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勋爵一一介绍了他们的名字,都是埃尔弗耳熟能详的。
埃尔弗一一点头致意,说:“这么说,一个多月来各位一直在庄园等我吗?可惜我没能早点过来。”
泰特勋爵说:“本来我们也知道陛下很难独自一人出门来,不过我们并不着急。我们一直坚信你一定能收到那封信,一定能从那封信里听到我们的心声。”说到这里,泰特勋爵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海伦是个好姑娘,愿上帝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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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听他提到海伦,又是一阵心痛,只能沉默。
泰特勋爵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我们有同样的敌人,也有同样的期望,相信陛下心中所想也和我们一样。”
埃尔弗说:“是的,我相信我所想的也就是你所说的。”
泰特勋爵说:“我们是非常羞愧的,至少我们还能够待在自己的领地上,与自己的家人朋友相聚。而陛下,孤身一人留在伊苏吕堡,与恶魔朝夕相对。”
埃尔弗不禁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泰特勋爵,想看出来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所有的情形,可是泰特勋爵眉头紧皱,似乎完全沉浸在对公理教徒们的那些恶行的愤怒里,反而使埃尔弗心里好受了不少。
泰特勋爵说:“不过我们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了我们对于这个王国的责任。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我们的敌人已经松懈了,而且他们的势力本来就所剩无几,目前几乎全部聚集在伊苏吕堡。我们一致认为,只需要集中力量进功伊苏吕堡,抓获首恶,惩戒示众,就能结束我们的战斗。”
埃尔弗想到,公爵虽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敌人或者不如说是仇人,但同时也是唯一的关系最近的亲人,在这个问题上面,不宜发表太明显的言论,于是只是看着泰特勋爵,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在场的贵族们一一发言,把方方面面都讲得非常详细,包括从何处调集士兵,何处驻营,从什么方向行进,从哪些地方筹措经费器械,何时进军,何时结束战斗,可见得这是由众多人商议良久的非常完整的计划。埃尔弗没有打过仗,不过近两年来长进了不少,听得清楚明白。而发言人们忍不住一边讲一边互相继续讨论起细节来,这个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泰特勋爵考虑到埃尔弗必须立刻动身赶回伊苏吕堡,不得不强行来了个总结陈辞,说:“自从我们商量好了行动的计划之后,就一直在等待陛下的到来。因为我们需要陛下亲自认可,并为我们做精神的指引,使我们可以明正言顺地面对我们的人民,要求他们遵循陛下的意志,也就是遵循上帝的意志。”
埃尔弗说:“我非常赞同你们刚才所说的,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泰特勋爵当即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羊皮卷,在埃尔弗面前展开来。这简直是一篇专门针对公爵的檄文,长篇大论,主要是痛斥公爵的种种罪行,几乎可以说是破口大骂,旨在激起人们心中原本就压抑了许久的愤怒。
埃尔弗看到这份东西,暗暗有了一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论走到哪里,在伊苏吕堡也好,来到萨克逊也好,他的工作都不是思考与评论,而只是充当一支专门签下名字的笔。不过他把这种不雅的情绪藏了起来。这一次,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真心诚意地情愿写下自己的名字,于是他立刻这样做了,抽出一支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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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很清楚,如果这么一份东西落到了公爵手里,会被当成“阴谋”的证据,招来惨酷的报复,可是他毫不犹豫。写上了名字,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随身带印章。泰特勋爵提醒他:“陛下的戒指上有纹章。”
埃尔弗才想起来自己手上食指的那枚戒指的确没有镶嵌,只有一个属于国王的纹章,盾牌和王冠,当做印章用也没什么不行。于是用力摘下戒指,在自己的签名旁边盖了下去。
泰特勋爵接过戒指,掏出手帕擦掉沾染的油墨,才又重新捧到埃尔弗面前。埃尔弗戴回了戒指,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柄短剑,郑而重之地递给泰特勋爵,说:“阁下,我的剑托付给你。感谢你为我及王国做的一切。”
泰特勋爵接过短剑,说:“定然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埃尔弗对着其余人点了点头说:“那么,再会了,先生们。希望我们的再次遇见是在伊苏吕堡的光明之中。”
泰特勋爵跟着他出了门廊,马已经备好。埃尔弗说:“请让我的那位随从跟我一起走吧,虽然他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亲卫,可他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今天他虽然跟着来了,但是对于我们的会面一无所知。”
泰特勋爵说:“当然。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已。如果扣留他,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话音未落,苛布里耶就走了出来,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无精打采。埃尔弗又心疼起来,没有跟他说话,翻身上了马背,挥鞭离开。
苛布里耶没有发问,见到了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情都没有问,但他非常沮丧。他第一次看清了他与埃尔弗之间的那道墙,在他撞了个头破血流之后。他突然明白,埃尔弗不仅仅是不相信他,而且他完全没有办法真正融入埃尔弗的生活。就因为自己过去跟随着公爵,埃尔弗就完全没有办法接受,不论自己再怎么做都没有用。可是自己的心愿其实那么简单,自己在看到埃尔弗的第一天,就发了誓,要永远忠于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这么难。自己只是发自内心的,甚至不由自己主地想要对埃尔弗好一些再好一些,不需要任何回报,只想要埃尔弗可以稍微开心一些。
苛布里耶没有再次强调自己“绝对不会把看到的事情讲出来”,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只是默默地跟着埃尔弗在荒原上疾驰。一成不变的景物在身边不停地快速掠过,他的心情又慢慢好了起来。自己跟随过公爵,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自己的心里只有埃尔弗一个,时间会冲淡埃尔弗对自己的防备,终于有一天,他会彻底接受自己的,一定会的。
回到伊苏吕堡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走进城堡,很快就看到管家茄罗德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开始准备晚餐。埃尔弗坐到餐桌边刚吃了几小口,公爵就推门进来,随即有仆人端上来他的那一份。埃尔弗不禁床幸,自己回来得还挺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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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苛布里耶为了埃尔弗的态度暗暗伤怀时,埃尔弗偏偏对苛布里耶越发介意起来。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苛布里耶只是知道自己与泰特勋爵的会面,至于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他必定无从得知。虽说如此,只要公爵有了萨克逊这条线索,很容易把所有人都一条线揪出来。苛布里耶一直都对自己强调着忠心,但是嘴上讲出来的忠心又有几分可靠?原本这世上绝对没有疑问的,只有安德雷卡对自己的爱,可是就算在当时,这份感情也因为掺进了太多事情而虚无缥缈,更不用说,就连安德雷卡本人也已经死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继续推移,埃尔弗一天一天地观察着公爵的态度,始终不曾发现一丝异样。从日常的事务来讲,公爵不但没有变得紧张忙碌,反而似乎越显轻松了。而伯爵普罗克特也没有对他做出过任何示意,只是日复一日地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讲下去。埃尔弗就一直在各种紧张焦虑中反复煎熬着,最初担心公爵发现自己参与的计划,渐渐的这重担心消解了,却又开始疑惑为什么还没有行动,想起公爵的脑袋被一刀砍掉的可能性,就又激动又急不可待。夏天很快就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埃尔弗几乎要开始疑心去往萨克逊的那一天只存在于自己的梦境了。
当然,泰特勋爵那一群实干者牺牲了一颗珍贵的棋子并不可能只是请埃尔弗去吃一顿茶点就完事,而是真正在行动。伊苏吕堡西部及南部一带二十六郡的富庶之地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联络准备的工作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粮草器械士兵对他们来说并不那么困难,尤其今年是丰收之年。
在埃尔弗没办法看到的地方,米迦勒节的气氛显得很复杂。收成是丰富的,可是税赋也是比过往沉重许多的。在以公爵为精神领袖的势力横行的时期,人们不能不认为,多出的来税收全部用来支持异教徒的恐怖活动和那些新教堂的兴建了。收割季的喜悦里,也浸满了愤怒,同时也包含了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向往和斗志。
秋季的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南部暗中聚集的军队突然举起了旗帜,联合起来向首都进发了。如果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种安排本身就有其浮躁之处,因为王国的秋季并不长,寒冷的冬季到来之际,就是战斗必须告一段落之时。
对于埃尔弗来说,一切都来得极其突兀。前一天公爵还在自说自话地拉着他在庭苑里喝下午茶,第二天清早天还没全亮,就有一队全副盔甲的士兵撞开了房门冲进了他的卧室。秋季的睡衣相当厚实,使埃尔弗在被从床上拽出来时不至于那么狼狈。巨大的响动自然惊醒了隔壁的苛布里耶,他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就从角落的小门冲了进来,身上也是只有睡衣。那真难以置信的场景,原本相当宽敞的房间,被手持武器的卫兵挤得满满的,没有一个人说话。苛布里耶面对这样的一群人,也是无话可说,跟埃尔弗一起,两个穿着睡衣的人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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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的心在不停地向下坠落,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吵:“一切都完了,完了。”比起死,他更怕不体面的死,他不想穿着睡衣被拖到城堡门口,挨上没头没脑的几刀,变成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的丑陋尸体。
他和苛布里耶被粗鲁地拖出了房间,但是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拖下楼,而是上了小楼梯,被推进了阁楼上的那间小房间里。小门随即被带上了,从外面上了锁。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埃尔弗啼笑皆非,期待已久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可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被关起来的人质而已,而无辜的苛布里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成了囚徒,只能感激公爵的这份体贴,赏给自己一个伴。而委屈的苛布里耶本人的感受如何,就无从得知了。总之他像平常那样安静,没有提问也没有抱怨。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小床,几个小衣柜就没剩下多少空间,椅子只有窗边的那一把。于是不论是椅子还是床,苛布里耶都没资格坐,只能一直站着。衣柜里并不是没有衣服,但也只有伊斯塔王后和里亚士王之前留下的几件睡袍而已。也许是外面的看守想到了这个问题,中午送饭的时候,也顺带拿来了一些衣服。埃尔弗很乐意得到这些衣服,这样就不用时时刻刻把自己包在被子里了。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又送来了一套铺盖,苛布里耶在地上铺好,可以睡下来了。水盆之类的东西,房间里本来就有,但是这么小的房间里洗澡就不用指望了,而埃尔弗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洗澡。
做为囚徒的第一天很平静的过去,埃尔弗盖上被子睡了。正要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突然有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埃尔弗猛然惊醒过来,这还是苛布里耶第一次做出类似的举动,有些挣扎,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甩开那只温暖的手。而那只手也很规矩,没有其它动作,只是单纯握着他的而已。于是埃尔弗很快睡着了。
之前埃尔弗也经常在这个房间里待着,以怀念父母哥哥来消磨时光,可是被关在这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公爵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埃尔弗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百无聊赖之中只能一遍又一遍读着衣柜角落里翻出来的三四本女性读物,一些荒诞幼稚的爱情故事。埃尔弗很难想象母亲或者里妮夫人会喜欢看这种没逻辑没意义的故事,可是按情理来想,除了她们俩之外,这些书也不可能是别人留下的。可怜的苛布里耶,平时最喜欢的娱乐是骑马打猎,可是无聊到极点的时候,也只能跟着看了。埃尔弗一开始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后来也渐渐交谈起来,一起嘲笑书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桥段。
就在埃尔弗和苛布里耶把小说所在的那个年代里流行的手绢拉蕾丝拉绸缎拉都研究得细致入微之后,一天早上,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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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修在一片高地的最高处,而这个小阁楼在城堡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再远处的起伏的群山。埃尔弗和苛布里耶站到窗前,看到层层叠叠的士兵举着暗红的旗帜在向高地呈包围状逼进。其阵势井井有条,埃尔弗和苛布里耶可以看得分明,先是骑兵,其后是步兵。阳光下,武器盾牌的反光星星点点,极其刺眼。军队挺进的速度很快,不多久就把附近的山坡全都占领,而城里也并非没有准备,眨眼工夫,城墙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双方的服色其实相同,区别只在于城外的军队旗帜上多了三条金黄条纹而已。城外的军队进入了射程之后,双方都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射击。
就连埃尔弗也看出了双方的差距,城外的军队明显人数有压倒性的优势,并且装备精良,但要入城也并不简单,因为城下地势不便,并且伊苏吕堡是一座非常坚固的城池。天黑时,城外的军队只能后撤扎营。
第二天,第三天,战斗一直持续下去。埃尔弗猜想,也许公爵已经势孤无援,否则城外的军队不会如此不慌不忙。这一下,不但埃尔弗,连城里的所有军队平民也都与世隔绝了。可以想象城里的平民会有多么恐慌,可是街上随时都有骑兵在来来回回巡逻,严厉维持住了秩序,并且一味死守,双方相持不下。
也许是因为城里有太多重要的人物,尤其国王本人还在城里,城外的攻势总是不那么猛烈,然而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拖过去,天气已经转凉,城外的军队不得不改变作风,不管不顾的冲破的城门。城内的军队只能继续向上退守,以街垒为掩护,继续顽抗,以城堡为最后的据点。
埃尔弗觉得,胜负已分,结果只是迟早的事,不禁开始猜想公爵会怎样处置自己。事已至此,城外的军队不会再以自己的安危为考虑,如果公爵一怒之下杀了自己,只是多了一条用来审叛的罪名而已,而公爵,如果大势已去,也不会好心好意地独独放自己一条生路。至于苛布里耶的生死,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
埃尔弗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之后,承认自己还是怕死的,尽管自己一直期望着在死后重新见到父母和哥哥。然而,不论如何,这样的结果还是很好的。自己快要死了,可是公爵同样也不会再活着,自己这一生并不曾犯下什么严重的罪,而公爵无疑会下地狱,这就够了。反正自己对这个世界也再没有什么牵挂。
苛布里耶没有就此发表任何意见,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陪他看着混乱的街战形势,估计着战斗还剩下多少天。可是就在埃尔弗以为最少三天,最多十天,一切就会结束的时候,有一天,苛布里耶突然在另一侧地窗口小声叫他:“陛下,快来看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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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阁楼有一侧是圆弧形,苛布里耶那边的那扇窗子是朝东的,埃尔弗奔过去看时,发现东北的丛林里有一支军队在朝着伊苏吕堡行进。这支军队的服色是深灰蓝色,埃尔弗非常确定王国里没有这样的制服。密密层层的树林里,掩映着深色的制服,人数非常惊人,而且前进的速度非常快。泰特勋爵一方的军队都集中在南面的荒原一侧,为的是攻守进退灵便,可这支军队默默从背后袭来,分明是来援助公爵的了。
埃尔弗有些气急败坏,想也不想,就问身边的苛布里耶:“这些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苛布里耶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埃尔弗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衣领,问:“原来你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苛布里耶楞了几秒钟,说:“陛下将来自然会知道的。”
埃尔弗松开了他的衣领,虽然知道不该跟他发脾气,但胸口还是充满了怒火。苛布里耶垂下了脸,不再看他,没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