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别有意味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出了门。
落雁笑着说道:“希望你满载而归,方舒,你怎么可以不清楚小梅的规矩。”
方舒心道,苍天你作作美,多下几天雪吧!洛阳这几年很少下雪,上一场大雪是三年前的事了。
骏马在大道上飞驰,马上人心急如焚,心似离弦之箭。皑皑风雪打在脸上,脸已经有些僵硬,心里还在期盼雪下得再大一点吧!
马蹄儿怎生得轻!大雪纷飞,天昏地暗,行至山中,方舒的斗篷上积满落雪,群山不见人,积雪断绝去路,马儿艰难地喘着粗气,方舒下马,靴子没入大雪里,蹒跚地行了一段路,两只脚不知何时已成圆滚滚的大冰球。
漫山银衣素裹,针叶林枝被压弯了头,方舒哈哈气,搓搓脸,前面有座小桥,过了桥再行几里山路就到了。方舒笑着,他不会武功,更别说轻功。
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分不清彼此。方舒抬起头,心跳莫名跳得厉害,马儿在身后打几声鼻响,踩雪跟上,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几树梅花屹立小桥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暗香袭来,雪裹梅枝,枝下白梅探出头迎着他走近。
方舒笑了,他看到小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雪花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天籁,方舒栽了几个跟头,吃了几口雪,那冰雪的味道甜丝丝的,方舒傻傻地笑着。
过那方山石,就能看到了。扶着覆雪的大石,方舒喘了几口粗气,正要迈步,突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孔雀蓝外衫,正对着门,黑发及腰,高高束起的髻,一根蓝色发带随意扎着。
江枫回头,看到样子有些狼狈的方舒,方舒的斗篷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个白纷纷的下巴,和吐气的紫唇。
“原来今日不止我一个会被被拒之门外”,江枫道,“在下江枫,阁下如何称谓?”
方舒拿下斗篷,雪花唰唰唰齐齐落下,方舒看着他冰冷的眼神,说道:“方舒。”
方舒还没有到加冠说完年纪,这时看不到被扎在脑后的宝蓝色发带,几缕碎发落到前额,澄亮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江枫没想到是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孩子,不禁笑道:“小梅真是诱惑无穷,你这么小。”
方舒闻言,抿了抿嘴唇,道:“他也不大。”
江枫愣了愣,这才想到,自己印象里小梅似乎从来不是个少年,而小梅确实只有十九岁。
“我劝你趁天黑前下山,否则死在路上都没人知道。”江枫道。
方舒嘴唇已经全紫,两靴子上的雪聚成大大的雪球,只有他自己清楚,脚有多冷。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冷。
他浑身开始打哆嗦,这样的天气,没有内力护体,他穿得最多也无济于事。
“没用的,我已经等了几天了,好不容易挨到今天下雪,他还是不开门。”江枫这么说。
“你不是第一次来吧?”方舒希望他能否定,心里有点难受。
江枫看看他,笑道:“没错,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我去过两次,他都没杀我,所以我还会等着去第三次。”
方舒眉头纠到一起,牙齿咬住下唇,有点咸有点甜也有点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
小梅,原来你不止为我一个人破例,我也应该不是第一个吧?
“他居然为我破例不杀人,我真是受宠若惊……”江枫得意笑道。
他们想,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叫你们进来!”朱门打开,丫头怨恨地看了一眼方舒,心里那个锦囊一次比一次沉重。
江枫有些惊诧,再而潇洒跨入大门。
方舒心有千钧,他觉得那道门槛好高,根本不是自己能够跨得进去的地方。方舒迟疑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那块山石。
“喂!叫你进来你没长耳朵?”丫头站在门口高呼。
方舒回头,淡淡笑了一下,道:“我去牵马,它冻坏了。”
方舒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还有温度。这样看来,落雁,我无论如何都赶不回去吃你的烧酒了……
04.
方舒牵了马,一路向前。
他来这里,为了见小梅,不是看小梅和别人亲热,和别人调笑。他只想试试,小梅从来不出院子,但是,方舒心想,小梅留下了梅花玉啊……他想带小梅出去骑马,他从小就希望长大后能带喜欢的人骑在马上驰骋在苍莽之上。
那块玉,看来,和其他珠宝一样被锁紧黑屋子了吧,方舒心想。
小梅院子里只有一个丫头,其她丫头不住在院里,她们每人每隔些日子才能上山,带来小梅需要的衣服、酒器、药材,还有其他东西,然后离开……她们很少见到小梅,可她们愿意一直这样。小梅甚至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小梅,妖孽到让人得不到也放不下……
方舒承受不住那种刺入骨髓,冰穿心扉的感觉,他眼里看到的是母亲慈祥的微笑,他还看到子榛和落雁坐在醉卧小楼谈笑,旁边的烧酒冒着浓浓的醇香,他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走过来,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梅,他的衣服飘扬在冰天雪地里,像一枝凌傲寒梅……
方舒笑了,然后天地昏暗了,马儿竭力嘶吼……
“你只可以待一个晚上,第二天自己滚出去才是被丢出去,自己掂量。”丫头对江枫说道。
江枫泡了个澡,却不见小梅,他没理丫头,踏雪寻梅去了。小梅在院子里,他从不出院子,江枫心说。
他不会把躲在暗处的暗隐抓出来,他知道,就是抓出来了,也无济于事,他们只受命于小梅一个人。
暗隐,她们一直可以在暗处看着小梅,而自己,总是要面临扫地出门的境况。
小梅,到底谁能拯救你的灵魂?江枫说,我会是那个人吗?
方舒醒了,被烈酒呛醒。
方舒看到一个女人在对他笑,那个女人一直抱着他坐在马上,可她的眼睛里,为何写满了悲伤?
“你醒了?”她轻柔地问。
方舒一直在咳嗽,烈火炙烤他的喉咙,像有万把尖刀刺破喉管。
那女人耐心给他捶胸抹背,直到方舒平复下来才舒缓轻叹。
方舒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救了我。”
她垂下头对方舒笑,无奈又苦涩无比的笑。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想救你,我不想离开他。”她细细吐出缕缕哀伤的气息。
“你是谁?”方舒问她,“他又是谁?”
她浅笑不作回答,轻捷翻身下马,牵着白马,纤然转身。
方舒隐隐察觉,对她道:“我不想回去,我想下山。”
她没有回头,苍凉而美丽的容颜不足以,掩饰她背影淡淡的忧伤与浓浓的孤单,半晌,忽然低声道:“我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你就当报答我救命之恩吧。”
“他是……”方舒看到远方,一个朦胧的身影,那人白衣胜雪。
小桥上,梅树旁,那人纯白的衣袂飘扬在冰天雪地里,似一枝凌傲寒梅……
方舒紧紧按住胸口,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是梦?还是昏迷前的幻像?
那女人一步一步走近,方舒眼睛越来越明亮,上苍啊,如果这是梦,求你千万不要让它醒……
她把缰绳递给小梅:“小梅,我……把他带来了。”
方舒看到她在流泪,他听到小梅冰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她含着泪,笑道:“小梅,我把一生放在院子里,你叫我去哪里?”
小梅笑了,有点邪有点冷有点怨毒:“那就去死。”
她闻言却不悲伤了,她在笑,笑得开心,快乐地扬起手,自在转身,方舒能看到她发自内心的轻松。
“不要!!!”方舒大喊。
一把匕首刺上胸膛,刺目的玫瑰染红粉色衣衫,她看着小梅,泪水滑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小梅,能再听到你对我说话,芷儿很满足……小梅……”鲜血晕散,皑皑白雪上,渐渐爬上大片猩红……
“小梅……”芷儿双眼不离那抹凌然的身影,酸涩地合上眼。
小梅一刻不曾回头,绝美的脸如冰雕一般冷傲无情。
方舒看着芷儿的尸体被一层一层冰雪掩埋,小梅宽袖轻扫,疾风驶过,芷儿的身体连带身下的血红被卷起的冰雪吞噬。
方舒的脸火辣辣地疼,心也在疼,为芷儿寒心,为自己失望。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方舒在颤抖,他哪里都冷,除了心还在跳动,“死前……只想多看你一眼,你都不成全,你……好冷血!”
小梅恶狠狠盯住方舒,让方舒从外凉到里。方舒胆战心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怒喊:“她不想离开你,她是我的恩人,我眼睁睁看她为了你死在我面前……”
“恩人?哼,谁是你的恩人?”小梅言语充满不屑,恨道,“她不过想多看我两眼,想再听听我的声音罢了,一个可怜的女人,你以为他是为你吗?你还真是自作多情。”
“是!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你,你却在她死时连多看两眼都不能!我是自作多情,一向自作多情,我蠢!我傻!至少我不是个冷血妖孽!”方舒捶着心口失了心智一般,冲小梅大吼大叫,等他捂着嘴巴,看到小梅走远,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小……”梅字没出口,方舒知道自己完了。什么都不要想了,完了……
小梅从来不会退让半分主导权,而自己,已经触犯了他神圣的尊严。
小梅,你是为了我才出院子吗?我想不出其他理由。小梅,为什么?已经完了,方舒心说,他不会再多看我一眼,我即使为他死了,他也不会回头。就像芷儿。
方舒呆呆地注视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方舒下马,将风雪里芷儿的尸体抱起来,尸体冰透了,没有温度,微微发僵,方舒提起缰绳,费力地调转马头。
可能下雪的缘故,山里天黑得早,已经蒙蒙发暗,天边的斜阳还挂在山头,方舒将马拴在一颗针叶树干上,抱下芷儿的尸体,他在发抖,是的,方舒冷到发疯,冷到抱不动芷儿。
他拿出火折子,在悬崖旁。让芷儿在天地中寻找归宿。你是这么温柔的人,与其埋入冰冷的泥土,不如消失在无暇的天地里,这也是白色的怀抱。
他看着芷儿一点一点被火焰侵蚀,一点一点被包裹,一点一点消失。
方舒绝望了,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不用受冻不用挨饿不用伤心,这一刻,他甚至绝望了。
方舒的心很不甘,他很想再去问清楚,小梅,你为什么会出小院?
小梅,我喜欢你,那你呢?就是老天给自己机会,小梅也不会给,方舒心说。
方舒长呼了一口气,他已经感觉不到嘴里的温度,只怕口水也要结冰。
方舒转身,小梅站在他身后,他看到小梅惊恐地冲过来,抱住他……
方舒感受到小梅身上的温度,真的,是小梅。
小梅说:“你看看身后。”
方舒看了一眼,立刻紧紧回抱住小梅,冒了一脊背冷汗。悬崖,不过半步之遥。
他想象不出自己掉下去是什么样子,刚刚还在想死,现在却一点也不想了。他嗅着小梅身上似有若无的暗香,小梅抱着他往后退,直到安全了,却还是不松开。
方舒脸有了点温度,若不是没什么知觉了,他现在的脸色估计红果子也比不过。
小梅拉着方舒的手,方舒挪不开视线,小梅真的很美,不像初见时曼珠沙华的绝望,他现在一点也不妖艳,是一枝雪中独绽的傲梅。
蛊惑众生的笑,小梅回头看他,方舒红了白如霜雪的脸颊,垂下睫毛,小梅没有放开他的手,另一只手,五指打架。
小梅上马,拉他跳上马背,他紧张地环住小梅纤细的腰肢,一匹马,两个人,黄昏下,群山上,白雪中,踏莎行。
方舒,他一直希望能带着小梅骑马,现在,小梅带着他骑马,是真的,不是梦,欣喜和激动让他心跳个不停。
小梅来找他了,小梅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可此刻方舒不想开口,他不想这份画卷中的和谐被打破。他怕小梅真会丢下他。
“我在你眼里一直很冷血,是吧?”小梅站在富丽堂皇的屋子了,几只大火炉中的火足以让屋子温暖如春。
方舒脚上的雪球不一会儿便融化成水,顺着靴子流到地板上,汇成一小片湖泽。
方舒说:“不是一直,有些时候是。”
方舒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又好像不是。
小梅拉起方舒的手,朝另一间里屋走去。方舒认得,小梅从来不让别人进,除了放水的丫头。
氤氲雾气笼罩整个浴池,温暖的水流让方舒霎时有了重生的感觉。天知道他有多兴奋,他真想变成一只旱鸭子,淹死在里头。
“还愣着干什么,要我帮你脱衣服?”倾倒众生的蛊惑美,方舒有些呆滞,小梅走近,将他除去厚厚的外衣,身上的寒气扑鼻扩散开来。
方舒哆嗦醒了,他慌张后退,咕咚一声,掉进池子里,溅起几大泼清水帘幕。
小梅衣服湿了大半,他见方舒愣愣地背对他抹去脸上的水花,笑了笑脱下衣服。
小梅走进池子里,方舒的心跳得比打鼓还要猛烈。
“真是个傻小子,还不快洗洗,难不成想生病赖我这儿?”小梅转过他的身,三下五除二褪掉他的衣衫。
方舒握住小梅的手,笑了,眼睛发出清亮无比的光芒,是喜悦亦是激动,“你一直放身上。”
方舒看到白似雪肌的梅花玉,他送给小梅的玉被小梅挂在胸前。
“再看……我现在就丢了它。”小梅拿开方舒的手,转身走向池边。方舒没有看到小梅措手不及的神色。
方舒整个人浸泡在散发着淡淡药香味的温水里,每一寸肌肤都在享受炽热的水温,让他兴奋,骨子里的严寒被驱逐出来,他现在热血沸腾。
他看到一个完美如玉的胴体,绯红的皮肤传递无法抗拒的诱惑,梅花玉像刻在他心口的花纹。小梅的发漂浮在水里,像黑色玫瑰花瓣重重叠叠,小梅的肤色因水温的缘故红得晶莹剔透,小梅把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双臂摊开斜撑着大理石台阶,眼睛闭了起来,长而浓密的黑睫毛上水珠闪动。均匀呼吸的气息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慵懒自然。
方舒对自己的反应一阵惊悸,挪开视线,慌忙转身。
小梅让丫头开门带江枫和方舒进来,江枫来了,方舒不见踪迹,他让丫头带江枫去喝酒暖身,给他洗个热水澡驱寒。
他的心思不在江枫身上,他不信方舒真去牵马,他焦急的走到梅树下,拈了五瓣梅花唤出一个暗隐,芷儿。
已经很久没唤暗隐出来见面了,小梅要芷儿去把方舒带回来。等了很久,雪都停了,还不见人回来,小梅如坐针毡。方舒不会武功,天寒地冻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他几次走到门口都踱了回来,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乱成一团。
最终,他破了自己定下终身不出小院的禁忌,他出去了。既然迟早的事,晚点不如早点。只要方舒挺过了冰雪冲击,那终有一天要面临的暴风雪就让我一个人去抗击,让我一个人挡住所有的严寒,不要他受到任何侵袭!
小梅握紧心口的梅花玉,他飞奔出去,从冲出小院大门的那一刻,小梅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解脱了。
这点风雪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方舒耐不住……
小梅看到了,看到芷儿抱着方舒坐在马上,抱得很紧,小梅心里有些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