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对于埃尔弗来讲,遇到公爵塞斯就不是一件太妙的事情了。那个年代的保姆,为了要让小孩子听话,会讲出数不清的可怕故事,实在讲不出也要发挥想象编一些。而埃尔弗,无疑也听过各种关于金发的真真假假的传说,只不过还从来没有在真实生活里面见过纯正的金色头发。这个时候,已近黄昏,在树林里迷路本来就够慌乱了,突然遇上了平生见到的第一个金发男人,简直就跟遇到魔鬼一样。
除了金发以外,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怪异之处,一身常见的贵族打扮,穿着长襟外套,细腿马裤,脖子上系着雪白的领饰,头上还斜斜戴着一顶缀着羽毛的宽边帽子,一手提着马缰绳,一手挂着马鞭。可是那双眼睛,虽然湛蓝湛蓝的,却显得极其阴沉。埃尔弗避之不及跟他打了个照面,就那么短短一瞬的眼光交汇,全身上下就不寒而栗。
埃尔弗没有继续探究的愿望,虽然迷了路,也不会想让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来给自己领路,顾不上繁文缛节,掉头就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男人,越快越好。
那种小动物一样的灵敏直觉在公爵塞斯看来再有趣也没有了,被逗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么可爱的猎物,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放走。公爵挥着手向背后甩了一下马鞭,扬声叫道:“阿尔伯特,把宝贝们放出来。”
阿尔伯特是个二十多岁的伶俐小伙子,公爵的贴身男仆之一,而那些宝贝们是一群活泼好动的史宾格,公爵出趟门也不舍得离开它们,专门用一辆马车载着它们。阿尔伯特听到主人的吩咐,快手快脚地跳上了载着狗的那辆马车,拿出钥匙打开锁,把那些宝贝们放了出来。
这群宝贝们个个都是狩猎场上的健将,这一路被关在狭窄颠簸的马车上,挤坏了,也闷坏了,一被放出来,马上冲着当场唯一的猎物直追上去。
埃尔弗也很了解这些家伙充沛的精力、对猎物的执着、以及对主人的忠诚,在伊苏吕堡的时候,他很乐意跟它们一块玩耍,可是被它们当作猎物穷追不舍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可怜的埃尔弗,平常显然太懒惰了,个头小,力气更小,慌不择路,跑不了多远就已经喘不过气来。猎犬们倒不见得想伤害他,但是对种追逐游戏非常喜欢,一拥而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咬住他的裤脚,把他绊到在地。
埃尔弗趴在地上,已经没力气动弹,马上就被猎犬们团团围住。眼前全是来来回回绕圈子的狗,耳边此起彼伏的全是狗的呼嗤呼嗤的喘气声,埃尔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了不让眼泪掉下来。真正可怕的事紧接着就要来临了,因为那个金发男人的马慢慢地越踱越近了。
就在这个时候,就像奇迹一般,埃尔弗听到一种很熟悉的抽马鞭的声音,不是大力的挥动,只是小幅度的一抖,发出嗖的一声轻响,身边的狗受了惊一齐退后。抬起头来看过去,果然是哥哥安德雷卡赶到了,而在同时,公爵塞斯跟他那群随从们也追了上来。
023.
安德雷卡拉了缰绳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埃尔弗身边,托住他腋下,把他从枯叶成堆的地上抱了起来。埃尔弗觉得,这个时候哥哥一定希望自己坚强些、像个男孩子的模样,可是一连串的挫折,丢掉了小鹦鹉、在树林里迷了路、遇到魔鬼一样的金发男人、被狗追咬,这一切实在太沉重了些,一闻到哥哥身上那股熟悉的温暖气息,憋了大半天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刷刷掉了下来。
安德雷卡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不过肯定不是在对自己生气,感觉到这一点,埃尔弗的眼泪就像破闸的洪水涌个不停。安德雷卡用手臂围着他的肩头,把他抱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伸到他口袋里,摸出一条绣满蓟色小花的麻纱手绢,轻轻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和泥土,掸下他身上沾着的草叶。
金发男人,也就是公爵塞斯,也从马跃下来,手按在胸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埃尔弗把脸埋在哥哥胸前,侧着头从眼角偷偷看他,安德雷卡则点了点头,说:“那么,你就是公爵塞斯?”
公爵塞斯回答:“是的,你最忠诚的仆人塞斯。”
安德雷卡的口气略显冷淡:“真是遗憾不能早一些与你见面,这才是我们的初次相会。”
公爵塞斯说:“正巧能赶上殿下出来迎接,不胜荣幸。”
安德雷卡说:“的确是凑巧,我出门一小会儿,弟弟就自己偷偷跑出来,我只好赶紧出来找他。”
埃尔弗很不好意思,埋着头不敢抬起来。
公爵塞斯说:“如果知道是小王子殿下在左近,我们就不会这么疏忽了,不过这些不听话的动物,在路上憋坏了,放它们出来透透气,它们就撒起野来了。”说着对着埃尔弗又是一躬。
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埃尔弗却不好意思回答,安德雷卡的手搂着他的肩,轻轻捏了捏示意他要回答,于是转过身来,面对着公爵塞斯尽量平静地说:“我没吓到,你的狗都很可爱。”
公爵塞斯当先向前走,做出一副领路人的架式,说:“那咱们这就去格林菲得吧。”
安德雷卡说:“埃尔弗还不会骑马,我得陪他走回去。”一边示意从格林菲得跟出来的两个仆人,“给公爵塞斯带路,好好招待他。”
公爵塞斯也不推辞,上马跟着两个仆人飞弛而去,一群人马眨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安德雷卡和埃尔弗兄弟两个。
天色越发暗了,埃尔弗牵着哥哥的手,一点都不害怕了,嘴边慢慢挂起了轻松的微笑,说:“哥哥你都不会迷路吗?”
安德雷卡说:“我可不能迷路啊,我要是也跟你一样爱迷路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你拉。”
埃尔弗想了一阵,说:“刚才那个男人,你叫他公爵塞斯,那他不就是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叔叔吗?”
安德雷卡说:“你要那么叫他,也没错,不过也没什么太大的道理。”
埃尔弗说:“他是父亲的弟弟,怎么他跟他的哥哥就从来不见面呢?”
安德雷卡说:“兄弟本来是最亲的人,不过也有相处得不顺利的兄弟。”
埃尔弗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这说,接着问:“我才知道啊,原来他跟我们都不一样,是金头发,那他到底可不可怕,金头发到底可不可怕?”
安德雷卡说:“其实,不管有没有金头发,每个人都会有可怕的一面,也会有可爱的一面。”
埃尔弗笑起来:“那我也有可怕的一面吗?你也有可怕的一面吗?”
安德雷卡也笑了,说:“我没有,你也没有。”
024.
埃尔弗这会儿不知怎么的有点刨根问底的架式,说:“该不会你之前说要出门就是专程来跟他见面的吧?你如果想见到,还用得着自己出门跑一趟吗?难道你召他他会不来?”
安德雷卡说:“也对也不对。我不想跟他在伊苏吕堡会面,只好自己跑到这里来,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专程出门就为了见他,只好编个理由。”
埃尔弗有点糊涂,哥哥不肯讲明白,也就不追究了,用尽力气想了半天,说:“虽然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至少大概明白了,你之前说我不该跟来是对的,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埃尔弗这样讲的时候,两条小眉毛像打了结一样拧到了一块儿,嘴角也无精打采地垮了下去,安德雷卡都快要跟他一块儿发愁了,其实安德雷卡过去讲过的话几乎没有不对的。于是安德雷卡耐性地安慰他:“不是那个样子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想要尽量帮你实现,更何况你只是想陪在我身边呢?我也想要你时时刻刻陪着我,虽然之前说过要一个人出门,可是我很舍不得你。除了你,再没有什么是我舍不下的。”
埃尔弗的眉毛像松掉的琴弦,一下子就舒展开来,抬着眼睛问:“真的?你没哄我?”
安德雷卡非常肯定,点点头,说:“当然,我可不舍得骗你。”
埃尔弗立刻笑了,脸上雨过天晴,牵着哥哥的手,那一路都很甜蜜,想到晚上可能会吃到的种种好东西,就更兴奋。而那只获得了自由的小鹦鹉,被抛在了脑后,直到很久以后,埃尔弗才又想起那只嫩黄嫩黄的小鸟,懊悔自己竟然连歉都没有跟泰特家的孩子道。
回到庄园,伯爵普罗克特立刻迎了上来,对着安德雷卡耳语几句,又急匆匆地走开了。安德雷卡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拉着埃尔弗到餐厅边上的起居室里坐了下来。
埃尔弗凭着直觉知道气氛有些紧张之处,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安德雷卡说:“对小埃尔弗来说,也许算是一件大事吧。公爵塞斯在我们前面到了,不过勋爵泰特带着他去参观马厩了,要等他们回来才能开饭了。”
埃尔弗做个鬼脸,说:“我才没把这个当成什么大事,我可从来没惦记过开饭。”
安德雷卡捏捏他的小脸蛋,拿过跳棋棋盘,跟他一块儿坐到壁炉边下棋。埃尔弗对于下棋也是完全不在行,不过不在乎输赢,不论跟谁下怎么下都是兴高采烈,所以安德雷卡很喜欢拉着他下棋。两个人不假思索,下得很快,没等到一盘结束公爵塞斯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回来了。又过了几分钟,就有侍从来请,说菜都已经上完了。
埃尔弗这才醒悟,竟然要跟公爵塞斯同一桌吃饭,不免联想起阴森的树林里,金发恶魔一般的男人,没命狂奔的自己,还有穷追不舍的狗,有了这么一副情景在脑海里面,哪里还能有胃口。好在那侍从很贴心,给安排了一个离公爵塞斯尽可能远的座位。
025.
大餐桌照例是长条形的,跟伊苏吕堡的只有些微区别。伊苏吕堡的餐厅里,餐桌大而笨重,乌木制的,方方正正朴实无华边缘棱角尖锐,放在那宽敞得有些过头的空间里,反而更显得有气势。而格林菲得的餐厅是不大不小的一间,餐桌是紫胡桃木制的,窄窄的一长条,桌面偏薄,桌腿偏细,满满的浮雕葡萄藤枝叶装饰,桌子正中铺着一整片大大的比─国手工的雪白花边,上面餐具都是精致的描金细瓷,浮着若有若无的雅致花纹,黑铜铸的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白蜡烛,几乎让人联想起最华丽的圣诞树,烛火在纯银刀叉上反射出绚烂刺眼的明晃晃的光。桌子小了不少,用餐的人却多了好几倍,不论主人如何殷勤好客,细心排匀椅子与椅子的间距,大家都还是手肘碰手肘了。不过埃尔弗更喜欢这种人多的欢快气氛,平常阴沉沈的的大餐厅里坐着沉默的三个人,实在不利于开胃,而且周围人多手杂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不吃那些不喜欢的东西了。
公爵塞斯到达之前,主人把条桌头上的首座让给了安德雷卡,他的左手紧挨着埃尔弗,右手则是伯爵普罗克特,再顺下去才是勋爵泰特和家人们。现在公爵塞斯坐在了安德雷卡旁边的,原先埃尔弗坐的位置,而埃尔弗坐到了与安德雷卡相当面的,条桌尽头的尾座。离公爵塞斯这么远,埃尔弗松了一大口气,可是离哥哥那么远又觉得太寂寞,中间隔着一长串蜡烛,连哥哥的脸都看不见,让他情绪颇低落。他的旁边正好坐着勋爵泰特的小孙子凯尔西,眼看着埃尔弗埋头吃东西不理人,就以为他还在介意丢了鹦鹉的事,只好跟坐在自己另一侧的姐姐特丽萨讲话。其实埃尔弗只是没留意到他,更没有想起那只幸运逃脱的鹦鹉。
当然用餐的时候不讲话只是里亚士王个人的小习惯,走出伊苏吕堡的餐厅,别的餐桌上都毫无例外是要说点什么的,以填补刀与叉之间的空白。
安德雷卡坐在了主人的位置,在谈话中自然要扮演主人的角色,主动对公爵塞斯开腔:“你在威尔明顿待得还愉快吗?”
公爵塞斯说:“当然,我过得很愉快,就跟所有幸运地降生在这个王国的子民一模一样。”
安德雷卡说:“哦是吗?我总听人说威尔明顿的气候反复无常,时不时地会担心你过得怎么样了。”
公爵塞斯说:“人总是很善于逐渐习惯身边的环境的,而威尔明顿又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地方,只不过冬天冷了那么一点点,更何况我已经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那简直就是我的家乡了。”
安德雷卡说:“这就奇怪了,如果你真那么中意自己的领地,怎么舍得大老远地跑到萨克逊来。”
公爵塞斯说:“那是因为这里有让我牵挂的人们。尤其是殿下,我一直都盼望着跟你会面。”
026.
安德雷卡说:“都不用说我跟埃尔弗的出生了,算起来阁下离开伊苏吕堡的时候,连我的母亲都还没长大是个小姑娘呢。”
因为安德雷卡突然提起了去世的母亲,公爵塞斯就不能随便接话,只能低下头说了一句:“愿王后陛下安宁。”
安德雷卡也低头还了一礼,说:“不论怎么样,在这么多年后,我终于跟阁下见到面了,实在是很荣幸。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呢?要知道萨克逊可整个王国最温暖怡人的一个郡,尤其是在冬季来临的时候。”
公爵塞斯只好顺着讲:“既然这样,倒可以在萨克逊稍作停留。”
安德雷卡说:“我保证,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格林菲得周围全都是古老的树林,喜欢打猎的人一定会着迷的。”
公爵塞斯说:“是的,就像殿下已经看到的,我很喜欢打猎,也很喜欢今天经过的那片树林。”
安德雷卡说:“明天早上我就要带着埃尔弗回去拉,勋爵泰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他是我能想象的最热情周到的主人家了。”
王子的忠实拥护者,老勋爵泰特,正坐在公爵塞斯的左手边,一直支着耳朵听他跟安德雷卡的对话,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转过头来,隔着公爵塞斯对安德雷卡微笑了一下。
然而颇出意料的是,公爵塞斯还是那么一副漫不经心的老样子,就好像安德雷卡的这些风凉话全都不痛痒,一边拿着餐巾擦着嘴角,一边说:“殿下的安排太匆忙拉,我知道殿下马上就要满十八岁,这可是人生的一桩大事,特地带来了威尔明顿的礼物想要成为殿下身边的一点纪念品,希望殿下能够赏脸。”
说实话,公爵塞斯的那种逗小孩的口吻是最让安德雷卡反感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种反感泄露出来,轻轻放下也叉,擦了擦手,站起来向起居室走,一边走一边说:“能让阁下远从威尔明顿一路带来,当然是难得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了。”
公爵塞斯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指示随从从行李里拿出早就备下的礼物。这时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了,跟着他们去了起居室,很好奇公爵塞斯带来的会是什么。
安德雷卡走到壁炉边上角落里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公爵塞斯只好站在他的身边。公爵的随从阿尔伯特很快就把礼物取了过来,一个小小的皮匣子,递给安德雷卡由他亲自打开。
埃尔弗缩得远远的探着脑袋张望,看到哥哥从匣子里取出来一把短剑。埃尔弗凭着少得可怜的一点知识,判断这应该是一把土耳奇短剑,乌黑的剑鞘嵌着银吞口,侧面点缀着一排细细的珍珠,弧形的剑身修长锋锐,弯曲的剑柄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总之这是一把非常抢眼的剑,既轻巧又华丽,如果自己收到这样的礼物,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哥哥似乎不这么想。
(还是括号吧,总而言之,安德雷卡想阻止公爵塞斯去伊苏堡参加庆典)
027.
安德雷卡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也看不出任何不快的意味,埃尔弗太熟悉哥哥,知道他那样就是不高兴了。
安德雷卡将剑还鞘放回匣子里交给身边的男仆,说:“阁下的确出手不凡,这把剑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