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制服军的出现果然拯救了公爵,并且还陆续有两次后续增援,绕道东南面包抄。混战持续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胜负已分,结果却与埃尔弗预想的截然相反。这批外来的军队显然是急于撤退,擒获了泰特勋爵一方的首脑人物之后,又展开了屠杀。埃尔弗站在阁楼上,无能为力,看到一批高阶军官没有经过任何的审判,就在大街上流血倒下了。
拖延了一个多月的决斗就这么结束了,灰制服很快就在城里销声匿迹,如果不是公爵一派的人又开始在城里横行无忌,人们几乎要想不起他们曾经的出现了。
埃尔弗不知道泰特勋爵他们怎么样了,大概是凶多吉少。本来他们应该拿着国王的敕令去审判公爵及其党羽的罪行,现在却成了阶下囚,等待他们的大概就是断头台。泰特勋爵等人是有身份的贵族,必然是要接受审判的,但那过程非常短,七天之后,埃尔弗听到了远处教堂里传来的接连不断的钟声,知道他们大概已经死去了。
钟声一直持续着,足有一刻钟都没有停歇。这个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就是公爵本人。
这几个月来,公爵想必过得很不舒坦,这个时候面目狰狞,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一块一块的黑色污渍,两只眼睛红通通的,胡子堆了满脸,衣衫褴褛,有些像街头的乞丐了。公爵直直地走到埃尔弗面前,死死瞪着他。埃尔弗突然想起里妮夫人,觉得如果自己这个时候有一把刀的话,宁愿像她那样,不管不顾地先给他一刀再说。
公爵没有回头,开口对苛布里耶说:“你现在出去。”
苛布里耶紧张到了极点,茫然无措地反而走上前来,几乎想把埃尔弗拽到自己身后去,可是有两个士兵应声而入,一边一人,攥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
163.
卫兵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公爵一步一步地逼近,一双蓝眼睛现在一片混浊,死死瞪着埃尔弗。许久不曾面对面,埃尔弗身材拔高了不少,头顶已经有公爵的鼻尖那么高了,微微仰起头,直视公爵毫不费力。公爵本来就在为了他上火,现在看到他这副态度,更是恼怒,一时之间被激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羊皮卷,扔在了埃尔弗脚下。
埃尔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也毫不意外这件东西会落在公爵手上。羊皮卷跌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摊开来,上面满满的全是对公爵的声讨,底部还有埃尔弗的亲笔签名和印章。战争已经结束了,公爵没有被打败,这份羊皮卷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公爵现在扔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要埃尔弗做痛悔状乞怜吗?虽然埃尔弗对公爵的蛮横欺辱全无反抗之力,但是摇尾乞怜也是绝对不肯的。
也许是埃尔弗脸上的不屑太明显,公爵头脑里残存的一点理智全都被轰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自己是个多么暴躁残忍的人,所以在埃尔弗面前一直在努力克制,可是这时候,他想都没想,一巴掌狠狠抽到了埃尔弗脸上。
埃尔弗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耳边“嗡”的一声,人就滚到了地上,脑袋也许在墙脚或者椅子上撞到了吧,一阵阵的眩晕,睁开眼睛,一时昏花,什么都看不清。
公爵的怒火完全没得到宣泄,走上前去,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就好像打猎时拎起一只被射中的猎物。手再次抬起来,可是埃尔弗只挨了那么一下就已经委顿不堪,第二下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松开手,埃尔弗“咚”的一声又倒在地上。公爵满心的烦恼,简直到了茫然无措的地步,转身出了房间,把小门摔得“砰”的一声大响。
过了许久,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埃尔弗抬起头,左脸肿得连眼睛都难完全睁开,昏花的右眼看到面前的人,是苛布里耶。
苛布里耶伸手想扶他,他避开了,挣扎着站起来,坐到窗边的大椅子上,脸向着窗外,背朝着苛布里耶。
苛布里耶凑近了弯下腰来,要细看他的脸,他笨拙地扭了开去,说:“别看我。”
苛布里耶转身走开,不一会又回来,手上多了一条浸了冷水的手帕,递给他。这个时候,他很抗拒这种同情,不过还是接了过来,贴到脸上,冷得直想发抖。天知道,其实他很希望公爵直接把自己从窗口推出去,要么就拔出剑来一刀割开自己的脖子。一个多月来数不清的人在他的眼前死去了,他也该一起死了才对,更何况,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还要艰难得多。
夜晚很快再次降临,埃尔弗睡不着,在窗前吹着冷风,坐了整整一夜。很快曙光又现,房间门再次被粗鲁地推开,一队士兵走了进来,示意要带他走。他站了起来,领先走出去,数十天来第一次走出了这个小小的房间。苛布里耶紧紧地跟上来,就好像生怕把他跟丢了一般。
164.
一众人挤着走下那狭窄的小楼梯,到了四楼,经过公爵的卧室,埃尔弗被推了进去。
床上被褥凌乱,公爵已经起床了,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睡袍坐在窗台上。窗户是朝北的,窗扇大开着,厚重的紫色缎子窗帘被风吹得四散翻飞。公爵好像不怕冷一般,坐在风里,从窗边看着东边微弱的晨曦,整个人颓废憔悴,活像个倒足了一辈子霉的流浪汉。
冷风从窗口一直刮到埃尔弗脸上,刮得脸皮生疼。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对这个人的仇恨甚至比这刀子一样的冷风还要尖锐。门在身后被带上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站在门口没有动。
公爵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亲爱的,走得近一点,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那种语气很像在对马上就要上断头台的囚犯道别,于是埃尔弗坦然走了过去。
公爵从小爱骑猎,体格健硕,手劲非常厉害,昨天的那一巴掌让埃尔弗的脸颊在一夜过后仍然紫涨着,左眼眯着,嘴角肿得歪斜到一边。公爵的手伸过去,想要摸他的脸颊,他扭头让开。公爵苦笑起来,说:“你很怕我吗?一直都很怕我吧?”
埃尔弗想起最初,在格林菲得的林苑里,自己那么害怕。那时候的自己,真像个白痴。公爵只是个自私又卑鄙的无赖而已,这样的人,不配生为贵族,更不配被自己怕或者恨。
公爵说:“我不该打你的。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该打你。我那么喜欢你,看你吃一点苦,我都心疼得受不了。”
这话真是再荒谬也没有了,埃尔弗忍不住,从喉咙里喷出一声冷笑来。
公爵的眉尖纠结在一起,似乎沉浸在个人的某种优柔情绪里,说:“埃尔弗,我不想再怪你了,你太小,什么都不明白。可是现实的困境又放在眼前,连我也无能为力。你和你们的那群安理教的傻瓜早就不是时代的主宰了,你们只是误打误撞地威风了一阵子而已。我是喜欢你的,不论你们那套愚蠢的教义说了些什么,我对于你这人都爱到了骨子里,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你太会惹麻烦,反对你的人太多,我也没有办法。”
埃尔弗没有反驳,那一刻,他简直怀疑公爵已经精神错乱开始讲胡话了。
公爵说:“别无选择,我只能暂时把你送走。去德贝吧,那里离威尔明顿近,离伊苏吕堡也不远。在那里,有一块小庄园是属于我的,环境挺干净,不会损害健康,我也能放下心来,告诉大家说,国王陛下出门去养病了,免得总有人要求把你推出去当作人民公敌审判一下。苛布里耶会跟着你去的。他是个妥当的人,会好好照顾你,有了困难,他也会报告给我知道的。”
埃尔弗说:“别让苛布里耶总跟着我,我已经对着他够久了,久到反胃想吐了。”
公爵没有理会他这种无聊的抗议,转过头,拍了拍手,门外候着的士兵应声而入。
165.
一排士兵站在背后,如果执意不走,只会让自己白白难堪一场,埃尔弗不再试图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作为一个囚徒,埃尔弗还算状况好的,没有枷锁镣铐,下楼之前穿戴得整整齐齐,不过随身的行李就一件也没有。天色没有大亮,前厅外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寒碜到极点的双轮黑篷马车。路人看了,谁也料不到国王本人会坐在里面。
埃尔弗上了马车,坐下之后,车厢里面就没剩多少空间。苛布里耶紧跟在他身后也要上来。埃尔弗说:“别上来,如果你还想要自己的前途的话。跟着我一块儿做囚犯没什么好处,你总是跟着我,我也不见得会有多舒服。去求求你的公爵阁下吧,说不定他就开恩让你留下了。”
苛布里耶充耳不闻,拉开车门,硬是挤上来,对着前座的车夫夫说:“出发吧。”接着就随手甩上了车门。
虽然是粗陋的马车,可是门关上之后,一点也不漏风,也就不觉得冷。车厢里塞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挤了。埃尔弗有些儿狼狈地转头看窗外,身边的人伸过手拉上了小小的窗帘。埃尔弗很诧异这种明显冒犯,转回头去,车厢里一片昏暗,苛布里耶的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光,脸隔得很近,也许只有两三寸。埃尔弗的心“咚”的一跳,苛布里耶却没做什么不规矩的动作,只是非常温柔地抱住了他,想抱婴儿一样捧到腿上,说:“陛下睡会儿吧。昨晚整夜没睡,这会儿怎么都累了。”
埃尔弗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车子有些颠簸,耳边只有车轮的“辘辘”声。想到自己被迫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实在很落寞。他缩在苛布里耶怀里,那双嘴唇就挨在自己额头上方,形状优雅可爱,使他不禁想起那个浓烈的吻,还有那种柔软甜美的触感,连忙收敛心思。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路会很难熬,哪知道不知不觉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埃尔弗发现自己像壁虎一样,手脚把苛布里耶粘得紧紧的,窘得额头都快要冒汗了。想要松开手,又不知道该把手放到哪里去。好在苛布里耶说了一句:“陛下,我们已经到了,下车吧。”使他可以很容易就脱身。
下车发现,天都已经快要黑了。出发的时候还是清早,算算时间,路程比萨克逊还要远得多了。苍茫暮色里,勉强可以看见四周的景况。一个小小的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地上是湿泞不平的泥,前面有一幢白粉外墙的房子,与城堡不能比,但比起伊苏吕堡的平民住宅,也不算太小。院子外面看不到别的房子,似乎是一片荒野。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个破旧的农舍,站在前门廊上,都可以听到后院的鸡鸣猪嘶声了。
埃尔弗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茫然无措。苛布里耶牵起他的手向屋里走去。
166.
这里的管家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小姐,名字叫做格雷沙,看到两个人到来,诚惶诚恐,只是站在一边低头哈腰。除了她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仆人,但埃尔弗一时也分不清那么许多。而护送他们两人前来的士兵在到达庄园边界时就返回了。
苛布里耶并不需要谁来领路,不假思索地带着埃尔弗进了起居室。
埃尔弗嘴上说着:“你之前来过这里吗?”眼睛却在前前后后打量着四周的摆设。看惯了精细绝伦的刺绣描金雕漆,现在的这些桌椅用物全都显得粗陋到了古怪的程度。桌子和凳子竟然是没什么分别的家具,一张方板钉了四根直直的棍当作腿,椅子就多出一个呆楞楞的方框当作靠背;地面不是打磨光滑的石制或木制地板,而是凹凸不平的捰露的砖块,一条条交错纵横的砖缝全都清晰刺眼;墙壁并非没有粉刷过,但已经斑驳剥落,灰灰褐褐的看不清本色,如果细看一眼上面积攒的厚厚的污清,简直就要有作呕的感觉。埃尔弗对自己从小就享受的优渥生活从没有任何执着,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更不会把物质上的享受当作自己的追求,可是乍一看这破旧的环境,想到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要在这里甚至比这里更糟的环境里生活下去,心就莫名地发起冷来。
苛布里耶说:“是呀,我在这里住过很多次。这里离威尔明顿很近,四周又荒僻,所以出门的时候,经常要到这里来过夜。而且这个地方很少有人知道,陛下在这里是最安全不过的。”
埃尔弗感觉他是在刻意避免提到公爵,猜想一定是公爵之前经常出门经过这里,苛布里耶跟着来的。回想刚在外面看到的周遭状况,就觉得公爵把自己藏在这里,自己要再跟外人通消息就非常困难,要独自一人逃跑也不容易。
苛布里耶说:“陛下刚来这里,也许不太习惯。其实这里的房子虽然旧,但是该有的东西都很齐全,长久住下去也会挺舒服的。”
就算不提简陋的居住条件,单说埃尔弗离开了从小住惯的地方,这种生硬的陌生感都会让他浑身别扭。但是想想那一个亲人也没剩下的空荡荡的城堡,还有那赖在里面让自己避之不及的恶心男人,又觉得换个清静的地方根本不是坏事。只是“长久住下去”这样的说法,也实在很难想象。埃尔弗有一种人生一片昏暗看不到任何光明的绝望。
也许是早有人前来知会,女管家准备的饭菜异常丰盛。埃尔弗跟苛布里耶在起居室里坐不了多久,就被请去吃晚饭。埃尔弗其实被那些黑黝黝的粗陶餐盘和锈渍斑斑的铁制刀叉吓了一跳,很难相信这些东西可以用作餐具,更不敢去相信那些热腾腾的冒着气的是可以吃的食物。可是坐在他身边的苛布里耶理所当然地拿起了刀叉,眉头闪都没闪一下,毫不犹豫吃了起来。
167.
乌糟糟的环境里面,囫囵不清的食物,埃尔弗心里直发毛。苛布里耶吃得爽快,一边还有些不解地在瞟他,就好像在说:怎么不吃呢?难道还不饿吗?埃尔弗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介意什么,因为自己明明不是个在吃穿上穷讲究的人,于是学着苛布里耶的样子叉了一块起来,战战兢兢地塞进嘴里;犹犹豫豫足有十秒钟,才敢稍稍转转舌头,好像没什么怪味道;于是咀嚼起来,才发现就是蔬菜炖肉,一股脑儿地煮了各种各样地蔬菜和尝不明白的猪肉羊肉兔肉,味道不同寻常地浓郁鲜美,竟然一点也不难吃,而且混着肉汤炖得软软的很顺口。埃尔弗放心地吃了几大口,苛布里耶又从那圆不圆方不方的饼上切下一小块,放到他的盘子里,尝一下,原来是炸过的奶油饼,香甜酥脆。
苛布里耶也笑起来,说:“陛下也觉得好吃吧?这里的厨娘莫拉手艺很好的,我觉得比……”那后半句话被咽了下去,不过埃尔弗也听得出他是想说“比城堡里的厨子做的好”。
苛布里耶不想让他再想起伊苏吕堡里的事,不停地帮他盛汤切菜,埃尔弗吃了一会儿,再好的胃口也就吃饱了。苛布里耶叫过管家收拾了餐桌,跟埃尔弗在壁炉边闲坐片刻,就上楼睡觉去了。
冬日的孤零零的农庄,四周全是一片寂静,苛布里耶手上的那盏小蜡烛在黑漆漆的楼梯上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范围,埃尔弗跟着他一步一步向上走,踩得旧木板梯级咯吱咯吱响。楼上的房间似乎也不多,三四间而已。管家格蕾沙小姐住在楼下,楼上的房间通常都空着。这一次特地把最宽敞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埃尔弗。
推开房门,也是一屋子的粗木家具,中央一张大床,窗角还有一张小床,两张床上的被褥都是刚刚铺好的,其余几个笨重的桌子椅子柜子之类,虽然粗糙,但该有的都还齐备,大概砖墙夹层里通着楼下壁炉的烟道,屋里很暖和。看惯了楼下的摆设,埃尔弗也没觉得卧室有多碍眼,可是这里比不上城堡里的讲究,单独隔出一小间给亲卫,看这样子,是要让苛布里耶直接跟自己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了,而且两张床上都摆着新洗过的土棉布睡衣,这下得要一本正经地换衣服了,跟关在阁楼里的日子又不一样。
埃尔弗当下慌了神,夺过苛布里耶手上的烛台,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反手就把苛布里耶关在了房门外。冲到床边,拿起睡衣一看,那尺寸果然就是给自己准备的,笨手笨脚的,还是花了好些时间才换好,才又急匆匆地拉开门,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