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天已完全放晴,我在这里,别人休想进去。
“这不是方公子吗?我还当眼花了呢。”
“钱老板,您请回吧,我已经等两天了。”
“哟,这么久啊,方公子娇生惯养在这雪天寒风里受冻,老夫人要心疼的啦!”
“钱老板,我以为您纳了九房小妾会安分一点,人心不足蛇吞象,钱老爷,您不怕小妾们吃醋?”
“哈哈……她们?若加起来能及得上这院里人一根手指头,我可就不会来了,方公子,你可知道是谁让我来的么?”
“钱老板,我没兴趣听。”
“我有兴趣讲,那可是你爹干完以后在我那里和我聊了三天,三天呐!哈哈……方公子,想必你爹和你讲了不少那夜的风流,才把你的魂儿勾到这里来了吧……哈哈……”
“钱老板!”
“哟……不好意思了?也是,方公子一向自重,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哼,钱老板说说看这是什么地方,没人在钱老板后面追吧,钱老板不也跑来了?”
“方舒!我和你爹论交情时,你牙还没长齐呢!敢对我不敬,日后有你好看的,你家那位方霁可对你的位子虎视眈眈,你还不知检点!”
“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钱老板你懂吧,我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你这不知羞耻的臭小子,你等着,看看明日洛阳你还有没有脸见人!哼!”
方舒黑着脸见钱老板扬长而去,对这个和酒色迷心的父亲为伍的的老男人,心里厌恶至极,父亲若不是被他带下水,母亲也不至于日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
“声音这么难听,好吵。”
钱老板还没走远,被一个隔空手吸了回来,“是你吗?”
钱老板正要挣扎,看到小梅时,像一只脱水死鱼不动了,滴溜溜的两眼珠子像见了鬼一样往外跑,嘴巴张成元宝,老头子口水连成一线,耷拉在花白胡须上,恶心到叫人反胃。
“是你在吵?”妩媚勾魂的嗓音让钱老板口水流得更厉害了,两只不太安分的手颤抖地往上伸。
“咚!”
钱老板眼皮没眨一下就一命呜呼。一个暗隐从天而降拖着尸体不见了。
方舒只字不语看这一幕结束,小梅没多看他一眼便转身进门。
“你把玉还我!”方舒叫道。
小梅顿脚,短短愣住,从怀里掏出梅花玉,五指紧捏倒惨白,往后抛出,不曾回头。带着流苏的梅花玉在空中划出一道悲伤的弧度飞了过来。
“你答应过我看花灯,看完花灯你我各不想欠!”方舒在门紧闭前大喊。
那道门缝逐渐放大,方舒看到小梅冰冷的容颜。
“元宵过了。”小梅冷笑。
方舒不答,吃力地走到小梅跟前,一手紧抓梅花玉,一手欲携小梅。小梅冷冷避开方舒的手,径自走向那匹白马。
小梅心里在笑,自己太可笑了,原来那人也没什么两样,可笑自己知道了还去贪最后一次温暖。才这点手段就让他却步,真是简单,枉费自己一番心思。这样了断也好,什么都不留下,什么都不欠……
这一次骑马是方舒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明明坐着深爱的人,却连衣角都碰不得,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依旧抓不住的暗香。
马儿估计也难耐,奔腾至山脚处,暮霭沉沉楚天阔。
方舒两日没休息也没进食,下马时不免头晕目眩,几乎摔倒,浑身冒虚汗,脸色苍白如纸,强迫自己抓着马缰站住。
“天还未晚,我们先去那家茶楼休息。”方舒道,手紧抓马缰,心念着,天怎么还不黑。
“我不想见人,被人见了人家以后不去了怎好?”冰冷的话语,无神的表情。
“好,不见。”方舒苦苦笑道,透亮的眼睛里装不下的心痛溢了出来。
“小梅,你等我。”方舒将马缰递给小梅,小梅媚笑着道:“我不喜欢骑马,自然不喜欢牵马。”
方舒摸着马儿的鼻翼,心道,马儿,你替我陪陪他吧,我马上回来。
小梅见方舒几欲摔倒的单薄身子,一阵刀绞般的痛楚涌上鼻翼,眸子里什么东西不停地打转。
我小梅,这辈子的眼泪就在今天流光吧,方舒,我虽知不能和你在一起,可真的很不甘心,你的眼睛要是那么透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心?你连我唯一能拥有能怀念的玉都夺走了,叫我以后拿什么去缅怀这几日可怜的不曾开始?你怎能这么残忍?
小梅想到拉开方舒蒙在眼上的黑布带子,看到的那只清亮的眼睛,想到他纯真无邪的笑容,想到他未经人事的羞涩,锥心之痛一波比一波汹涌。他在回忆,回忆那不曾开始的短暂幸福,性烈如火的我,竟然还有耐着性子等人的一天,小梅,你真可笑。
小梅站在马儿旁边,看它爆出的青筋,跳动的肌肉,感受它强健的呼吸,忍不住抚上它滑顺的皮毛,那日夕阳下,同行已恍若隔世,小梅无奈道:“马儿,说你可怜,我更可怜,至少你还能陪着他。”
“小梅”,方舒从远处走来,“小梅,你戴上这个。”
小梅见方舒手里拿了一根黑布带子,一如那日他自己蒙地那根。
“你去这么久,就为一条破带子?”小梅拿过带子,手指用力。
方舒看到小梅脸上绽放的是初见时绝望的笑容,他媚笑,倾倒众生的笑,可方舒不要小梅挂着这样的笑容。
“你以后不会在这样笑了,小梅。”方舒说。
小梅僵住,继而笑道:“以后?凭什么?”
方舒上前拉过那条扭得变形的带子,小梅推开他,“你到底玩什么花样!天都黑了,到底看不看!”
方舒踉跄地摔了一跤,吃痛摇晃着站起来,满面冷汗,“反正天黑了,你蒙上也一样美,你不要我帮你,就自己来吧。”
小梅又恨又怨,“先跟我来!”拉着站不稳的方舒朝茶楼走去。
“小梅,不去。”方舒抓住小梅的手,他本来可以把他抓得很紧,可那天在马上让他逃掉了。
“不去等你成饿死鬼了再带我去么!”两眼闪动泪光,反握住他的手,拖他进茶楼。
方舒感觉那只手快要给捏碎了,四肢无力,冷汗涔涔,咬着牙跟他走。
小梅拿那根带子将眼睛蒙住,一个凳子都没碰到就到了靠角落的一个位子上反身靠着,倒是方舒连撞翻了几张椅子才安稳地坐下来。
“两位客官,要点什么?”伙计搭着一条汗巾跑过来招呼。
“来点吃的,要热的。”小梅回道,他不曾转身,伙计却觉得是自己眼花,这附近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绝代佳人?这声音也太好听了!犹如天籁之音!
方舒见伙计盯住小梅不放,怒道:“你还做不做生意了,眼睛长哪儿去了!”
伙计恍然回神,赔笑道:“失礼失礼,公子真是有福气,和这位姑娘天生绝配啊!小的这就去给您这位备菜。”
就看一眼,至于这么大火气,伙计嘀咕着。
这边,方舒紧紧握住小梅扬起筷子的手,估计再晚一步,那伙计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人家说句实话至于动火么……”方舒在开心地笑,反正小梅你也看不见。
“方……”
“嘘……”方舒将小梅按住,拉他坐到自己旁边,“说你像姑娘是夸你漂亮,他又没说错。”
伙计一样一样端菜,上来再一样一样介绍,眼睛盯着小梅蒙住眼睛的脸瞧个不停,念叨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多看两眼不是坏事。
“你再看我让你永远都别想见人。”小梅冷道。
伙计心惊,你长了透风眼么,眼睛蒙住了还知道。伙计闻声赔笑退开,这人有如女子般娇媚却又少了男子的英气,到底是男是女?看不到他的眼,轮廓秀气得没话说,红唇纤薄魅惑,可没见哪个女子长这么高挺的鼻梁,是男是女我怎就分不清呢?伙计摇头苦思不得其解。
方舒一手在夹菜,一手在桌下紧握住小梅的手以防他动火,伙计走了还没松开。
“豆腐吃够了还抓着干嘛?”小梅两指捏住方舒手腕,方舒吃痛,一口热汤咽到一半给呛了出来,捂住嘴不停咳嗽。
方舒上气不接下气道:“怕你跑掉……咳咳……咳!”
“哼,马上就两不相欠,你这么矫情作甚?”小梅红唇微抿。
“两不相欠后才真开始。”方舒笑道。
“什么?!”闻言起身,虽在角落却惊起四座。
“两不相欠是意味着真正开始了!”方舒站起来高声叫道,“我方舒要定你了!”丢下一锭银子,拉着小梅冲出茶楼,跳着笑着跑向白马。
小梅仿佛被耍了一般,有些发火,更多的是措手不及的心喜。被那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抓着丝毫力气也不想使。他来不及思考已经被方舒抱上马,小梅看不到方舒的表情,靠在方舒胸前,他听到了一生的誓言:“方舒不会再放手!至死不休!”
小梅心说,方舒,求你不要让我逼自己舍不得离开你,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勇气费了多大的心思才把自己从你身边逼走吗?
方舒在马上快乐地笑着,他牢牢拉紧小梅,将他抱在怀里,小梅,我一定要把你从痛苦和黑暗里救出来,快乐幸福的小梅才是最动人的小梅,那才是真正的小梅,我方舒的小梅,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你总是踟蹰不前?
达达的马蹄穿梭在寻常巷陌中,归人也好,过客也罢,匆匆而过,驶向那方小院。
方舒抱小梅下马,小梅说:“方舒,你识相一点,看完之后立刻走人!”
“小梅,这话待会儿可说不得了”,方舒拉着小梅推开一扇门,“不要解开布带子,小梅,我要让你的心再不孤单。”
闻到了阵阵浓郁的烛香,“你做了什么?”小梅定住拉那个抓着他不放的人。
方舒轻轻绕到小梅身后,在他耳边说:“小梅,你看好了。”
方舒从后面慢推着小梅往前走,黑带轻轻解落,终生难忘之景平地而起,小梅呆住了。
人处深院灯如昼,万点光星缀红烛。
成百上千只花灯系在院子八方交错的红绳之下,迎风摇曳的各式花灯传递着飘摇的烛光,灯心点亮的是冲天而上的光明和温暖,冲散了黑暗冲散了孤独,流苏缨络自由舞动,此刻就像抓住了漫天繁星,活在九天银河之上……
方舒拉着小梅穿入花灯丛中,小梅的身子在颤抖。方舒把他的手握得很牢,紧紧地,温暖地握着。
小梅诧在梦一般的传说中,是谁说的,在花灯之上画上自己心爱的人,写上心爱之人的名字,与他携手祈愿,那么等到烛光传递到九天月华之上,他们的誓言就会实现,活在人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走到黄泉依旧携手,来世还能比翼双飞。
方舒说:“小梅,你看那灯上!”
一盏大花灯从如舞鱼龙的灯丛中游了过来,小梅看到了……坠着梅花玉的八角大花灯,玲珑火光下绽放流光溢彩的梅花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它飘到自己面前。小梅看到了自己,那是自己……
朦胧火光映衬外的灯壁上,一句诗旁一幅画,诗画两相宜:
野桥孤芳独自开:一个白衣翩跹的绝色佳人站在小桥梅树下,他在雪中笑,神如傲梅。
梅花似雪柳含烟:一个蓝衣金纱的倾国美人流连于似雪梅园中,他在梅中笑,黛眉如烟。
云蒸霞蔚寒山上:云蒸霞蔚之下,清冷寒山之上,宝马良驹之旁,他在夕阳中,笑如孩童。
君看天下笑苍生:孤老白梅之下,锦绣软榻之上,他单手托腮,媚笑如火,深眸看透炎凉。
方舒,你叫我如何弃你?
小梅,舍了你,我生何以堪?
“小梅”,方舒从小梅身后环住他纤细的腰肢,下巴支在小梅肩窝里,“这个花灯为你而做,为你而点,愿意和我祈愿吗?”
灯火迷人眼,暗香沁园春。
小梅转身,与方舒十指相扣,执手相看,嘴角轻扬,含泪而笑,“好。”
一字承诺,站在人世沧桑面前,不再孤单,不再落寞。
“方舒与小梅生死相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小梅与方舒真爱无悔,此情月为媒,天做证,至死不渝!”
“问什么才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方舒笑,透亮的眼睛在灯火下如流动的清泉,“这就是了。”
“方舒,或许不能与子偕老,可能执子之手,夫复何求?”小梅第一次笑得如此温柔动人,温柔到让人想哭。
“小梅”,方舒痴痴地看着醉着,“这才是真的你,我的小梅……”
方舒拨动浮起的八角大花灯,解下玲珑梅花玉,交到小梅手上,“丢掉前先杀了我。”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度,熟悉的五瓣,小梅笑了,胜过世间瑰丽。
那只花灯渐渐上升,飘过柳梢头,飘过院角墙头,离月亮越来越近,飘向九天银河……
举头凭灯舞,
素颜泪纵横。
美人美如画,
思君思华年。
07.
小梅坐在方舒腿上,坐在院子里赏花灯看华月,小梅笑着,方舒看着,小梅说着,方舒听着。
“方舒,我小时候那次看花灯被娘抱着,小凡拿着一只画着月下老人的花灯,开心地说,以后中秋要向月下老人许愿,希望我和他能找到过一辈子的人,那时娘还笑话他,好像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似的,后来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每当仲秋八月,月圆之时,我总会想到小凡的话,现在我实现了,小凡……应该会很开心,真想平平凡凡过一辈子,怕就怕天不遂人愿,我种下的罪孽太多。”
“方舒,我师父是个道士,他教我武功教我识人,我学得很快,师父走得也很快,在一个疾风骤雨的夜里,师父把我叫到床边,和我说他的故事,他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师弟,可这个他深爱的师弟却接受不了告发了他,他被逐出师门,为世人不齿,他在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以后又遇到一个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这个女人对师父很好,师父甚至想过就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这个女人背叛了他,为的是一个大官员家小妾的位置,师父心灰意冷,决定归隐,却在几年后碰到来寻他的师弟,那人已经是掌门,师父抵御不住软磨硬泡和他回师门,那个养他毁他给他耻辱的地方,他在想,只要是那个人对他好就行了,可那个人和师父睡觉竟是为了吸取师父的武功,被师父发现,师父绝望地杀了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离开了那个没有丝毫留恋的地方,他说自己太累了,累到连闭眼都觉得是一种痛苦,他在街角捡到我,抚养我到十四岁,就在那个夜晚,他逼我和他睡觉,我那时还有一个仇人没有杀,那个人在短短几年内发达了地位很高武功很厉害,我杀不了他,于是我答应了师父,让他把练得邪功传给了我,第二日我就去杀了那个人,他只有一个儿子,我照样留着他等他来报仇,两年前他找了一个人来我的小院杀我,可是那人被我杀死在床上,扔到了后山上,三天后只剩一堆残骨。”
“方舒,我的仇人很多,要杀我的人也很多,在遇到你之后,生平第一次让我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们伤我没有关系,可是绝对不能伤你,我真的很怕你受牵连,我怕你受伤害,所以我躲着你,我压抑自己,我怕我保护不了你,方舒,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