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另一边又来了几个不知端倪的生客,一惊一乍地走着。
白墨羽叹气,拾起地摊上落霞谷的草笺,从怀里掏了钱,扔给台阶上的摊主:“以后落霞谷的东西比断风庄的卖贵一些,
路过这边时我来光顾便是了。”
摊主一双小眼笑成了一条缝;“好,好……大侠还要一柄青阳剑么?算你一个九折,”
“不了。”将落霞谷的草笺收入怀中,白墨羽向一旁的陌归云问道:“陌兄回客栈么?不如一道?”
陌归云点头答允,与白墨羽告别身后夜色中的小巷。
长街喧哗,功夫镇繁华堪比小城,虽已入黑,但城内灯火通明,仍有不少的人在街头溜达。
瞥见白墨羽满脸的闷闷不乐,知道是方才之事,陌归云开口想要安慰:“白兄——”
话未毕,已被那刚回过神来的人打断:“陌兄,你知道么,青阳剑本是落霞谷的。”
“恩?”陌归云心下一惑,洗耳静听。
“江湖一年一度的比武擂赛想必陌兄有所听闻。便是二十多年前,我落霞谷上任掌门执谷之际。那时洛云卿初作断风庄庄
主不久,年少风华,却已是武功奇高,名满天下,擂台之赛更一连三载,三载皆胜。这对于听雨、水天等教派来说,倒也
是无什么所谓。然而在洛云卿之前,我落霞谷可是历任的霸主,遭此奇辱,自是不平。更严峻的是,谷内开支向来甚多,
倚靠水陆两道的保护费方可平衡。如今银两顿削,一时连谷内开支也难以为继……”道及往事,由盛及衰,白墨羽不由低
叹。
未曾料到快意的刀剑下竟有如此无奈的现实,陌归云默然,听白墨羽继续往下道。
“之后是洛云卿第五次擂台获胜,我落霞谷与洛云卿同辈之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陌兄大概不知道,此处的擂台赛可不
比江湖上那些只为拼个生死高低的东西,依规则,可是各门各派二十五以下的青年方有资格参擂的,只为一决各派年轻才
俊之力。”
“那时落霞谷的掌门已是知天命之人,然而洛云卿却在连胜后放话要挑战掌门。洛云卿说,若他输,则十年间水陆两道保
护费尽归落霞谷;若他胜,则落霞谷至宝青阳剑归于断风庄。江湖数十年来以落霞谷为首,事已至此,掌门若是不应战,
落霞谷势必遭天下人耻笑……然而,可惜那一战终是——”白墨羽又是连连的叹气,不愿再提那耻辱的战果。
陌归云柔声劝道:“输赢之名,本是江湖常事。”
白墨羽淡淡“嗯”了一声,继续道:“之后断风庄倒是将十年间的保护费悉数划给了落霞谷,但青阳剑,便从此落在断风
庄了。”
“那,《无相秘籍》一事……”顺着白墨羽的话,陌归云打探道。
“你是说,司徒无相的《无相秘籍》?……这个,我倒是不曾听闻下落。”白墨羽略为沉吟,摇头。
一路道来,已回至迎丰客栈门前。两旁灯笼亮着明火,掌柜在柜台后清算着一日的帐。
回至二楼厢房,白重之在内,见到陌归云与白墨羽回来,带笑迎上。
各回各处,白墨羽往东侧地上一坐,缠在白重之草席边:“方才在外面走走,见到陌兄,便一道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又被什么新奇的小食和小玩意迷住了呢。”白重之将白墨羽床寝整平顺了,与白墨羽一同坐在草席上,笑道
。
“才不是,什么好心情都被这鬼东西破坏了。”从怀内掏出那本草笺,白墨羽递给白重之。
“哦?”见到封面二字,白重之也是一疑,接过了草笺,细细翻看。
里头却真是有几幅剑谱的,虽然画技与配字皆粗滥了些,但也是足以让人看懂。草笺极薄,白重之翻覆看了几回,皱眉道
:“师弟,这还真有几分像。”
“怎么可能?!这不过是我在外头杂货摊买的假货!”白墨羽一惊,抢过白重之手中草笺,快速翻了几页。上头虽然没有
修炼的心决,剑招画得倒算是清楚。
“我知道……只是,画这草笺的人武学天资实在了得,他仿的应该是每年擂台赛上的招式,但也真是仿得出神入化,难辨
真假。”白重之指着里头数幅寥寥几笔的草图,向白墨羽道。
“确实……”方才只顾怒意,倒是忽略了这些,如今静下心看了,方道是惊叹,白墨羽拿着草笺。不无感慨:“此等人物
,若是拜于我派门下了,便又是我派扬名之日。”
白重之卷过草笺,一敲白墨羽头:“且罢,与其念这些不切实际的,倒不如修炼好自身武功,早日一扫前耻,为谷中争光
。”
“还有,出来已过数日,可是得回谷了。”白重之正色道。
“什么嘛,才刚在这里住下……我可有两三年没出过谷了。”白墨羽不依,拉住白重之袖子摇晃。
“快回床歇息去。下周今日便是擂台赛,你还要在外面逗留到什么时候?”白重之扯过薄被盖好,半卧在草席上,低喝道
。
起身回床,白墨羽嘀咕:“……擂台赛与我们何干,重君师兄他们不是正闭关苦练着么?”
“掌门担心你。”躺在草席上,白重之闭目养神。
“他要管着重君师兄他们,哪里有空搭理我。”白墨羽把枕头拍得直响,忿忿道。
“别再闹了,夜深人静的,你不休息,隔壁陌公子还要歇息呢。”白重之翻过身,不再搭理任性的人。
“呃,陌兄……”白墨羽尴尬,轻唤了声,见隔壁果然已经安静了,连忙缩进自己的被窝中,再不吭声。
地上尚未入憩之人不禁暗笑,如果陌归云一直随着自己,白墨羽这小子定是好管教百倍。真是……难得有个能让墨羽稍为
乖巧些的人啊。
九.
客房西侧。
在山上习惯了早睡,再加上这些日来乡野间行路一直风餐露宿的,如今难得碰上床,自是一闭上眼就懒得再醒。任是另一
侧的人闲话无数,陌归云早已是沉沉堕入梦乡。
出来这些日因环境所困一直睡得不安稳,今日有个安稳的觉,睡得格外舒畅。只是,也格外的多梦。
最初梦里也是些朦朦胧胧无关紧要的事,山间流水,明月清风,闲淡舒然。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四周景物便又开始慢
慢散去,只余漆黑,与无尽的重雾了。
心脏像猛地被什么攥住,难以呼吸,难以移动,自己不再是自己。想奔跑,想呼喊,想放肆的哭……想,想什么都无法做
到。
那黑暗中又有了一点光,温暖如春日初阳,宁静若晚后云霞。光中一点羊脂雪白的玉影,迎风而长,层层绽放……
不知是在世界的哪一角怔怔凝望着光中玉影,很多的话凝噎在喉间,张嘴要喊,却发不出半分的声音。只能任由无声的眼
泪疯狂洗刷过脸颊。
……
“陌兄,陌兄!”天旋地转,一切黑暗突然消失,耳畔是熟悉的声音,陌归云睁眼,白墨羽正坐在床沿,头低得极近,澄
澈的眸子满是担忧。
“白兄?”陌归云伸指揉了一下眼,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却发现眼角早已湿润。
“方才我上外解手,回来时听见陌兄口中不断呢喃着‘爹爹’二字……我见陌兄似乎是被噩梦所扰,便冒昧唤醒了陌兄。
”
“……我刚刚一直叫唤着的,是爹爹么?”陌归云举袖拭去未干的泪,恍惚抬头望向白墨羽。
以前噩梦极深时总是由义父轻拍着哄醒的。可是……可是从来没有听义父提及过,自己在梦中呼唤的,竟是那个一直压在
心底的人。
那个至亲……却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
为什么义父从来不说……这样一团迷雾的梦,到底和那个同样迷雾般的人有什么关系?自己为什么又会在那样莫名的梦里
,哭喊着爹爹……
看见陌归云满是困于噩梦的忧郁,白墨羽小心翼翼问:“陌兄,你还好吗?”
“无事,有劳白兄关心……”揉了揉生痛的太阳穴,陌归云勉强回过神,强笑道。
“陌归云……虽然我们相识不过两日。可是,我已视你作朋友。”白墨羽突然定神望着陌归云失神的双目,道。
“恩?”陌归云支吾,神智受噩梦困扰后还不是太清醒。
“所以,我希望你快乐。”白墨羽微微一笑,眼里的流光宛若星斗。
“快乐?”陌归云低头。自幼在山间长大,一切都被陌池安排得滴水不漏,日子说不上潇洒,也说不上苦闷。与陌池的关
系也是如此,虽然是唯一亲近的人,有时却又觉得如此疏离……如此,无助。
“你父亲他?”白墨羽试图开解陌归云,试探问。
“我不知道。”陌归云苦笑,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自幼跟着义父长大,自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见过他……”
“陌归云……”突然觉得眼前少年就似是风中摇曳的一株青莲,不惹凡尘,温和淡雅,却让人止不住担心的念。望着陌归
云出神,白墨羽怔怔,不知该如何开解。
“我没事,白兄还是回去休息吧。”陌归云点头谢过白墨羽,舒心一笑。
见陌归云情绪确是好转了些,白墨羽亦不愿再打扰陌归云休息,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过来摇醒
我说吧。”
“我知道了。”陌归云浅笑,看着白墨羽转身离去,突然轻声道:“在下很庆幸,人生第一个朋友是白兄这般……”
“这般什么?”夜静,轻声细语亦是清晰万分。白墨羽一扭头,好奇问。
“白兄自己说呢?”陌归云拉过被子侧身睡下,闭目不语。
只留白墨羽回到床上想起刚刚的一切,辗转反侧。
真是……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呢。
两个重归于梦乡的人不约而同想道。
第二朝,陌归云起来时经已是日照当空。昨夜噩梦缠的头痛还有些许,使劲再揉了两把太阳穴,陌归云起身。
收拾好微乱的衣服头发,仍不见隔壁有人声。陌归云独坐了一会,终是按捺不住,起身往另一侧走去。
“白兄?……”陌归云探头,却见隔壁不仅无人,更是连地上草席床上被寝都收起了,空空如也。
陌归云愕然,昨晚半夜尚睡得死沉的人,如今怎么就已经像从未存在过般消失了?推门出房,正想找个人一问缘由,正好
店里有小二经过。
“请问一声,你可知我隔壁的两位客官去何处了?”陌归云问。
小二略略一顿,手中捧着一盆给隔壁房送去的水,随口答道:“你是说他们啊,一大早就被一伙上门的人三两下绑走了。
”
“什么?!”陌归云大惊。
“哦,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个少年匆忙留给你的。他说你昨晚睡得不安稳,便不吵醒你,自己退房走了。”小二把水盆搁
往一旁,从怀内掏出一封信,递给陌归云。
陌归云连忙拆开了封口掏出信看,只见里头仅有短短几行字——
家父急召,实属无奈。
如若不嫌,移步我府。
缘分长念,来日再见。
——落霞谷少主 白墨羽留
前面几行还好,看到最后的落款,陌归云差些没被呛死,捏着纸,不可置信道:“什么?……他、他是落霞谷的少主?”
隔壁小二满脸不屑,打量着陌归云道:“客官不是吧?连这也不知道?……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是当今落霞谷谷主白
泓镜的独子,落霞谷未来的掌门?”
陌归云哑言,奉命入断风庄盗剑,结果断风庄的门都没碰着,经已结识了断风庄对头人的少主。如此,对日后之事,是有
助抑或有碍?实在说不清楚。
不知从此,是缘是劫……
十.
将白墨羽留下的信叠好压在了包袱最底,陌归云终究没有去落霞谷里寻白墨羽。毕竟,只萍水一相逢,虽说缘分,但也是
无必要再强求的事。
重逢也好,不见也罢,都与前路不太相干。能看得清一世的人是绝顶聪明,能看得清眼下的人至起码不笨。陌归云应算是
不笨。
便又在迎丰客栈里多留了许些天,离十月十五已只有几日之遥。
倚坐在客栈一楼墙角处,陌归云浅呷杯间清茶,侧耳细听四周人的闲谈。几步开外的方桌处有三四人围坐,黄衣褐带,长
剑雪亮。稍听言谈,原是清河教的人。
“三师兄,你说这一年我们有机会赢么?”一名十三四的少年,说话尚有些未脱的稚气,问。
“若是断风庄与落霞谷的人都死了,也是可能的。”隔壁人倒了一杯水酒,笑答道。
不服又无可奈何的嘟了嘟嘴,随着师兄斟过一杯,却反被酒味呛得厉害,少年猛咳,好不容易忍住了,又问;“三师兄,
那断风庄与落霞谷,你说今年谁能获胜?”
“这个……若是如往年般,断风庄胜出自是必然的,只是落霞谷少主白墨羽自幼在谷中长大,尽得落霞谷掌门真传,又是
块学武的好材料,若然这一年落霞谷派他下场了,形势自当别论。”体贴替少年换上了一杯清茶,隔壁人道。
“上一年我留心看过,断风庄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惊世之才,凭什么这些年一直居于霸主之位?”方桌另一头的人夹了一
筷小菜入口,闷闷道。
“师弟错了,真正霸主的不是断风庄出战擂台赛的人,而只是奚仲隐一人。正如当年,落霞谷霸主之位没落,败,只败在
洛云卿一人手中罢了。江湖这地方啊……你我都不过是无名之辈,等到百年后能留名的不都只是一两个人而已?”不无感
慨,看起来最年长的人悠悠道。
“只可惜洛云卿死后,断风庄就大不如前了。若是洛云卿还在……”想起年轻时看到的那个技压全场,气若流云的男子,
最年长的人惋惜摇摇头。
那十三四的少年好奇道:“是了,我一直没搞清楚洛云卿是怎么死的?那么传奇的一个人,怎么会?”
“断风庄对外的说法是断风庄内遭别派卧底潜入,趁洛云卿不备之际下毒暗杀得手,只不过——”
“只不过依洛云卿武功,岂是如此轻易之事?”少年眨眨眼,替隔壁人接了下半句。
“所以啊,江湖百般恩怨,复杂着呢,走吧,我们走吧。”一掷酒菜钱,一行三四人,边说边往外走去。
只留下陌归云一人,独倚墙角,静思无言。
十月十五。
功夫镇往西二三十里,断峰瀑流,青岩古松。
峰斜水绕间,平地有一方擂台,四角插了朱红的锦旗,旗上刀剑庄严,迎风飒飒,好不威风。擂台下围着一整片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