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哪敢跟滨州搭上关系,全部关紧城门不许外人进入,唯恐那些海盗假扮成难民涌入州府,再把他们一起给灭了。”
“那岂不是非常危险!”
“那是,不过既然动用了都城内的机关,剿灭海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如果当真是如此就好了……慵懒黄云蓬松柔软,看不清笑意引致的轻颤。回到酒肆,一眼就看见那喝酒打混的身影,孟夏
的闷气憋到了喉咙口,他愤愤走过去,用力摔下扛在肩上的篓筐,好听的好玩的消息都听不见了,酒肆内唏嘘四起,片刻
沉入宁静,死如深潭。
“孟兄,辛苦辛苦,来来来,喝酒,吃花生。”一抹亮丽拥上凝脂之肤,心弦不禁缭乱,酝酿好的怒气也如泄气的皮球丝
丝被抽干。
孟夏哭笑不得地看着递上眼前的酒杯和花生,讷讷推开了去,幽怨道:“少来这套,你要的草药我都替你找来了,你满意
了吧。”
“是么,我看看。”放下酒杯,面带微笑的人儿俯首拨弄起篓筐里青黄不一的草木,轻轻颔首,凌波轻闪于眼际,明明薄
削如雾,却深深渗透进心底,孟夏不由扭头换了口气,跟这种人呆在身边真是锻炼意志,听听杯盏摔地的清脆声响接二连
三,不用转头一一确认,孟夏也能猜出惊愕至极的人到底有多少。
“甚好甚好,孟兄果然非同凡响,让你找这些草药真是大材小用了呀。”
“哼……”孟夏瞪起眼来。
“那不如劳烦孟兄再帮小弟找寻这些鸟兽昆虫可否?”从怀里又掏出张写满鸟兽昆虫名称的纸张,他一脸憧憬地说。
“你──你把我当做什么了!”
“这些可是修补机关必要的物资啊,孟兄不会吝啬不帮忙吧?”狡黠之光持久不散,孟夏却找不出办法扯破这可恨的嘴脸
。
“知道了!”孟夏瓮声瓮气道,“找来就可以了吧?”
“是啊。”
孟夏粗略看了下名单,脸色骤变,“这……这五步蛇上哪儿去找?它只在厥滩才能觅得踪迹。”
“那孟兄就去厥滩抓啊。”
“厥滩隶属羽国!!”你想让我过去兜一圈在来吗!!
“咦?孟兄不是知道地点吗?还不快去。”
“你──”脸色陡升成紫红,咧开的嘴里,露出一排尖厉的牙,椅凳作声,酒肆内摸索着逃跑的客人骤然多了起来。
而被狠狠瞪视的某人抚着尖巧的下巴,自说自话道:“羽国与墨国接壤,快马加鞭也要十几天吧,奉劝孟兄找个机关商队
带你一程,兴许可以节省点时间呢。”
“你不是在耍我吧?”孟夏头一次萌生出如此强烈的怀疑,“机关哪儿需要这些药材?”
“你怎知,不需要?”
平静无奇的笑里难藏邪念的蠢动,仅仅一念,孟夏觉察到了那之中的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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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吱嘎──”这声响快持续了一天,抚着额侧,宗浚知道这声音想要消失还有待耐心。他有耐心,但他怕身体跟不上
他的耐心。上一次锁链“!!!”拉起时是两年前的事,羽国犯境骚扰,情况威逼,墨国动用了机关城内的重型机关前去
支援,那声声响响,似雷霆霹雳刺耳至极,宗浚恨不得这天底下的隔阂在深一点,总够切断声音的传播。
轰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蜗内打圈,好似一片不愿沉入水底的树叶,随涟漪颤抖。宗浚揉着丝丝抽痛的头颅,微微撇过头。明
明站得很近的人,明明贴近耳朵讲的话,他却形同在天外听到呼唤:“辕望……辕望……”
“什么?”回过神,眼前的脸如隔水在荡漾,凌厉化作柔媚,让人不得不赞叹女娲的鬼斧神工。
“你是……机关城的城主?”他吃了一惊,堂堂机关城城主,居然来此了。
“哟,没想到你认得我?”漂亮的脸笑得很美,让他觉察不出恶意,“这是不是我的荣幸,王爷?”
此话听得实在刺耳,宗浚无助而笑,摇头轻叹道:“听闻过你的传言,当今敢对陛下没大没小的就是你了,你又何必称呼
我为王爷,称呼我为宗浚就好。”
华丽笑靥微微一顿,重新绽放,“宗浚?也好,宗浚就宗浚,名讳不过是个空壳,你也无需称呼我为城主,就叫云息,你
看如何?”
“你……怎会到此?”辕朔怎会容许你来这里?一个软禁人的府邸。
“想乘着难得的机会出来逛逛,顺便看看一直挂在辕朔嘴边的人是何模样。”
绚丽的美如蝴蝶展翅飞入眼底,宗浚周身一颤,握不牢手里端着的茶盏。
“你说什么?”机关城城主到来已经足够令他惊奇了,来人带来的话则将这奇异又引入了一个新层次。
“宗浚没想过回去看看自己的兄弟么?”
撑着下颚,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在眼前停伫,他难以适应这种亲近,向后仰了仰,“你说……陛下?陛下召见,尔等自然…
…”
“你不喜欢辕望了么?”仙君似的人幽幽启唇问。
没深究那“喜欢”有何深意,宗浚只是清寡无味地笑了笑,“他与我是不同的……”
“因为他在那个位置上?”那人笑意不减,表情里多了点戏谑,“其实他很想你呢。”
“……城主是在说笑吧?”宗浚又停住了动作,不住苦笑。
眼前人跟他没有任何交集,知晓都是通过流言蜚语,为何他平白无故出现在眼前还说了堆不知是何用意的话呢?
此语一出,来人竟大叹一口气,拍着案桌,言语里颇有责怪之嫌:“看吧看吧,我都说无需称呼我为城主了,你又何苦如
此分明呢?”
宗浚面露苦涩,哑声道:“……天性使然,改不过来了。”
“是么……看来生在帝王家,真是可以磨灭一个人的本性啊……”来人沉吟声,起身而去,“我可不想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
悠扬如歌的笑声徜徉而去,厅堂内顿时灭了声息,唯独窗外的天下,仍是一副闹哄哄的景象……
耳边聒噪未退,好似成千上万的知了爬上他府邸内的大树上头一同鸣叫,宗浚揉了揉嗡鸣的耳朵,抬起眼,水光退散,柔
媚重归棱角分明,一张经历风霜洗礼的脸。
“辕望!”上弦忍不住加大了嗓门,“你怎么了?”
“……是你啊。”宗浚长叹声。
上弦不悦皱眉,“怎么?你以为是谁?”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罢了。”他愣愣出神,费了好久的精力才将刚才的画面定格为回忆,一面之缘的机关
城城主,那日到访究竟是何用意?为了辕朔?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你别吓我,你总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我怎么放得下心?”上弦重重一叹,扶住肩头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怎么?你要出征了?”宗浚回神问。
“你听说了?”上弦呲起牙来,想起和辕朔对峙时的场景,他真恨不得一刀将辕朔毙命,可惜,那时他只是紧紧握着刀鞘
,只想着眼前这张泫然欲泣的脸,他忍了。
“你是武将,这种事不是该常有的么?”
“机关现行,过些时日我将带领部队跟进,如若可以,我倒是愿意陪着你,而不是替辕朔巩固他的江山基业。”上弦无比
真挚道。
“君为臣纲,下回可别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了。”
“辕望,你还真是……食古不化。”上弦的嘴里有着淡淡的埋怨。
“是吗,”听言,宗浚只是笑,笑得莫名其妙,“习惯成自然了……”
“你放心,在我走之前,我会帮你完成一件事。”神思飘忽时,令狐上弦给出个承诺。
宗浚有些困惑,“嗯?你要做什么?”
“你等着就是了,”令狐上弦确实握住他的双手道,“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37.
夜已深邃,书房依旧通明。案台上摊摆着墨国沿海诸地的地形图。对着此图,他已不知皱眉思索了多久。
滨州告急,州府被海盗霸占一事令人堪忧,州府内定有内应,不然机关又怎会被悉数销毁?唯一不知的是这群流寇究竟是
作何打算,他们竟敢窥视滨州,滨州周边的三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挑着灯笼缓步踏入书房,唐秋轻摘下琉璃灯罩,换烛。
这已是今夜第四回,猩红的烛泪积载在原木底座,如散瓣而谢的红莲。揉揉眼睛两旁的穴道,从未察觉的酸痛突然袭来,
辕朔深透口气,夜间冷风习习,吹拂肌肤激起一颗颗不小的疙瘩。辕望不讨厌这丝清凉,至少够他的脑子保持清醒。
“什么时辰了?”他清咳了声。
“丑时了。”唐秋深深鞠了一躬,“陛下,该歇息了,碧瑶宫的如姬已经等候多时了。”
“太后又暗中使劲了吧?”他冷哼声。
唐秋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太后又是为了陛下您好……”
“也罢,走吧。”
“是。”唐秋卑躬屈膝,主子难得通融,他自然伺候得更为殷勤,掌灯引路。
脚刚抬出门外,湿冷之气扑面而来,身着黄袍未披披风的辕朔打了个哆嗦,颤抖的手指触到刮至廊下的细雨,湿腻柔滑,
凉意蹙心。
“下雨了……”他嗫嚅道,模糊的影子相互交叠,如同鬼魅在黑夜中穿梭,无端的,心又收紧了。
“陛下?”唐秋不详地多问一句,陛下该不会又被鬼魅缠身了吧?
“准备车辇,去机关城。”
一时之间,唐秋四肢比这雨丝更冰凉,他结结巴巴道:“陛下!那、那……如姬怎么办?”
“差人过去支会一声就是了。”不耐拂袖,辕朔瞪了傻傻愣愣的唐秋眼,“听不懂孤的话么?”
“是!”暗地里叫苦不迭,唐秋还是领会,乖乖照主子的吩咐去做。反正之后出什么岔子也不关他这个下人的事,他只是
奉命行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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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珠钿碎裂的声响破除雨夜单调,怒气在屋檐下蔓延,却仍抵不住外头泠泠。
如姬忿忿地来回踱步,轻纱薄如蝉翼,若隐若现笼罩她曼妙身姿,本该撒娇尽显妩媚之态的,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任
谁都想不通,在这个寂寥急需抚慰的夜晚,帝王居然会弃娇媚的妃子于不顾,跑去更为阴森的机关城!难道他想在那里寻
欢吗?!
如姬恨恨咬着丹寇染得鲜红的手指,回身厉声呵斥:“机关城里究竟藏着什么狐媚妖精?为何陛下要去那儿!”
“这个……”曲腿下跪的宫人苦着脸不知如何作答,他就知道,当值夜班不是什么好事,居然捞上这么倒霉的伙计:向这
朵带刺玫瑰宣布陛下夜不归宿的旨意,看如姬来回踱步怒不可遏的样子,他有意识地向后躲。
“再不说你这辈子也甭想说话了!”如姬怒气冲冲地踢了宫人一脚,威胁道。
宫人打个了寒颤,伏地不起,抖着声音道:“是……机、机关城软禁着两个人,一个是蓝灵王王妃,另一个……”
“另一个是谁?!”如姬拔高了嗓门,昔日为帝王献唱的绝妙嗓音这会儿却成了鬼音催命符,吓得宫人脸色煞白。
“是、是机关城城主,云息的徒弟……”
如姬挑起柳眉,“徒弟?是男是女?”
宫人小心翼翼探看如姬脸色,拱手小声道:“男……男的……”
“你说什么?!”如姬暴跳如雷,出什么差错了!陛下他、他居然撇下她不顾,去找……找一个男人寻欢!伸手碰上松散
的发髻,缎带无声落地,青丝如收不拢的情思张狂而舞,立于隐绰烛火间的如姬从没有如此像鬼魅。
“不可能,不可能的!陛下又没有龙阳之好!他怎么会……”
宫人挤出一抹假笑,“这个……奴才不知,娘娘还是自己去问陛下吧。”
一句无意冒犯的话让如姬瞪大了眼睛,紧咬的粉唇红润不在,幽深的紫令人手脚发凉。
“带路!去机关城!”
“什……娘娘,夜深了,您就不要……”
“不要什么?陛下都不要我了!我还顾忌什么!难道你想陪着我一同被打入冷宫发疯度日吗!”
您现在这幅模样不也是在发疯度日么?宫人才没活得腻味,把这句自找死路的话说出口,他闷哼声爬起身,寻了件保暖雍
容的狐裘给如姬披上,在烦躁的女音不断催促下,慢慢引亮通往机关城的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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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稳送光亮,纵深极大的地下室灯火通明,竟寻不出阴影的角落,尘埃落定,静静停靠在猩红色地毯上,目不转睛注
视着其上忙碌撒汗的身影。身着宽大的灰色长袍,翊专心致志制作着眼前已成形的机关,看那扭曲怪异形同巨塔的造型丝
毫也看不出仿造的是何生物,只是这东西大到足够遮住两个翊的身形,内部玄机巧妙,看得人眼花缭乱,外覆金丝甲牢不
可破,一对似眼非眼的猩红宝石至于“巨塔”塔身一侧,笔直注视着灰岩墙壁上一根若有似无的丝线,顺着丝线望去,灰
岩墙角四方各有一只金铃,靠墙小憩,暗室内幽幽静静,唯独安装零件的“!!”声有序踩上时辰流走的节奏,一点一滴
。
经过三月有余的苦功,最心旷神怡的机关制作已基本完工,屏息安装好最后一个齿轮,翊长舒一口气,他抬身动了动僵硬
四肢,吹拂开落在机关上的灰尘,动手组合。只听“啪啪啪──”几声准确无误得切合声,一座高出两头有余的畸形“巨
塔”赫然变作一只四肢伏地的生物:面如狗,身如短弓,四肢纤长稳健,殷红双眸这一回笔直注视着翊,固执而坚定。
天知道是不是受了师父的蛊惑,取了这些零件皮甲拼出这么个东西来。翊轻笑声轻抚刚刚完工的机关,真该感谢师父平日
无事留下这么多零件,让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造好了这个可变形的机关,就是不知具体操作起来是不是也像制作时这般得
心应手了。
翊不由感叹,师父当真是个奇人,也气死人。
师父教授机关术时竟然完全无视循序渐进的道理,把顺序全然倒置,先让自己呆在山里整整二十年钻研“心术”,现在再
在这地下室里留下“木甲术”和“机关术”的文书供他自行学习,从繁到简,从艰深反制容易……这等安排,倒是独具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