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端坐在酒肆内,孟夏呷着浅口瓷碗里的无色酒液,回忆这几日的遭遇,思忖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机关城。
听说机关城比皇城紫微城更难突破,不知布置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机关暗箭,根本防不胜防,即使是孟夏这种自认高手的人
也不敢贸然进入,直着进横着出的几率实在太高。
“唉……”自认跟叹气绝缘的孟夏已经数不清自己为了这堆东西多少破戒了。
苦恼之际,酒肆内忽然传来阵阵骚动,犹如戈壁平滩上卷起的黄色烟尘,似纱似烟,卷迷双眼。孟夏微微眯起双眸,如同
杯中未饮尽的酒液,微微泛出涟漪。须臾,他啧啧感叹声,咕嘟咕嘟将剩余清酒灌下了喉咙。
还以为,世上碰不到比当日所遇的翊更加好看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下竟还藏着如此惊为天人的人儿。
举步生香风,环佩声渐清,眼眸波微转,魂飞渺然地。
孟夏愕然闭上嘴巴,转头四下张望,还处于痴呆状态下的酒客不在少数,像他这般赶快收神得已经是屈指可数了。那人可
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啊,孟夏长叹声,为自己斟满酒,继续纠结那入侵机关城的事宜。
四周荡来轻轻的倒抽气声,孟夏眼神一凛,顿时扫见几张交头接耳、满色怪异的脸。这是怎么回事,他来到这城邦少说也
个把月了,寻常百姓早就见他见怪不怪了,这般神神秘秘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凶煞的目光横扫了这般多嘴多舌的酒客一番
,顿时四下噤声,不甘地收回眼神。
冷哼声,孟夏重新饮下自己杯里的酒,伸手摸酒壶时却落了空。愣了会儿神,孟夏抬眼找去,只见自己所在的酒桌旁忽然
多了个青白秀气的影子,举手投足不无优雅,衣袖一摆,淡淡细香钻进鼻腔,仔细分辨,确很像夜来芳草清香。怔忡间,
孟夏皱起眉,自己点的“状元红”依然跑到了那双白如凝脂的玉手里,纤指捏着壶口,对准不知从哪儿多出来的浅色酒杯
,倒下一线清液。
“阁下怎么喝起我的酒来了?”孟夏好笑地看着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男子,怎么这人坐在自己这边呢?令人难以捉摸啊。
他有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我看兄台的酒不错,所以就过来尝尝,如若介意,酒钱平分就是了。”
男子开了口,声音如玉石相激分外清朗,泠泠悦耳。
孟夏哈哈一笑,大度道:“若是阁下喜欢尽管喝就是,这点小钱孟某出得起,来,请!”
斟满酒杯,孟夏爽快地与男子碰杯,一口饮尽。男子但笑不语,举杯细细抿,眼睑掩下一抹光华,落入粼粼清液。
不声不响间,孟夏已酒下三杯,霁色重现,如乌龙盘踞眉心,如何闯入机关城的这个难题又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见孟
夏迟迟不语,男子莞尔而笑,放下酒杯道:“兄台在为何事烦心,这么壶好酒味道也变了呢。”
“呃?无事,无事。”孟夏讪笑声,漫不经心地喝酒。
“兄台看不起敝人么?”男子手指抚着杯盏边沿,不徐不疾道,“兄台适才是否在想,此人八成只是个凭脸皮混饭,到处
拈花惹草的酒囊饭袋吧?”
孟夏一怔,眼珠子骨碌一转,陪笑道:“阁下言重了,孟某绝对没有贬低阁下的意思,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孟某已经穷尽所有的办法都不得解,问遍所有精通之人都毫无办法,凭阁下手无缚鸡之力……”
“机关讲究得是精妙无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男子勾唇一笑,四旁景物顿然失色,“
机关之术,本人还算在行。”
“哦?”孟夏有兴趣地挑起眉,上下打量这个口出狂言的男子,看他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跟那些店铺里头发花白的老工
匠相比,实在是没什么资历,再看那满脸轻佻,不找边际的表情,孟夏心底盘算了许久,还是摸不清他的底细。不过,踌
躇不定到底不是孟夏的性子,孟夏捏紧拳头,决定刺探他一番,“阁下怎么知道我在为机关的事情犯难?”
“适才所见,所以特此一问。”
“刚才阁下也在那附近转悠么?”
虽见男子微微颔首,孟夏还是吃了一惊。他拼命搜刮自己的记忆,一点都想不起有个如此飘然若仙的人物在附近出现过,
如果有,应当反响也像这座酒肆里一般热烈才对啊。这个男子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毫无头绪啊。
“兄台不信?”男子悠然道。
孟夏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抿唇嗫嚅片刻,道:“阁下打算相助?”
“试试无妨。”男子轻轻弹动手指道。
“那……阁下需要什么报酬?”孟夏不确定地问。
“报酬么……事成之后再议。”
怎会有如此爽快的人?孟夏暗暗咋舌,眼前容貌绝美的人儿似乎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不过眼下也没
有别的办法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孟夏抬头,抱拳,中气十足道:“那就劳烦阁下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称呼么……”男子低吟片刻,伸出手指蘸了些许酒液,在那擦得一尘不染的桌面上写下一个“乙”字来。
“乙?”孟夏皱眉念道。
“鄙人天乙,请多指教。”自称天乙的男子冲孟夏抱拳一揖,微笑眼角,寻不出痕印。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眼前的这位,恐怕也是怪人一号吧。
孟夏琢磨着,回礼道:“在下孟夏,方才是在下低估了天乙兄,日后那机关……就仰仗天乙兄了。”
“无妨。”淡若清风的笑,不知刮向了何方。
16.
是夜,是静,穹窿四野,深霭沉沉。是梦,是幻,举手一探,恍惚皆散。
绯色纱如烟笼,雪清榻暖如炉,可叹娇儿,眉如锁心似绞,梦魇相扰。莲儿娇柔如花的脸一片死白,紫黑的唇,空洞的眼
眶,一地狼藉处,一双浑圆的眼珠静静淌血,盯视着素手无策的翊。
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悲恸哭喊撕扯人心,翊不住呻吟,痛苦着,煎熬着,冷汗如瀑淋淋而下,湿了枕巾,黏了干暖的毛垫。他伸手急于抓住什
么,空挥了阵,满手尽是无可奈何的气息。
“烈……救我……”喉咙口冲出声哭喊,哽噎。寻不到庇护之物的他只得蜷缩起身体,嘤嘤低泣。不远方传来一叹,如拂
面清风,凉如夜。可怜的人儿没有知觉这细弱蚊蝇的气息,依旧在这偌大空寂的房间内颤抖着双肩,孤独不堪。
“……难受吗?”软软的宽慰违逆了凉薄的夜风,暖了他的心窝。被那声宽慰所吸引,翊转过身来,背脊上的疼痛逼他咬
牙忍耐,视野迷蒙,混沌下辨不清来人的五官,唯有深色轮廓,仅凭那句问候,头脑混乱的他不由把来人当成是他最魂牵
梦绕的对象。
紧紧攥住那人衣袖,他梦呓着喊:“烈……可是你?”
盖在面容上的阴影一动不动,好似僵化了般。受不住这种清寂,他更用力地扯那人的袖摆,皱眉忍受着肩上一阵又一阵的
抽痛,噙泪又嗫嚅了一遍,“烈,是你吧,回答啊……”
又是重重一叹,把那裹挟于身的暖意统统散尽,翊颤抖了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孰料,手臂反倒被那人牵起,紧紧攥住
,一时之间,翊困惑了。
“……翊儿,你真叫为师伤心,为师这么担心你,你却一点都不惦记着为师,你于心何忍哪……”
“师父?”一惊一喜,翊反握住那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如记忆中那般透着丝丝冷意,他死也不愿松开。好不容易,好不
容易在这可怕的地方遇到一个值得信赖,可以依靠的人,他说什么也不会放开。
“师父,翊儿害怕,呆在翊儿身边好么?”
“是么,可你梦中所呼喊的人并不是我呢,我留在这儿岂不碍事?”
若无其事的冰冷划过翊的眉心、眼角,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最后抵住他的下颚,施力攥紧。
“不是,不是……翊儿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师父,您两袖清风无牵无挂,一走就是三年,您想过翊儿没有?您可知翊儿如今
夜不能寐,脑中尽是些断手断脚血淋淋的画面,翊儿受不了,翊儿真的受不了……”
翊不禁哽噎,止不住委屈的泪。在师父面前,他总是这般无能,动不动就泪流满面,动不动就使性子做事,今朝,任斗转
星移天翻地覆,这性子在该面对的人面前,不曾动摇。
“唉……”逼紧下巴的力道松了下来,辗转濡湿的脸庞,一寸寸抹去泛光水迹,纵然无奈,纵然懊悔,但那倨傲的声音里
还是忍不住透出阵阵醋意,“可翊儿你毕竟已经长大了,三年苦修你不也熬过来了,不是还找到心上人了么?”
“但那并不能代替师父啊!”师父是师父,烈是烈,两者若要失去,不如拿他的命来换。
“哦……为师当真是无可替代?”声音不住微微上扬,抚着脸颊的动作不由又轻柔了几分。
翊真想送师父一个大大的白眼,可惜,夜色阻碍,平日里犀利无比的光芒到这会儿也只能黯然失色。
“师父说什么梦话,”翊负气道,“翊儿是师父一手带大的,翊儿的心思师父还会不知么?就算借翊儿几个胆,翊儿又怎
么敢埋没良心,把师父晾在一边呢?”
“……也是呢,为师那么疼爱翊儿,翊儿又怎么会不知情呢?”
夜色中传来轻笑,没心没肺的,像极了师父平日不正经的腔调。正为师父这不负责任的态度倍感不悦时,额上又覆上师父
一贯低温的手,滑如玉石,叫他束缚得阖上眼,静静感受着碰触。
“翊儿……”灌满宠溺的声音忽而飘高了音,趋于飘渺,可惜全然卸去防备的翊一点都没有提防,“为师想讨翊儿一句话
,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为师在翊儿心目中的位置,是不是永远都不会?”
“师父说这……”干嘛二字被师父的手指堵在了唇里,耳畔荡来的仍是那蛊惑人心的低语。
“为师只要几个字,是还不是?”
“是,”顺着师父的问话,他下意识点头,“师父在翊儿心中的位置,永远也不会变。”
“如此甚好……”师父的耳语更轻了些,与夜风无异,停驻脸颊的冰凉指尖悄然离开了。黑影骤消,窗外一弯皎月,泠泠
凄清,撒满一地银霜。翊怔忡地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好不容易安定下的心忽的又乱了开来。
“师父?”声音颤了起来,似是受了凉。
慌忙四望,清影难觅,声渐消,“翊儿,你可得记住自己所说的,梦话啊……”
咯咯一阵轻笑随风而上,凭空画了个圆弧,打上完满的符号。
“师父──”
“哇──”
两声尖叫相继而来,震彻空寂的卧房,须臾,全又恢复如初。翊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忽然睁大的眼睛缀满惊惧,本安然
坐在榻旁的人被他吓了一跳,杏眼圆睁啐了口道,“该死的,你吓唬谁呢?”
17.
“师父?”翊恍恍然望过去,失焦双眸雾霭沉沉,哪儿辨得清眼前的人儿。
“还没醒透呢?看看清楚,我是个女的!”
被戳得脑袋生疼,翊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望见地分明是张从未见过的脸庞。脸如玉盘,肤如凝脂,双眸熠熠如星
,眉黛细长如柳,声似银铃,清脆悦耳,足够亮堂整间沉闷的屋子。
她是谁?
疑惑堆满脸,瞬时就叫人看了个透彻,此人实在好懂呃。
女子格格娇笑,继续不认生地点着他的额头道:“怎么?看傻了?呵呵,本姑娘长得闭月羞花让你怦然心动了么?别急着
肚肠乱痒,姑娘虽然面相嫩了些,其实我早已嫁人了哦。”
翊看着自说自话的“疯婆子”全然没有对策,他只得防贼似的向榻的那边挪动,拉开彼此的距离。
眼见翊一副见鬼了模样了,女子也不开心起来,抓过翊的手臂狠狠一拽道:“嗨!你个没礼貌的小子,怎么见我就躲啊?
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翊的眉头紧紧皱起,眉间沟壑深了些许,女子不屑咋舌,刚想嘲讽他两句这才发觉他单薄衣上浮出的血色,如动情芙蓉幽
然绽放,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唏──”女子倒吸口冷气,连忙松手道,“你个人,受伤了为何也不出声,胳膊被我卸了也没关系吗?”
女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撩袖子起身朝翊靠来想要帮忙。翊的视线忽然又与她的腰际相平,他这时才发觉,那女子本该
姣好的身段偏偏隆起了小腹……
女子刚想扯开他的内衣看个究竟,却被翊僵硬地躲了过去,低头望去,冷寂双眸散发着排斥之意。
“你是谁?”
女子不骄不躁,双手叉腰反问道:“你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翊怒叱道。
女子一脸无奈,她双手摆开,好声好气地说:“好啦好啦,别生气嘛,我说就是了,我叫联珠,当朝国主曾是我的对象,
不过现在,我是他嫂子。”
嫂子?翊的脑中轰然巨响,嘴角划出一丝冷意。这个国主当真厉害,废了初次见面的无辜奴婢不说,还派了亲信过来监视
,不容许女子再亲近半步,翊的脸色更阴沉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的问题还真多哎。”联珠唉声叹气了番,继续双手叉腰道,“过来照顾你啊,不然你以为呢?我是辕朔那混账派来的
奸细,总是伺机害你不成?现在我不看看你的伤才是真的害你呢,快过来,傻小子。”
冲不肯屈服的翊挥了挥手,联珠好似在逗弄过去相国府内那只可爱又别扭的小狗,见他还是一副不肯轻信的模样,联珠大
叹一口气,挑眉挺起腹部,骄傲道:“喂,傻小子,看到了没?”
顺着联珠抚着小腹的动作,翊能清楚得看见凸起的弧度,里头好像塞了不少棉絮的样子,塞那种东西干嘛?不碍事么……
翊狐疑了会儿,长这么大他可从没见过孕妇,天知道那里头正孕育着一个生灵。
翊战战兢兢,半步不肯靠近,联珠早没了耐心,她抓起翊没受伤的手贴上自己的腹部,起初那小子还抵死反抗,不过兴许
是顾忌到自己是个女子,渐渐放缓了力道,当那只温热的手准确无误地贴紧小腹时,她的宝贝儿子乖巧地伸展了下四肢。
“咦?”翊吓了一跳,微微缩起手指,联珠哪儿肯罢休,扳开他的五指跟八爪鱼似的紧紧吸住,静悄悄间,微弱的振动又
从腹部传导而出,这一次,翊更诧异了!照理说,心脏不是该在胸口的位置么?怎么,怎么这儿会有跳动的反应呢?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