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弗也听出来公爵是在故意刺激安德雷卡,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安德雷卡毕竟还太年轻,听到这样的挑衅,无论如何都不能置若罔闻,一股怒火烧了起来,说:“看来今天不逢陪一下的话,连父亲的在天之灵也要为我蒙羞了。”
附近没有男仆在场,安德雷卡就转身要自己去马厩里牵马。公爵却阻止他说:“用不着麻烦殿下回去牵马了,就骑我的这一匹吧。”说着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又对着身后的随从说:“阿尔伯特,你让开,我骑你的马。”
阿尔伯特,也就是公爵的那位贴身侍从,骑着是一匹很不起眼的灰母马,听到吩咐就笑嘻嘻地跟着跳下马来。接着把公爵的那匹高大的黑公马牵到了安德雷卡面前。
埃尔弗从来没学过骑马,看到那匹黑公马比自己还要高得多,还不耐烦地喷着气摇着头,不禁害怕起来,拉着哥哥的手不让他走。
安德雷卡低下头,对埃尔弗说:“别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公爵那么坚持要去打猎,我陪他出去逛一圈就回来。”他的神情那么严肃,埃尔弗就不敢再硬拉着他,只好松开了手。
安德雷卡身材相当高挑,可那匹黑公马对他来说也实在太高壮了一些,阿尔伯特轻轻拍拍它的后颈,接着弯下腰脆在地上,示意安德雷卡踩着自己背上马。安德雷卡却侧身避开了他,踩着马镫轻轻巧巧地跃上了马背。那黑公马本来就有些烈性,这时候不得不载了一个陌生人,更加不耐。安德雷卡接过马鞭在它背上稍微拍打一记,它就迫不及待地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公爵也跳上那匹灰母马,靴上的马刺一夹,飞快地追了上去。随从们也跟着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去,只留下埃尔弗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071.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大概在一两分钟里面,庭院里的大批人、马,还有跳来跳去的猎犬都一扫而空。埃尔弗楞在那里,呆了足有一刻钟。他的心里有那么强烈的不安,以至于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就像自己所想的,哥哥讲的事情也并不是每一件都对的,眼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不是因为哥哥一直阻挠自己学骑马,自己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跟着公爵塞斯的那伙人一起出去。就算这时候自己去后山,也未见得能找到那伙人,就算找到了,自己不会骑马,还是只能看着他们走远。要是回去找人帮着去追,似乎太小题大作,要是就这么等着,又实在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心里反而越来越慌,再也等不下去,绕过庭院出了城堡往后山跑去。
往后山的路,他本来就是很熟的,因为也经常跟哥哥一起去玩,可是地上积雪新融,湿滑得厉害,走不了多远,脚上腿上全都是泥。偏偏后山地势起伏,有林地也有草场,复杂得很,绕来绕去情急之下一时也找不到。好几次明明听见林子里前面不远就有马嘶犬吠,飞奔着追上去,那吵杂声却又渐渐远了。埃尔弗平时就不爱动,连着不停来来回回地走了半个多小时,虽然不至于迷路,也已经精疲力尽,心里又焦急,一边走,眼泪一边直往下掉。最后自己也绝望了,心想这样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跑,怎么可能找到人,不如现在就往回走,说不定,哥哥已经回去了,还在到处急着找自己呢,要是真的这么久都没回去,自己一定得去找管家茄罗德。
这样想一想,好像稍微安心了一些,急匆匆地只想快点回去看看,往回走的时候,脚下似乎也轻快了一些。可是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几声尖利的马嘶声传过来。那声音在安静的树林里听起来特别惊人,特别刺耳,埃尔弗的心立时咚咚地猛跳起来,循着那声音跑过去,不久就出了树林,迎面一匹马冲了过来,就是公爵的那匹黑公马。马奔得很快,背上却是空的,埃尔弗连忙闪到一边,看到前面远处的草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埃尔弗屏着呼吸,快步走了过去,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可是越是越近越是看得清楚,地上的那个人满头纯黑头发,一身的黑色丧服,身材修长,脸色苍白,确然就是哥哥安德雷卡。
之前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从得知,安德雷卡这个时候已经不能讲话,眼睛半睁半闭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埃尔弗不敢扶他,只能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试探着问:“哥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你还能听到我讲话吗?”
安德雷卡的睫毛轻轻眨着,似乎正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那双无力的黑色眼瞳终于找到了埃尔弗的脸,可是始终没有办法看清,他拼凑着仅剩的力气想要说话,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有一缕血丝从嘴角边流了下来。
072.
埃尔弗一直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已经亲眼见过很多死亡,有宠物的、有亲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一种奇迹,对于死亡时尤其如此。一个鲜活的生命,不但有声音有动作有表情,而且有思想有智慧有感情有灵魂。可一旦死亡降临,这一切都会突兀地消失,不知所踪,就连那冰冷的肉体也会很快腐朽不见。比如自己的母亲,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比如自己的父亲,那么精明那么强悍,可是他们死去了,除了自己脑子里的记忆,什么都没留下。
而这一次,死亡再度降临的时候,竟然要夺走自己的哥哥。埃尔弗虽然从小就是个安理教徒,内心深处却常常怀疑上帝的存在,对于他来讲,自己的哥哥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多么好多么值得崇拜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哥哥这么轻易就死去。
埃尔弗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哥哥死去。不能想象哥哥此刻的感觉,一定非常痛苦吧。
那是一个最忠诚的上帝的信徒的最后一刻,仅存的微弱的神志面对着那么复杂的矛盾和挣扎。安德雷卡还那么年轻,曾经有那么多理想和抱负,生活才正要开始,各式各样千头万绪的国事家事他才刚刚摸清了方向,上一分钟还在苦苦思索该怎样面对没完没了的挑战和麻烦,一转眼间,这一切就全都突兀地结束了。在永恒的黑暗的边缘,他甚至有些啼笑皆非,自己这短暂的生命,简直像是一场闹剧。万千思绪最终都归结为一种不舍,实在放不下身边这年幼的弟弟,还这么小这么单纯,身边危机四伏,留他一个下来,他能怎么应对。如果早些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自己就不会千方百计把他遮护得严严实实,而是一早教会他世间的种种险恶。
纵然有万般无奈,安德雷卡也已经无法表达,连一句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费尽全力终于抬起了手,希望能再摸摸那张可爱的小脸。埃尔弗看出了他动作,抓着他的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安德雷卡突然又觉得很安慰,毕竟在临终的时刻,深爱的人就陪在自己身边,嘴角费力地抿起,凝成了一个淡若游丝的微笑。
那最后的微笑也许是对埃尔弗的安慰,也许是在表达最后的心情,可是看在埃尔弗眼里分外凄凉。而那微笑也是转瞬即逝,那双温柔的黑眼睛渐渐闭上,那身上痛苦的颤抖也终于停止了。安德雷卡死去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永远不会再给埃尔弗拥抱和亲吻了。
不知道是谁通知了城堡里的人,过不多久,能赶来的人全都赶来了。里亚士王去世,公爵塞斯回来,大家心中都有些不祥的预感,可都没有想到一场丧事过后只过了几天就又是另一场丧事。
医生和神父也都来了。医生很快做出了诊断,神父就开始祈祷了。
073.
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也无话可说,只能简单地说明,安德雷卡堕马的时候伤了背脊,接着又被马蹄踩到,折了肋骨,断骨刺伤了肺和心脉,所以去得很快。神父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十字架,放到了安德雷卡的手里,开始念诵冗长繁复的祈祷文。
埃尔弗似乎听到了那些多余的声音,又似乎没有听到。不论是医生口中的筋骨心肺,还是神父口中的罪孽救赎,又有什么意义呢?安德雷卡就是安德雷卡,跟这些空洞的字眼又有什么关系呢?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些别扭,突然觉得命运跟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肯定会珍惜跟安德雷卡在一起的每一天,连一分一秒都不舍得离开他,又怎么会为了结不结婚之类的小事跟他争吵甚至离家出走。这样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旁边的众人都很担心,怕埃尔弗坚持不让收殓安德雷卡的尸体。要知道人死之后应该尽快做些善后的工作,否则不但会多花很多力气,而且最后的仪容也不会那么好看。而埃尔弗年纪又小,又太爱哥哥,恐怕很难接受这种事情。哪知道其实进行得出奇地顺利。管家茄罗德在这方面简直可以算是经验丰富了,当下就派了男仆要抬走安德雷卡,里妮夫人就过去尝试着安慰埃尔弗。可是埃尔弗陡然遭受了这样的打击,浑浑噩噩的,眼看着哥哥的手被从自己手里抽出来,接着就要被抬手,想要动却竟然动弹不得,想要讲话阻止他们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里妮夫人把他搂在怀里,他只好尽力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哥哥,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越抬越远。
埃尔弗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被从山坡上带回来的,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儿童室里自己的床上。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屋里点上了蜡烛,床边摆着一把高背扶手椅,坐着的竟然不是露西亚,而是里妮夫人。里妮夫人着实不年轻了,在摇曳的烛光里,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满眼忧虑地看着他。座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周遭似乎很平静,可埃尔弗立刻就想了起来,哥哥已经死去了,刚刚在他的面前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眼泪像泉水一般自动涌了出来,里妮夫人赶紧坐到了他的身边,搂住了他。喉咙哽住了很久,终于爆发出了抽泣的声音,他开始号啕大哭,怎么办呢,他心里那么痛,除了大声的哭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做。可是,其实哭又有什么用呢?不论再怎么哭,哥哥也不会再活过来。
埃尔弗不停地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黑了,才鼓气勇气,对里妮夫人说:“我现在要去看哥哥,他在哪里。”
里妮夫人没有阻拦他,只是说:“那就穿得暖和一些,夜里外面很冷。”她亲自帮他穿上厚厚的外套和斗篷,带他出了城堡去教堂,没有带其他随从,只有他们一老一小两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城里到处弥漫着凝重的氛围,短短的时间里,老国王与大王子相继去世,不论怎么说都是悲伤的事。本来今晚教堂里会举行全年最盛大的平安夜弥撒,可是现在却成了安德雷卡的追悼仪式。
074.
里妮夫人把腰挺得非常直,小声对埃尔弗说:“打起精神来,现在没有了大殿下,所有人都会看着你。”
埃尔弗并不没有真正体会到里妮夫人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从小就对这位夫人敬畏有加,这时候就不自觉地也挺起胸膛来。走进大教堂,里面已经是满满的人,果然就像里妮夫人所说的,每一个人都立即把视经一同转到了埃尔弗的身上。这在过往几乎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因为他总是哥哥待在一起,人多的时候,大家都会先看着哥哥。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其神情又都那么郑重,使得埃尔弗一时有种莫名的感觉。不过他的心思也不在别人身上,只是强烈地想要再看到自己的哥哥。
三天之前,神坛边停置着父亲的尸体,自己刚刚看着他下了葬,哪知道这么快就摆上了另外一副棺材。
相比起来,这一副棺材看上去要单薄得多,简陋得多。因为老国王之前病了很久,大家可以预见到他的去世,所以早早做了些准备;而安德雷卡的死是大家完全没有想到的,仓促之间置办下的东西当然就寒碜了许多。薄薄的榉木棺材,盛着一具本应生机勃勃的躯体。那张脸还那么年轻,一丝皱纹都还看不到,大概还有人帮他薄薄地上过妆,脸颊并不是灰败的颜色,嘴唇也红润如初。那具躯体已经换上了一件最华贵的天鹅绒外套,映得那张脸更加白皙鲜嫩。这样的安德雷卡其实比往常还要更像熟睡的天使。
教堂里面有贵族也有平民,都在诚心诚意地为安德雷卡祈祷。里亚士王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国王,不过他毕竟是老了,在很多年里面,他都并没有真正地在扮演国王的角色。可是在那些没有国王的岁月里,人们都没有焦虑不安,因为他们有一位那么优秀的继承人。安德雷卡在各方面都是完美的,而且还年轻,也就是说他将来也许会变得更加优秀,会带着这个王国走向更加强大的未来。他的死不单对于埃尔弗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对于所有人来说也都是如此。安德雷卡死了,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大家都开始打量这位新的继承人。大家都很熟悉埃尔弗,这一次重新审视,基本上跟之前的印象没什么两样,他还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或者不如说是傻乎乎的,不论怎么看,都只能让人失望。一杰出的兄长,竟然有这么平庸并且没用的弟弟。
埃尔弗却根本没去揣测周围的想法,王位或是国家的命运,对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是单纯地悲痛。没有了安德雷卡,从此就只剩下了自己孤单单的一个,人生还那么漫长,究竟还有等多久才能到天堂里与安德雷卡重聚?更不必说,也许人死后没有灵魂,就算有灵魂说不定也没有办法再找到安德雷卡。
他突然想起父亲,许多年里都是疯疯颠颠。现在才明白,失去了挚爱的人是怎么的痛,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去世会让他疯掉。现在他简直开始羡慕父亲了,因为自己也巴不得马上就疯掉。
075.
凌晨过后,教堂里的人潮渐渐稀疏,埃尔弗的心里越发凄凉,活着本身就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到那阴沉沈的城堡,本来一直都被自己当成家,可是母亲父亲哥哥相继去世,单单剩下自己一个,如何忍受得下去。埃尔弗不肯回去,里妮夫人也不勉强他,两个人在神父的休息室里睡了一晚。
一晚过后就是圣诞,伯爵普罗克特带来了一个消息,城里的贵族们一致决定,在二十六日为安德雷卡举行葬礼。另外,本来从二十四日圣诞前夜直至新年都是假期,可是这一次贵族院将破例在二十七日召开议会。埃尔弗浑浑噩噩地听着,伯爵普罗克特安慰他说议会的事不用担心,大局基本不可能被动摇。他完全不知道伯爵在说什么,什么是大局,自己怎么会去担心议会的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不深思,他关心的只是哥哥明天就要下葬,于是更加不肯回去,里妮夫人非常有耐性地陪着他,在教堂又整整待了一天一夜。
次日果然如伯爵普罗克特所说是安德雷卡的葬礼,按照王子的身份,而不是国王的,修士们将遗体送上马车,送出城外,时间又仓促,没有任何铺张气派可言。埃尔弗一路跟着,直到看到掘墓人挖出的墓穴才感到了一丝安慰。那个墓穴跟父母的间隔了一条走道,旁边留出了好大一片空地,显然就是给自己留出的位置了。不论早还是晚,人都是会死的,最终有一天,不论灵魂在何处,自己的躯体都会在哥哥的身边长眠,到那一天,自己终于能找回自己的幸福,那就够了。
不经意地抬头,发现与自己对面而立的人群里面有个满身丧服的女孩子,浅红的头发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鲜艳得刺眼,当即认出来,这就是奥莉维亚。在芮格日的一番长谈之后,埃尔弗就不知不觉地把她忘在了脑后。她是个追逐着安德雷卡的女孩子,可是自己已经不在乎他。安德雷卡真的不爱她,自己跟安德雷卡之前的症结不在她,在也不在任何女孩子,而在于不得已的形势。埃尔弗这样相信着,于是刻意遗忘了她。
她穿着一件粗布黑长袍,上面没有蕾丝没有缎带没有褶裥,活像个寡妇,一张脸苍白憔悴,还挂着两个黑眼圈,可见得这两天她不比自己好过上多少。埃尔弗才体会出来,她也是疯狂地爱着安德雷卡,那种程度一点也不比自己的少。她的目光偶尔扫在埃尔弗身上,里面带着无止无尽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