下了一世的牢
。
夜幕墨色逐渐淡去,奚仲隐执剑在手,在小院里又随意划去几剑:“执剑为了追寻与为了保护的都注定登不到剑术之巅,
我认识一个人,他手中剑,只为剑道而存。”
“洛庄主?”陌归云会心笑问。
“嗯。手中无剑,心中无我,跟随洛云卿的那些年,我从未见过有胜得过他手中剑之人。”奚仲隐感慨回忆道:“云儿你
先前不是问过我如何才能攀登剑术之巅么?若是你去得了羁绊,有朝一日,人剑归一,无我无剑,无剑无我,大概便是了
。”
三十四.
半夏似火,黄昏后云霞缭绕在天际也挥之不却这分热意,斜阳沉沉,只见伏在树上的夏蝉不断地鸣叫着,为这本已喧闹的
院子里更添一分喧哗。
凉水扑过热辣的脸颊,陌归云方打算趁空溜去南山院内打个转,已被水房门外几个围在树阴下聚赌的师兄喝住了。
“那个谁谁,站着!”嘴里叼着根竹签,一个瘦子一手抛着手里的骰子,一手指向陌归云叫道。
依稀认得是隔着三张床的师兄,陌归云站定脚,问:“师兄有何吩咐?”
“去给爷们打几埕好酒!”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往陌归云一扔,瘦子倚着树抖着腿哈欠道:“不多帮师兄干活的师弟有个
屁用——”
虽然……是明夜难得早让众人休息的一天,不过南山院之事待他日也是无妨,陌归云接过银子装好:“不知道师兄喜欢哪
一间酒肆?”
“当然是城东裘家的好酒,这点屁事还用得着人教么?”抢过瘦子手中骰子,一旁的人不屑道。
“那劳烦各位师兄稍等了。”陌归云穿过院子往外行去,一直沿着细碎风吟的紫竹林往外走,走到无双城门时,夕阳已是
完全从天际坠下了,仅余下淡墨色的天,映着这一方清静的繁华。
往城东的路恰好经过以前留宿的客栈门前,不逢擂台赛,客栈门前的车水马龙也浅了,站在门口的小二殷勤拉着来往的客
商,唯恐淡市耽搁上好的客房。往客栈门内瞥上一眼,也是只有几张桌子坐着三两人客,颇是稀落。
依稀忆起第一回与白墨羽在迎丰客栈的相见,那个自己下山后第一个引为知己的少年。虽然有些莽撞,有些不谙世事,但
确真诚得让人无法有所保留,脑海间浮却起那持着白莲灯塞给自己的俊俏少年,陌归云微微一笑。
走至城东裘家酒肆门前,虽然城内是人烟稀少,然而打酒的人却还有一二的,候在两人身后,陌归云便趁闲一听他人杂语
了。
“你听说了么,今年的擂台赛,落霞谷出战的可是他们的少主呢!”有个打了半埕烧刀子的汉子摇摇手中酒埕,对身后正
在等老板取酒的人道。
“哦?此话当真?”后头人生了兴趣,追问道。
“当然!这可是我昨日听见几个出远门经过驿站的落霞谷弟子说的,听说这段日子以来那少主都被人关起来苦练去了,看
来今年的擂台赛必有一分苦斗。”老百姓最大的天性便是爱看热闹,汉子嘿嘿道。
隔壁人也是一副兴高采烈:“断风庄虽然独霸江湖,但这几年已是越显颓势,而落霞谷蓄势待发多年,若是能一击取下擂
台赛之冠,想必江湖又有一番好斗!”
“这是自然,看来今年擂台赛还真是令人期待啊——哈哈,老五,来赌一把怎样?你先开——”接过老板倒好的酒,那买
酒人拍了拍汉子肩膀。
“落霞谷此行虽然压下重注,但断风庄也未必如往常般轻敌……唉唉唉,赌什么的,最无聊了,还是喝酒,兄弟啊,一同
喝酒吧!”与买酒人先后步出酒肆外,汉子摇头道。
“哈,好生个赌鬼竟也有输怕了的时候——”
那两人的言谈笑声已然逐渐淡在酒肆开外,陌归云走上两步,掏出怀间银子对卖酒人道:“老板,替我来四埕酒,要上好
的。”
掂了掂陌归云掏出来的银子,卖酒人不屑道:“就这么点银子想要什么好酒?也就是几埕劣质的老白干罢了。”
“老板您看着办吧。”对品酒之事一窍不通,陌归云只好道。
卖酒人便嘟囔着去后头取酒,余下台前的陌归云还在思量方才人的话。
墨羽他也终究有一展所长的时候了么……作为朋友的自然是应该高兴的。只可惜自己如今身份……
唉,也罢也罢,反正怎般论也轮不到自己上擂台的,到时候在台下借故找个地方躲让开去便是。始终不愿伤及知己情谊,
陌归云心下暗念。
踏着细碎风吟而来,踏着细碎风吟而去,来时夕阳初坠,去时星月已满。天色墨墨,路上不曾多作逗留,陌归云提着四埕
劣酒步回朱雀堂中,只见出来时围在杨柳树下聚赌的几位师兄仍在,正是争辩上一局的输赢而闹得不可开交。
“分明就是你动的手脚,哪里瞒得过老子?!”一人面红耳赤,只差没有一个拳头捶过那瘦子身上了。
“输了就在这耍赖皮,姓宋的你就天生是这品行么?——”收拾赌摊,瘦子伸腰打了个哈欠,嘲讽隔壁人道。
陌归云站在一旁,眼看二人几乎要动起手来,连忙逃脱什么般,将酒往地上一搁,拱手道:“几位师兄,酒我带回来了,
各位先喝一些消消气吧。”
抓起一埕掀开封盖便往唇边靠去,瘦子赢钱后正是高兴,灌下一口酒,旋即又叹气道:“老裘家的酒也一日不如一日,唉
,这世道真是难混的很,难混的很。”
隔壁那面红耳赤的家伙虽想闹事,然而握拳又松开间还是强按了怒火,终究是弟子中也分三六九等,原是低等的弟子,闹
起来自然是占不着便宜的。
只是心中气忿忿难消,抓起地上一埕酒,喝住正要转身开逃的陌归云:“那谁谁,过来——”
陌归云只得暗叹一声无奈,转身问:“师兄还有何事吩咐?”
“老子今日没心情喝酒,便当是打赏你的,给你喝吧。”晃了晃手中酒埕,那人走前几步道。
“我……我不会喝酒。”陌归云扭头,之前在玉龙峰上都是饮清晨的露水与山涧的清泉,哪里曾沾过什么酒意。
“哈哈——笑话!”掀开了白干封盖,手指在酒埕口抹过那么一圈,那师兄半是不信,半是嘲讽道:“堂堂男儿不会喝酒
,师弟当自己是深闺养的姑娘,喝茶都要细口的品么?”
“我……”陌归云支吾,无言以对。
就在支吾间,肩膀已经突然被人一扣摔过去,一埕老白干就这般不由分说往口中灌来,灌酒如灌水。酒水咕哝哝吞了许多
口,好不容易方推开那强势的师兄,陌归云呛得阵阵忍不住的咳嗽,嘴中发辣。竟是那师兄心中闷气挥之不得,趁机找自
己消遣来了,陌归云不由有气,怨道:“师兄!”
尚在柳树下的瘦子几人皆是开怀大笑:“姓宋的,你自己窝囊就好,莫要找更窝囊的人来欺侮了!”
“我呸!——”往地上狠狠啐上一口唾沫,那姓宋的被刺激得有气,扭头便又要扣过陌归云灌酒。然而陌归云这回早已有
防备,往后一下跃去,硬是没让那还要纠缠不休的人占到便宜。
虽说渐也感到舌间几分醇香,然而这般不悦的喝酒之道,还是免了的好。
当然也是知道追逐不上陌归云,那姓宋的也只得狠狠对天骂了几声娘,将手中酒埕往陌归云处摔去,恨恨背身回至房中憩
息。与着后面瘦子等人也是各散。
不舍得看大半埕的酒就这般浪费,陌归云默默接过扔过来的酒埕,看着众人走远了方仔细打量手中酒水。酒埕子托在手,
缓过刚才呛着的气,埕口靠在唇间,酒水斜斜,浅饮上一口。当真是醇香而又不显太过浓郁的,似是盛放的百花滴出的蜜
般,然而又带着醉人的感觉,几口下来竟已有些许的昏眩。
怎般才算是会喝酒呢……一埕算么?思索着方才师兄的话,陌归云也不顾得初次碰酒的不适了,低低竟就将那老白干一饮
又接一饮晃到底。
喝时只逞一时之快,当夜躺在床上不久,陌归云方知道是苦恼。晚膳没进多少,酒意久久的在腹内打滚,双颊火热,似是
染上风寒般的煎熬,连那几丝的醇香也难以掩去如今的不适。
撑着起身到水房里洗抹了那么一把,勉强清醒些后,抱着吹吹夜风会清醒些的念头,陌归云悄然又踏出红砖墙外,然而脚
却似是自己长了魂般,不顾还不太清醒的神智便往紫竹林处行去。
渐渐又有舞剑破竹声入耳,白日忙于庄内庄外各种琐事的人似乎只有这刻午夜间的寂静方可觅得自由,沉浸在那百般的感
慨中,执起手中剑,剑影映月。
“师父。”倚在篱笆小院附近的榕树旁,陌归云双颊红意未消,带着些许的迷糊,唤道。
“云儿……喝酒了?”潇洒尽过手中一式,奚仲隐望向那倚在树旁醉态难掩的人,微微蹙眉,问。
“嗯……有,有一些。”陌归云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道。
便要起身往那篱笆小院中走去,然而陌归云左脚方踏出些许,已然看到那人翩然一点,如白练舞风,如银河飞星,跃过篱
笆,轻盈落在自己身前。
修长的手指抚上额:“云儿酒量不好就莫要喝这般多,不然辛苦的还是自己。”
“呃,不是男儿都应该会喝酒么?……”本来只是有几分微热的额在那人手指抚过后似乎是更烫了几分,陌归云摇摇晃晃
,往前一倒,没倚在一旁的树干上,却是倒在了奚仲隐的怀中。
“哪个混账东西唬你的?”第一次见陌归云失态,奚仲隐唇间隐隐有笑,伸手揉弄倒在怀间那人束在身后的秀发。
“唉……”闷闷吐出口酒气,奚仲隐身上的衣服近嗅竟有几分淡淡的香,与馥郁的酒香不同,那是清冷如月,温润似玉的
香,恰似那人冰冷面具下出奇柔和的眸子。
只是陌归云没有抬头,也不曾料到过,那柔柔的眸子正低低凝望着侧伏在其怀内的自己,带着几分异样的光。
就这般相对无言,不知是何时酒意与困意一并上涌,竟是就此枕在了奚仲隐怀间,沉沉昏睡过去。
……
第二朝醒来时,天色已然大白,软床暖寝,凤帐绫罗,房内有淡淡的凝神香,用金鼎燃着,舒适得让人有一睡不醒的打算
。陌归云半睁半闭眸子打量四周,确认不是又作了一个美梦后,方猛然惊觉坐起。
床头有一杯醒酒的茶,与那人几行好看的字迹。
依稀已只记得那人怀抱的温暖与白衣间的香气,如那第一次触碰的酒般,难以忘怀,难以歇杯。
美人如歌。
三十五.
“云儿,醒后醉意可有稍好?信旁附有醒酒茶,望你醒时犹温。今后莫要逞强贪杯,保重身体。吾有事外出数日,待归来
再聚,一切保重。——奚仲隐 字”
抽过压在醒酒茶下的纸条一看,陌归云方忆起昨夜迷糊中来到了此方小楼间,然后……然后也不知道是醉倒抑或太累,竟
然就着那人淡淡的怀抱便能迷糊。真是失态……呃,但愿睡梦间没说什么不应该说的胡话吧。
外间阳光依稀从窗纱处透进,带着微微的风声,即使仍然蜷缩在被窝里也不难知道外头早已骄阳大白,顾不上再去思索昨
夜的事,陌归云连忙起身呷下醒酒茶整过床上软寝便往外头匆匆赶去。
出来时匆匆瞥上了一眼,那二层高的小楼原只有一方房间,也就是自己昨夜歇息的地方,其余楼内的,皆是古朴得有些尘
封的物事,但却连角落处的一方檀木桌也擦得极为干净,倒也不见有什么下人在此间出入。
是一个人太无聊的时候不舞剑就擦桌子么……陌归云忍不住被自己这样的猜想逗笑了一下,低头唇一翘,掩上小楼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