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着几树雪梅的白玉柱凛然高立,寒梅怒放,清冷动人,金丝楠木打造的九龙书架、梨花木方桌、笔直光滑的横天梁、精致的梳洗台旁,巨大的铜镜将整个房间反照得更加宽旷……就是这张大床上倒垂的流苏璎珞,洛阳的官宦之家很难与之媲美,不像洛阳布坊的材质,手感柔和丝滑倒像出自苏杭,方舒呆呆地看着,等他起身竟发现就是香炉都是金子雕的!
暮色浓重,月上高空,估摸着过了三更,方舒一时有些迷糊。
他记得向那个男人来要人,然后就被打昏了,好像是这样。脑子上裹了厚厚的绷带,怎么回事?方舒忧心忡忡拉开红木门,梅笑冲寒,郁匆如彩。满院的梅花傲立在月华夜色下,还在院子里!
方舒不可置信地走到满院梅树下,寒风袭人锦衫,方舒一阵寒噤。沿着千回百转的回廊往前走,他不知道会通向哪里,无意识的麻木地向前走着。他的心告诉他,还不想离开。
临行前,留书一封,定要来找到父亲回去。他不想见到母亲愁容满面的泪眼。若是找不到,若是父亲已走,若是自己回不去,母亲该如何是好?方舒似乎这时候才被冷风吹醒,他闻到了重重的香味,暗香?不止……
“啊……嗯……啊啊……小梅嗯……小梅……”
淫荡的呻吟,撩人的挑拨,粗重的喘息,摇曳的声响……清晰无比地钻进方舒耳朵里。
“小梅……小梅……我要死了……小梅……啊啊……”
方舒愣住了,怎么会到这里?晕乎乎的脑子再度空白,他慌张得想逃,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知何时,已从两颊烧到耳根顺路蔓延进脖子。
搞不清方向,竟往前跑!方舒一不小心没关住眼睛,在大开的朱红轻纱窗外,昏暗灯火明灭处,看到了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两个赤裸交缠的身体毫无保留撞进方舒澄澈的眼眸子。
本应很淫秽的画面此刻却鬼魅般香艳得动人心扉,方舒呆了,上面那个扭动腰肢的白玉美人……
方舒怎么回到房间,他自己也不记得了,那一幕香艳和抓不住的暗香填满整个大脑。推开门呆坐在地毯上的方舒,汗湿了衣衫,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腊月十二,清晨。
昏了太久睡不着,方舒就这么坐了一夜,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丫头的惊呼声将他惊醒。
丫头将洗漱盆巾和食盒放到桌上,走到门口时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是第一个破了例的活人。”
方舒惊魂未定,吓道:“我昏了多久?”
“一天两夜。”说完,丫头甩头出去了。
方舒打了个哆嗦追出去问道:“方东流在不在这里?”
丫头回头冷眼道:“不知道。”
方舒不死心,追上继续问:“就是三……不,五天前来……”
“你这人有完没完,我都说了不知道。”丫头甩开他走出长廊。
方舒默立,心道,反正来都来了,也过了时辰,要命一条,一定要问出结果!
满院梅花飘香,踏飞雪赏梅姿,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一树梅花数升酒,再看人间风流韵。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
“梅花、美酒、美人,这小院是占尽风光。”方舒叹气。
人到底在不在这里?小梅说走了,丫头说不知道,难道真不在?我要不要一处处去寻……
方舒亲眼看到那个从床上下来裤子还没穿好的男人被丫头扫地出门,那个人临行前不满足地哀求要留下,丫头一句‘想死就留着’,那人系着腰带连滚带爬绝尘而去。
丫头看了一眼方舒,没说什么就跑开了。方舒跟着跑,他不知道为何要跟着,就是想跟着。
丫头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不顾方舒呆若木鸡站在门口就匆匆跑开。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锁好衣服该倒水进浴池了,小梅最讨厌人拖沓,她不能惹小梅动气,更不愿像上个丫头一样被赶出去。
方舒眼前出现了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柔媚妖艳的人儿,此刻竟像一个醉鬼吐得满地狼藉,斜身坐在一角,满头乌发如流云铺泄开来,皱着眉绷着脸孔捂着胸口撑着地面,对着一个铜盆猛吐不停。
一阵阵上气不接下气如同怀孕女人害口才发出的难受的吐泻呻吟声充斥方舒两耳,他闻到的是从胃里倾倒而出残渣让人作呕的气味,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丝毫气势,却似一个需要怜爱的人。
方舒走上前脱下自己宝蓝色外衫,披到那满肩满胸都是猩红吻痕的胴体上。
小梅受惊,丫头没这么大胆子敢在这时候来接近他,一把甩开衣服,伸手拉方舒。被小梅掐住脖子,方舒吃痛,想要挣扎却半点力气都使不出,刚刚软弱无力现在怎么这么大力气?方舒无力思考,尤其无法直视小梅横怒似火的眼眸。
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还没有排清,小梅稍一用力反胃的感觉即刻扑卷而至,顺势松开紧扣方舒脖颈的五指,吐了那人一脸一身。
方舒懵了,头顶的绷带、脑门、眉毛、睫毛、鼻孔,包括微张的嘴巴都没逃过此劫,一阵恶心的酸腥味冲击方舒,他也想吐!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又是几大口呕吐物迎面突击!
方舒这回真的恨像很像一只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旱鸭子,腥臭连天。他竟能忍住没吐,还有力气抱住滑下去的小梅。小梅的身子很软很舒服,方舒心跳得厉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的身子会让他紧张让他气闷让他浑身发热。那日抓住他的手,就已心动。别看那双玉手柔若无骨,打起人来,却分外的疼。方舒的脸,火辣辣的难受。恶臭连天的房间里,方舒傻站着抱住赤裸的小梅。
小梅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若无其事摇晃着身子,踉跄地转身。
方舒闻到一小阵夹着腥味的梅花香,莫名的奇怪。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还会有梅花香。
小梅回头,毫不在意赤裸着笑道:“你要找的那人走后,我也是这样吐的,不过那时没人看到。”
方舒还是愣愣的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原地,看小梅赤裸走出门,阳光洒在他身上,肌肤莹润的光泽让方舒猛然一颤。
舒服沐浴后,换了一件天蓝外袍,套上金丝边绣花的轻纱,小梅又到那株树下休憩。丫头很奇怪,梨花柜子里头新衣服都快放不下了,小梅今日为何要穿陈年新衣,他本喜欢火红和纯白,样式和色调鲜有蓝色。
满树梅花和风起舞,几点落白浮动在小梅上方,轻柔的缓慢地飘到他未打髻随意散开的发丝里。方舒静静走到树下,闭上眼的小梅,熟睡的小梅,安静的小梅,像个恬静的孩子,无暇的睡颜让方舒恍然觉得一切皆是梦,没有了初见时的死亡之美,现在的小梅真的是一枝惊艳的雪梅。
他褪去了曼珠沙华的蛊惑,披上了洁净动人的芳香,方舒探着身子靠近,细细欣赏这梦中佳人,突然有一种要吻上去的冲动。
他惊悸,恐慌地退开,站离十几步之遥,长长舒气。转身跑开。
小梅睁开眼,对着头顶曲茂的梅树娇美一笑,眼里顿时爆发出妖孽般的蛊惑。
方舒去找丫头,在清泉旁看到了向水里轻放酒壶的丫头,方舒上前夺下,“这银壶好好的干嘛要丢到水里?”
丫头苦笑:“这泉水里好好的酒壶还少吗?总有一天会给填满。”夺回酒壶,熟练地丢了下去。
方舒问丫头,小梅为什么会吐,丫头哀伤说道:“来了一个男人就吐一回,吐完之后沐浴,沐浴之后休息,休息之后又会有男人来,一夜过后又会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方舒这晚上看到嬉笑笙歌的小梅,美到绝望的小梅,他又听到撩人心弦的呻吟,粗重的喘息,唇舌交响的声音……
腊月十三,早晨。
当方舒再次看到小梅吐到欲罢不能时,心,隐隐作痛。他,好想做点什么。
午后。
小梅又睡到梅树下时,方舒走过去,推醒他,方舒见到了小梅愠怒的眼神。
方舒笑着说:“今天若是再有人来,你就说院子里已经有我了,我不想你再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
小梅鄙弃地瞅了他一眼,当做没听到似地闭上眼睛,方舒一根筋地推他,直到小梅不耐烦甩手又给他一记耳光。
方舒捂着又肿起来的脸颊,清澈透亮的眸子直视小梅,小梅眼神黯淡下来 ,方舒说道:“你就是再把我打昏睡上十天,我醒来后还会过来说的。”
“那杀了你一了百了。”小梅弯身像个孩子一样转过去闭眼说道。
方舒盯着他的睡颜,趋身上前把小梅往里推了一把,自己也躺上去。小梅不知道,方舒在推他的时候好想紧紧抱住他,方舒的心恨不得长对翅膀冲出来。
小梅生气地对他吼道:“滚下去!”
方舒觉得小梅就是在生气,声音也一样好听,倒是比平日里的声音多了几分傲气。方舒睁着个圆溜溜的透亮的眼睛看着小梅,笑道:“你若想杀我何必动气赶我走,一巴掌拍死我不就一了百了了?”
小梅举起手,金丝绣花边滑落到方舒脸上,方舒看不到小梅的神情,他咬牙等着他那一巴掌。奇怪的是,小梅没有打他,举起的手忽然放下挑起他的下巴。方舒有些措手不及,睁大眼睛遇到阳光倒有些刺眼,刚起身就撞上小梅垂下的脸。
方舒呆在半空,小梅和他鼻尖轻触又迅速分开,距离近到共享呼吸。
方舒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得尽收眼底。小梅的脸离开,方舒才敢真正吐气。
小梅忽然倒了下来压住他,盯着他的脸,黑发撒到方舒脸上脖子里,丝丝滑滑有些凉有些痒,小梅说:“你再不走我会吃了你,再说最后一遍,带上你的黑布带子离开,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灼热的呼吸吹得方舒心痒难耐,脸从耳边红到脖子里,方舒说:“你吃的人还少吗?不差我一个,别用这话吓唬我,你根本就不像外面说得那么坏,反正我不信。”惊讶自己会说出这话,等到脑子清醒时方舒立刻后悔了,说这话小梅肯定要杀了他。
小梅顿住,方舒咬咬牙,这么死了太委屈!
他两手捧住小梅无暇的脸,抬头吻了上去。方舒嗅到小梅身上淡淡的梅花香,闭上眼,学着那日小梅突如其来那一招,在香软的唇上流连几下,慢慢伸出舌尖,却羞涩得连碰都不敢去碰那块香醇的领域。小梅稍一用力就将方舒抬起的头推到铺子上,张开嘴反客为主。灵活的舌尖不费丝毫力气舔开方舒的牙关,深入攻取,两舌辗转缱绻,追逐翻搅。舌尖被勾着,香软滑润,方舒脑子一片空白,四肢无力瘫软……
小梅放过方舒,两人嘴角银丝相连,淫靡的气息缭绕,方舒大口汲取新鲜空气,看到小梅,脸顿时红透。
小梅笑了,有些狂放浪荡的笑,说道:“怎么样?要不要去床上试试?”
方舒一听这话,恼得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小梅,软着脚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小梅收敛了笑容,他看到清亮眸子里的翻腾的怒气,自语道:“真是个爱较真的人。”
方舒竟不知所措地选择逃离,陌生的情愫叮叮咚咚敲击他纯净的心房。
他和小梅在床上折腾的人不一样,方舒这么认为。
不久以后,方舒忐忑的回到梅花树下,手指触上双唇,脸顿时又红了,嘴里还留有一丝余香。
小梅不在,独有清冷地诉说着孤单的老梅树。
一角残阳下,方舒看到了一个摸着络腮胡,叉着水桶腰的大汉。小梅,他……还是让人进来了。
小梅穿着和昨日相似的天蓝丝绸料子的长衫,外面多套了件雪绒毛裘敞怀小背心,脖子被盖住,看到的是白皙的面颊,还有那叫人无法抗拒的妩媚。
那大汉一步一步靠近,他的脚步声很重,敲在金丝楠光亮地板上,咚咚,咚咚,咚咚……
那大汉一口一口喘气,他的呼吸声很大,吐在寒冬的空气里变成一团又一团白雾,呼,呼,呼……
那大汉一眼一眼逼视,他的眼睛瞪着像铜铃,迸发火花,暴露在一盏红色琉璃的灯光下,铛,铛,铛……
小梅站在那里笑,冷艳地笑,刺骨地笑。
“小梅,我来了,庆幸我来了,他们没来,他们没胆子,他们看到你的画像听到别人提你只知道流口水,却没有胆子进这个门,我敢,而且我真的进来了……”那个口水要掉出来的人这么说。
“滚出去!”
不是小梅,是方舒。这话能把屋顶掀了。
方舒生气的跑出来,小梅冷冷地看着方舒,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个飘忽的身影挡在方舒手指前头。
方舒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在小梅脸上,他明明在指那个淌口水的色鬼!
“这是我的地盘,该滚去的人是你!”小梅对方舒说。
他看到小梅挡住了汉子的脸,方舒没有放下手来,依旧错愕地指着小梅。
“如果有人打扰了我们,那个人就要任凭我处置,对不对,小梅?”那汉子伸出像钉耙一样的手圈住小梅的腰,“这是你自己定的规矩,所有想来的进来的都知道,小梅。”
“他怎么进的来?同一天进来的第二个男人都要去死,这也是你的规矩。”那汉子用下巴抵住小梅的肩膀,闭上眼睛提起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都说小梅生来带香,真的!”
“是你打扰了我们,我早就来了!”方舒喊道,指着汉子的眼睛。
汉子猛地退后,收回手,站在原地打哆嗦,惊恐地看着小梅。
小梅背对着大汉冷笑道:“怎么了?你不是有胆子进来么,没胆子碰我了?”
汉子脚有些软,他可以想到,自己被抛到野山上。身上被洒满了药,等着畜生来啃,等着飞鸟来啄,最后连骨头都不剩,一点也不剩……
“呵呵……”小梅笑了,邪魅地笑了。
那汉子瘫倒地上,钉耙一样的手敲得地板吱吱哒哒响个不停,那汉子嘴角开始抽搐,“我不知道,我到门口,一个丫头就让我进来了……小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小梅还是在笑,看着汉子笑,汉子爬过去使劲地、拼命地拉扯小梅的衫角,下巴要磕到地板上,断断续续哀求道:“小梅,放过我,小梅……这里不是……不是有规矩,来了一个人就……就不开门吗……为什么要开门让我进来,为什么……我不知道啊!”
方舒吃惊,倒吸凉气,刚才满面贪婪的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看到小梅还在笑。笑得没有丝毫感情。
“呵呵……”,小梅止住了长长短短的笑声,“看你吓成什么样,我还没吃你呢,你是今天第一个进来的没错。”
汉子像被钉住一般没了动静,没了力气,没了眼神,没了呼吸,没了面色。
只有小梅一个又一个脚步声在回荡,方舒尴尬地站在那里,紧紧地盯着小梅。
“为什么要这样?”方舒问。
“因为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小梅看着他,“何况,你本就不是第一个。”
方舒低下头:“小梅,不要在这样下去了,会毁了你。”
“我早就毁在自己手里了,还怕什么,”小梅说,“没人救得了,也不要人救,你别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