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有了父亲就不要义父了。”看见陌归云眸子里满是兴奋的光,陌池不无感慨,提了一柄刚烧好的青鱼泄愤。
“什么嘛,爹爹和义父我都要。”陌归云腼腆一笑,扯住陌池衣角。
“我真不明白,自你出生后,便未见过你生父,那个人,怎么可以对你也,也如此大的诱惑……”细嚼鱼,陌池摇头叹息
,感叹的不知是眼前人还是那谁。
一个山间的少年,自幼随着唯一可依赖的义父年年月月地过。虽然说孤独些,但也是经年累月,早已习常。非要去寻那个
不知容貌不知身份甚至不知名姓,只不过有着一丝血缘牵连的人?实在,有些奇怪。
或许……只能够解释道:血浓于水,斩之不断,挥之不去。
命中注定,只得如此。
“你父亲与我年少时都是江湖中人,那时我是江湖散客,无名之辈。你父亲是一方之主,称霸一时。英雄出少年,你父亲
与我年纪相若,虽然他与我二人身份悬殊,但你父亲性格温和,不拘门派。我和他机缘巧合下交过几次招,皆觉得对方是
难得一见的好手,彼此性情又是相投,便引为知己。二人常常切磋剑法,游山玩水……那些年,过得很是快乐。”陌池搁
下木叉,长久紧锁的浓眉缓缓舒展开,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亦多了几分柔情,徐徐道来那记忆中最深处的人。
陌归云舔过木叉上最后一丝肉,倚于陌池身侧,静听陌池往下回忆。
“那时年少,谁不是心高气傲。我虽非名门,但也是以武功自傲。只是,还记得第一次跟你父亲对决时,我与你父亲过了
三招,三招尽输……那日的他,举手投足间皆是书生般的温雅,手中剑一出,却胜游龙。剑舞飞花,日月无色……千里间
,只见他白衣胜雪,流云绝傲。”陌池目光一片怀恋,仿佛此时坐在身旁的已不是那乖巧玲珑的少年,而是那个白衣胜雪
,傲绝了天下的剑客。
“于是……义父从此对爹爹一见钟情了?”看见陌池神色少有的荡漾,陌归云取笑道。
陌池猛然回过神,又复了往常的严肃,伸指一敲陌归云额:“云儿是怪义父,对于误闯禁地一事未对你作处罚是么?”
陌归云伸指捂唇偷笑道:“不敢,不敢。还请义父继续。”
陌池长长一叹,不知是感慨身边人的调皮还是感慨往事的沧桑:“天有不测之风云,十五年前,你父亲方有了你,便遭强
敌追杀。那人少时因为江湖仇杀曾遭你父亲灭门,侥幸逃脱,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那人苦练多年,久待时机,武艺出神入
化。你父亲和他过招后,知道一时三刻难以摆脱那人,怕难以护你周全,便托我将你带上了玉龙峰,长年隐居于此。”
“爹爹……”陌归云方才还翘如弯月的唇此时不由得抿紧了,紧紧追问道:“义父,那场决战到底……为什么,这些年…
…”
陌池却是突然一闭目,不再往下说了:“有些事,不能问太多。也不能,说太多。”
又是许久的沉默,二人相对无言。
良久阔别的至亲,原来是为了此般才离开自己的么?可是,又为什么,一直不相见。为什么……那个最坏的答案在心间一
闪而过,很快又被其他混杂的念头压过去了。不敢去想,只要得不到确切答案的一刻,都不愿去想。
五.
夜渐深,银弧弯月,星斗流光,夜风清凉。一旁篝火跳跃,洒着若有若无的暖。二人静默坐于篝火旁,各有所思。
“云儿。”陌池突然打破沉默,正色道:“你如今经已十五,若是你父亲当年,已是名扬一时,锋芒武林皆知。你身为他
唯一的儿子,自然不可碌碌无为。”
“归云知道。”陌归云应声抬头,却终究是忍不住,又问:“义父……我爹爹,他到底姓甚名谁?身为人子,连自己父亲
的名姓也不知道,这也实在是……”
拖长了的尾音,渴望得到陌池哪怕一分的提示,陌池却侧首避开了陌归云满是渴望的眼,淡淡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
。等到你应该知道时,我自然会再告诉你的。”
“是……”多年相处,深知陌池脾性,陌归云只好彻底放弃追问的念。
“云儿。”陌池脸色柔和了些:“你如今功夫已小有所成,最欠缺的还是江湖历练。你可愿意,替义父作一件事?”
“义父请吩咐。”
“当今江湖,能称雄一方的应数一庄、二谷、三教。一庄名断风,二谷为落霞、重雾。三教有水天、碧落、清河。我如今
要的,便是你到断风庄,取一柄剑——青阳剑。”陌池略为一顿,续道:“此行凶险,断风庄庄主奚仲隐世人皆道是玉面
无情,武功狠毒有加,为人机心极重。青阳剑乃江湖一代名兵,欲要从其庄上取得,必是武功智谋双全方可。”
“敢问义父,那柄青阳,是何方来头?”
“云儿果然是细心的人。”正是提到陌池欲道之处,陌池微微一笑:“这世上名兵千百,青阳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虽然
说是上古神兵,有吹毛断发之利,耀日傲月之光,也仍未足以称霸武林。它真正值得世人去追寻的,是以它为引的《无相
秘籍》。传闻五百年前,武胜司徒无相独步江湖,技压黑白,司徒一生无徒,只在其死前将毕生所学记于《无相秘籍》,
藏于深山野林中。而他生前所佩的青阳剑,便是开启秘籍的唯一钥匙。”
“义父,是想得到《无相秘籍》?”陌归云了然,问。
“年少时确实是有过这样的打算……如今人虽然年纪大了,偿一个夙愿倒也是好的,顺便也可以作是对你的一次最大考验
。”韶华易逝,轻扫再耗不过两三年便会雪发斑驳的双鬓,陌池苦笑。
陌归云头枕在陌池肩上:“义父明明还很年轻呢,等云儿再大几年都能与义父兄弟相称了。”
陌池开怀一笑,拍拍陌归云头:“好了,别再哄义父。这事确实凶险,你倒是老实告诉我,你,愿意去么?”
“归云定不负义父重托!”
陌池满意颔首:“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你便下山吧。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带着青阳剑回来见我。”
“三年那么久?”终究是没有踏过江湖的少年,前方一切的困难听起来都似是转瞬可解决的事。陌归云睁眼问。
“你当奚仲隐是三岁小孩,会让你轻易取得青阳剑?若是强抢,恐怕赔进了命,你也是敌不过他的。奚仲隐这人甚是狡猾
,只有你真正取得他信任了,方有可能,窃得青阳剑到手。”夜风轻爽,陌池带笑揉了揉陌归云脸颊。
陌归云皱眉:“那到底如何是好……”
“断风庄颇大,每年秋末总要招一些新的下仆。虽然地位卑微,却是最易靠近奚仲隐,最易得到情报之所。”陌池沉吟,
璀璨星光漫天闪烁。不知明日朝阳,会是如何。
总算明白了陌池话中之意,陌归云不由有几分迟疑。本打算下山后便好好闯荡江湖,行侠仗义,闯一番不俗的名声,然后
寻找那个血脉牵连的至亲之人,骄傲地让他看自己的一切。可是如今义父却要自己为人奴仆,陌归云支吾:“这……”
陌池眉头微蹙:“云儿可是要后悔?”。
“不,当然不,义父请静候归云佳音。”初生牛犊不怕虎,陌归云终是一横心,决意先完成了义父的夙愿,报答了义父这
些年的养育之恩再言其他。
“好!”陌池扬袖举掌,与陌归云击掌为誓,满意颔首。
良辰美景,月影枝叶疏,山涧流水浮曲,无声流过圆石之上。长夜漫漫,屋外二人一夜无眠,相顾天明。
虽无鸡啼,但见日升。旭日染的绯色氲了远山重重云雾,露水满了层层碧叶,起早的鸟儿纷纷出巢,林间喧哗一片,足不
出户,已是笼罩在清晨的盛景中。
陌归云打过清泉回房洗漱,少有的对着铜镜照了一回又一回。散发束了数遍皆未觉满意,最终还是陌池在房外催促数遍了
,方肯搁下铜镜转身捡拾细软。
说是收拾,倒也并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陌归云没有收集的癖好,便没有什么奇石彩羽之类不搭边的古怪物事。一眼尽了
,也只一两件替换的衣衫,木梳薄巾。捧过包裹,陌归云环顾四周,迟疑片刻,终是将陌池昨日送的冰魄弓用羊皮包好,
搁进一个红木盒中,细心藏入包裹间。
虽说此行是去给人家作下仆的……不过,没有一柄兵器防身,在这江湖浪荡实在难以自保。只要注意一些,应该就不会锋
芒太露了吧。
推门出房,陌池早已候在外头,听见陌归云脚步声,转头望去。
陌归云腼腆低首,青衣翩翩,鸦发整齐,象牙色的脸庞五官温婉,似玉无暇。看到陌归云少有认真打扮的模样,陌池素来
冷峻的脸庞亦不禁泛了一丝笑:“原来云儿收拾一下,不似个小野人时的确是很好看的。”
“还真是……像你父亲呵。”陌池笑容隐隐有了一丝苦涩,但很快,又全然隐去。
陌归云走到陌池身前,慢慢抬头,以前缠在陌池脚下转的黄毛小子,如今已然朗如皓月,长到陌池肩膀处了。
“云儿。”陌池低首,隐在眉宇间的沧桑突地变得无比明显,闭目轻凑在陌归云额上一吻。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终究是相对十五年之久,就算是猫狗,也难以割舍。更何况是乖巧伶俐的义子,陌池叹气,
塞过一包银两进陌归云包裹:“义父能为你做的不多,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
“云儿知道。”陌归云不舍将包裹挂于背后。
又掏过一樽青灰的丹药瓶埋入陌归云包裹内,陌池道:“这是你往常服的舒筋活络散,如今你要远行,我将它制成药丸了
,在外头不比家中,你便三个月服一颗吧。这药有助你气血畅行,强身健体,里头有整整三年的量,可要记得了。”
“义父……断风庄离此甚远,那之后的日子,云儿欲与义父见面,岂不是难比登天?”不舍远离,陌归云忧心忡忡道。
“你放心,若有要事,义父自然会前往找你。至于平日……”陌池一顿,突然以内功传音,振起林间落叶无数,只见不消
片刻,一对雪鸽欢快拍打着翅膀落于陌池肩上。
“啊,白音、白容!”见是陌池前些年带回家的飞鸽,陌归云雀跃,摸上陌池肩膀处乖巧雪鸽,爱怜有加。
“白音、白容本是江湖至好的信鸽,善通人言。这些年经过我训养更是无双。我在你身上挂上一个特殊气味的香囊,待你
下山后,白音、白容便会随着气味寻觅到你所在。待你到达时,只要跟它们道一声便可以了。此后来往书信,自然有它们
代劳,你不必担心。”陌池将一个系有摇铃的幽紫香囊挂于陌归云腰间,嘱托道。
“义父还真是周到。”想到在外也不会断了联系,不禁便又安心许多。陌归云笑抚香囊,凑在鼻子下嗅了,竟是无味,确
是极方便行走的。
陌池伸手,将陌归云经已很是整齐的鸦发又顺了几分,久久凝望:“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云儿,你虽生
于桃花源处,但终究生来便是江湖的人。你要记得,江湖险恶,以后无论是挚友抑或至亲的话,皆不可尽信。人,能够真
正相信的,只有自己一个。”
“云儿知道,这天下间,唯一信得过的,便只有义父了。”陌归云点头。
陌池叹气,摇头不语。顷刻,转了话,道:“还有一事,我年轻时与奚仲隐曾交过手,虽然只有几回,但奚仲隐城府深不
可测,你入了断风庄,切记不可使我所行剑路。这,也是义父这些来让你习以弓法,而非剑法之由。”
“紧遵义父教诲。”原来前路早已被注定,然而走上去如何,还得掌握在自己手中。陌归云领命。
及此,话已尽,陌池拂袖转身,不再望陌归云:“……去吧。”
陌池身后,陌归云肃然,一扬衣摆,直身而跪,朝着陌池背影深深叩首:“义父……十五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请受云
儿一拜。”
额上印的是十五载相共的尘泥,身前立的是十五载相伴的至亲。
只从今,一切别去……
仅余清风明月,长伴身侧。
清风不解语,明月岂知愁。
六.
辘辘车马行,扰扰尘喧道。
从玉龙峰上下来经已有半个月,陌归云走走停停,一路打听下来,日子倒也不觉无聊。虽说没有了习以为常的人相伴,偶
然有些落寞,但自己一个,不用受陌池的百般严管,过得也甚是快意。
以前在玉龙峰上隐居时,隔上三两个月也会挑些柴草兽皮翻过几个山头下山换些日常所需,但终究来去就是几处小得可怜
的村落,下山的次数多了,几乎连村内的人都能认识个遍。
如今自不然,每日是各式店铺新奇百货过目,千奇百怪的人出入于身侧,这个一口“之乎者也”,书声朗朗;那个一柄长
刀摆弄霍霍,架势有余,实力却不如街头卖猪一屠夫。如此种种,趣事目不暇接。
又是近城倚镇的官道,随着大道上越发似潮水的人流涌向前,行至一处牌坊下,陌归云定脚,抬头用手遮着耀眼的骄阳,
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草书着三个大字——功夫镇。
陌归云失笑,一路行来,见得太多的三脚猫功夫,然而有城镇敢将“功夫”二字挂作名号的,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否
终能有趣些了?
站立在路中央,正是出神间,后头一个走路不看人的小伙子火冲冲撞在了陌归云身上,连忙道歉道:“撞到小兄弟了,抱
歉,抱歉。”
小伙子走出两步,无意回头看见陌归云还在那里在望着牌坊出神,不禁笑道:“小兄弟第一次来这功夫镇?无谓多看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要进便进吧。”
“兄台何出此言?”
“小兄弟不是上京赴考的么?看小兄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要上京考取功名的呢!哎——莫非兄弟也想要
去看那万人空巷的擂台赛?”小伙子自愿当起了东道主,带着陌归云往镇里走,边走边问道。
陌归云一头雾水,虚心请教:“实不相瞒,我从穷乡僻壤里出来,没见过世面,这里的事都不曾了解,有劳兄台指点。”
“看小兄弟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山野间的莽夫,我看人素来最准,怎么会有错呢?”小伙子自顾自的嘀咕,半晌方解释道
:“既然来了这功夫镇,就应该知道些这里的事。告诉你吧,我祖祖辈辈都是这里的人,很久以前,这里还不叫功夫镇,
那时也就是几条村凑在一起的破落地方。但自从距这不远的断风庄与落霞谷两相崛起,相成鼎足之势后,投奔断风庄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