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盈盈的脸上,万物失色。
莫知言笑着起身,靠过去,温言询问:
“孩子,你觉得怎样?好点了吗?”
少年点点头。
“师傅啊,不如你给取个名字吧,要不然不好称呼。”
高全笑笑,他现在是真希望这个少年能留下来,做自己的弟弟。
莫知言点点头,嘴角噙笑的看着远方乌衣河,以及落日之下精致小桥。
“小桥流水,落日长河,写意惬然。不如这样吧,就叫小桥,然后随我姓莫,如何?”
“莫小桥。”少年喃喃自语,垂眸思量片刻,莞尔:
“好啊,我就叫莫小桥,谢谢爷爷。”
莫知言心头一暖,这声爷爷直喊道心坎里了。
“好孩子。”
宽大而粗糙的手落在莫小桥头上,温暖安心。
清风徐徐,吹动角落里的紫薇花,随风摇曳,浅浅的紫色洋溢着安然和幸福。
靖绥十五年。江南乌衣镇。
又是一个梅雨时节,梅林繁盛依依。
乌衣镇还是干净透彻的天际,懒散的缀着漂亮的白云,悠远空寂。
河水潺潺流动,小桥横卧在两岸间,青石板悠悠远去。
河岸的垂柳和河中的乌篷船相映成趣,闲适安然。
镇上的人们,依旧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然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着。
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福源灯彩坊。
五年的时间,福源灯彩坊已经在江南小有名气了。订货的客人络绎不绝,尤其是“走马灯”,更是一绝。
说起“走马灯”,是莫小桥无意间看到风吹动屋檐下的灯笼,偶然产生了让灯彩自己旋转的念头。
于是,和莫知言一起研究了一年,才终于做出了第一盏能自动旋转的灯彩。
莫知言兴致颇高,随手提笔在灯彩上绘出了连篇的将军走马骑射的图画。
莫小桥高兴的随口喊道:“走马!”
于是,莫知言便给这种灯彩取名“走马灯”。
刚开始,“走马灯”只受小孩子喜欢,但是渐渐的,这种外形漂亮趣味十足的灯彩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喜爱。
福源灯彩就这样声名鹊起,生意越做越大,还将隔壁的铺子盘了下来,请了十几个做灯彩的匠人一起帮工。
莫家小院儿。
墙边的紫薇花依旧开得热闹绚烂,旁边,多了一枝木槿花,娇嫩柔弱的依偎着紫薇花。
清冽的阳光照在院子里,一窝小鸡仔蜷在母鸡身下,无比惬意的休息。
“小桥,小桥。”
慌乱的叫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高全心急火燎的冲了进来。
正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莫小桥微嘟着嘴,有些不耐的揉揉眼睛,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短暂的迷糊之后,看清了来人,笑了
:
“哥。你回来了!”
004.垂柳-逝者已矣
五年后的莫小桥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惊艳,反而隐去了光芒,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淡定安然。
倒和莫知言愈发相近了。
“小桥,你不要再睡了,快点起来商量事情了。”
莫小桥什么都好,但唯一一点让人头疼,就是愈发懒散了。
平日里除了做点手工之外,就是睡觉和看书,再不然就在后院种种菜,养养鸡,偶尔研究一下菜谱,让大家替他试试稀奇
古怪的菜式,就是很少管铺子的事情。
铺子的大小事宜都是由高全处理,但知情人才明白,真正的主事人是莫小桥。
当下,莫知言的书房里,高全坐在桌边,眼睛盯着负手踱步的莫小桥,刚刚才把事情给莫小桥说了,正等着他做最后的决
定。
“和举人是隔壁阵的大户,要一百盏走马灯,半个月做好,还包括送货,哎,真是……”
莫小桥轻轻拧着眉,抄着手慢悠悠的来来回回,长及腰的黑发披散在脑后,随意的用木笄绾了一个发髻,秀美脱俗。粗布
葛衣穿在他身上,显得飘逸洒脱。
高全皱着眉看着莫小桥,问道:
“怎么样,小桥?”
莫小桥看了看高全,没有马上说话,反而轻笑着朝旁边的一个男人问道:
“你怎么看,耿先生?”
被称作耿先生的男人是个又黑又瘦个子不高一脸严肃的人。
两年前,莫小桥和高全在街上碰到潦倒不堪的耿青。莫小桥见他能写会算,便请他回灯彩坊做了账房先生,因为为人古板
不苟言笑,其他人都叫他“耿夫子”,只有莫小桥会恭敬的称呼他“先生”。
耿青板着脸,严肃而谨慎的说道:
“半个月,一百盏走马灯,的确不太可能按时完成,但是,和举人给的报酬很丰富,五百两白银,比我们的定价还高了一
半有余。如果做好了,会是不菲的收入。”
“是啊,是啊。”
高全眼神冒光的盯着莫小桥。
莫小桥依旧没说话,靠在椅子里沉默。
“那,要不然我们再跟和举人商量一下,推迟一下交货时间。你觉得怎样,小桥?”
高全看看耿夫子再看看莫小桥,斟酌着说了一个建议。
“唔,还是算了。”莫小桥轻声做最后结语:“我们现在福源灯彩还没有这样的能力接这么大的订单,弄得不好,会砸了
自己招牌。”
“那,你的意思是推掉?”
高全有些急,这可是大生意,推掉真是可惜了。
“嗯,推掉一半吧,五十盏走马灯,半个月时间,但是送货的时间另算,至于价钱嘛,耿先生你合计一下,看看多少合适
,就定下吧。”
“五十盏?”
高全和耿青面面相觑,愣了愣,高全开口道:
“小桥,用不用再思量一下呢?”
莫小桥微微翘着嘴唇,眼神竟然有些哀怨:
“不用了吧,就这样定了,免得麻烦。”
高全和耿青死心了,无可奈何的相识而笑。
这个福源灯彩的当家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因为莫小桥怕麻烦的心态,经常会推掉很多客户。
但是,福源灯彩的生意却没有因此而消减,反而,越来越好,真是让高全和耿青想不明白。
“好吧,那我再去跟和举人谈谈吧。”
事情商量的差不多了,高全、莫小桥和耿青准备出去吃饭,却看到一个小学徒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嘴里大喊:
“高师傅,莫师傅,衙门来人了!”
三个人忽然怔住了,互相看看,如坠雾中。
福源灯彩坊奉旨入宫为皇帝寿诞制作宫灯的消息在高全从衙门回来之后立刻传遍了乌衣镇。
这个消息如春雷炸响般响彻整个乌衣镇,乌衣镇沸腾了,乌衣镇的人沸腾了。
所有人都为这个消息感到兴奋和雀跃。
这是恩典,天大的荣耀啊。
于是,福源灯彩坊的订单多了,攀亲认亲的多了,就连媒婆也多了。
十里八村的媒婆们集体行动起来了,第一对象当然是莫小桥,接着就是高全,再不济谈上耿青也不错。
对此,莫小桥和耿青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高全。
然而,既便如此,莫小桥还是有躲不过的时候。
“小桥,你怎么还睡在这里?李员外请我们去吃饭,你好歹也去换件衣服啊!”
莫小桥揉着眼睛一脸迷糊的看着高全,愣了片刻,翻个身,嘟囔了一句:
“我不去了,你去吧。”
高全额头上青筋凸显,忍不住大吼:
“你个懒鬼,还不给我起来!”
气壮山河,地动山摇。
莫小桥终于在高全连拖带拉下踉踉跄跄的到了李府。
华灯初上,李园里各种灯彩都亮了起来,那些精妙绝伦的灯彩大都出自福源灯彩,而其中大部分又是莫知言的手笔。
莫小桥盯着灯彩上栩栩如生的花鸟,意境悠悠的山水,抑或是惟妙惟肖的仕女。每一笔都是莫知言的心血。
淡淡的忧伤浅浅的弥漫在心头。
“小桥,小桥,”高全碰碰莫小桥,低声唤道。
莫小桥回过神,看着他,不解。
“李员外给你敬酒呢!”
莫小桥顺着高全的眼神看过去,李员外正举着酒杯微笑的看着自己,挨着他坐在一旁的,是他的千金,翠荷。
灯光下,真正的伊人明月,光彩照人。
莫小桥笑了,这个饭局与其说是饯行宴,倒不如说是相亲宴。低眸转动一下,有了计较,拿起酒杯猛地站起来,扫视一下
众人,朗声道:
“想我莫小桥五年前身负血债到了乌衣镇,多亏我爷爷和乌衣镇的乡亲帮助,才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我莫小桥感激不尽
!”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面面相觑,这孩子怎么好端端会说这些话呢?
“而更让小桥感动的是,李员外竟不嫌弃我一身伤病,能将翠荷小姐下嫁在下,在下真是流涕膜拜,感恩戴德,无以为报
!只希望能用我这条残命侍奉李员外左右,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莫小桥说罢,眼睛泛光,双颊微红,已然是激动不已情难自控!
李员外却愣了,一边觉得被人看穿自己的想法有些尴尬,一边懊悔自己怎么没想周到呢!这个莫小桥是长的一表人才,但
是个病痨子,多亏薛神医年年给的药丸才能续命。要是真把闺女嫁给他,恐怕不出几年就要守寡了!
权衡利弊想了想,干笑着应道:
“呵呵,小桥说得真是好,真让人感动!但是小女年龄尚小,如今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所以,这件事再等几年再说!”
莫小桥暗喜,脸上却是一副惋惜的表情:
“哎,看来,小桥还是没这个福分啊!”
“不急不急,小桥定能找到合适的意中人。倒是高全啊,你年纪可不小了,可有心上人了?”
……
莫小桥默然的坐下来,嘴角带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一边看师哥慌忙的推脱一边平静的喝酒吃菜。
夜色清澈,月明星稀。
莫小桥找了个借口半道就出来了,双手放在宽大的袖袍里,踩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沿着乌衣河岸悠悠前行。
河边的人家在门口屋檐下点亮着一盏盏灯彩,烛火跳跃,微弱的光亮映照在乌衣河上,泛起碎裂的涟漪。
莫小桥走的有些疲了,在垂柳之下石凳上坐下,靠在树干休息。静静的看着对岸的灯火憧憧,远处,细小的欢笑声敏锐的
传进了莫小桥的耳朵。
莫小桥露出微微笑容。
不知不觉,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
风景如画的小镇,善良朴实的人们,还有忙碌但充实的生活。
一切的一切在寻常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生活方式,在莫小桥的心底,却有一丝莫名的感动。
莫知言曾经问过莫小桥,为什么不去寻找失去的记忆?
莫小桥只是浅笑着摇头,并没有回答。
依稀模糊中,莫小桥觉得失去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不值得再去寻找了。
只是,唯一让莫小桥不安的是,不仅之前的记忆想不起了,就连现在的记忆也变得容易遗忘。
五年来,每当莫小桥从沉睡中醒来的那一刹那,总会不自觉的反问,自己是谁?这里是哪里?他们是谁?
短暂的迷糊和茫然让莫知言和高全以为那只是刚醒来时的反应。
没人知道这个小秘密,除了他自己。
“小桥?”
略带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小桥转过头,是吴二娘。友善的冲她笑道:
“二娘!”
“怎么还不回去啊?”
吴二娘明显的老了许多,眼角的细纹无论擦多少粉都遮不掉了。吴二娘颇亲昵摸摸莫小桥的头,笑着塞给他一包东西:
“刚腌好的梅干,等你们路上留着吃。”
莫小桥掂掂手里分量十足的包裹,轻轻笑了:
“谢谢你,二娘。”
无论记忆如何模糊,莫小桥都明白,乌衣镇这三个字会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脑海里的。
吴二娘憔悴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苍白,夜里悠远的风微微吹过她凌乱的发丝,修长的眼眸微闭,浅浅的叹口气,道:
“小桥啊,你也该给你师傅道个别吧。”
垂柳摇摆,月光如洗,盈盈的河水映出祥和安宁。
莫小桥怀里抱着梅干,看着款摆着腰姿消失在夜色下的吴二娘,良久,垂下眼睑。
梅岭崖。
乌衣镇最高的地方。莫知言在那里。
“福源灯彩坊——莫知言之墓”
莫小桥喘着粗气,放下篮子,伸手细细摩挲一会儿墓碑,微笑着找了个看上去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
天气很好,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过。
莫小桥慢慢的从篮子里拿出酒壶酒杯,还有一个小食盒,里面是莫知言喜欢的点心和菜肴。
拿起一个酒杯,缓缓的斟一杯酒,放在墓碑前。再拿起另一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莫小桥端了酒杯浅酌一口,微笑,轻声道:
“爷爷,我来看你了。”
……
“皇上召我们入宫,做宫灯。很大的荣耀呢!”
莫小桥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低眸浅笑一声,忽而抬起头,低缓而轻柔的说道:
“我知道,如果是你,你肯定不愿意去。我也不愿意,……要走那么久,还那么远……”
“可是,爷爷,大家都很高兴,师哥,耿先生,薛爷爷,二娘,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以我们为荣。”
……
“我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爷爷,我决定要去京城了。”
……
“爷爷,不要怪我,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来看你了。不能陪你说话,也不能陪你喝酒了。”
……
莫小桥摸了摸墓碑,没再说话。
对于莫知言的离世,薛廷远只说了四个字:“天命所归!”
莫知言去的很安详,嘴角依稀还带着笑。
莫小桥没有哭,只是默默的送莫知言上山,然后一直陪坐到天明。
就像现在这样,大风吹起发丝凌乱,长袍猎猎作响,灌满了落寞寂寥的背影,瘦弱却透着一丝坚毅。
005.垂柳-拜师学艺
定下的上京之日终于到了,莫小桥,高全和耿青挑了几个手艺不错的学徒,一行八个人,租了一辆宽大的马车,带足了东
西准备启程。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霾,但没有雨。
乌衣镇所有的人都到镇口的小桥边给他们送别。
风有些大,莫小桥抬眼看看依依惜别的众人,眼眶突然酸涩湿润。
陈壮和他媳妇儿:“小桥,这是我们做的一些卤水蛋,你们拿着在路上吃啊!”
刘大哥:“小桥,这些鱼干是我刚晒的,拿着,别嫌弃!”
吴二娘:“路上小心,不要惹事。”
莫小桥拿着一堆东西,噙着笑意点头:
“嗯,我知道了。”
一路寻过去,薛廷远屹立在人群中,白发白须,清瘦矍铄。
莫小桥心一沉,在他面前站定,缓缓开口:
“薛爷爷,我,要走了。”
薛廷远颔首,叹口气,从宽大的袖袍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莫小桥手里:
“今日一别,恐要有些日子不见了。小桥,你身子弱,这一路劳累颠簸,我怕你吃不消。给你做了些强身健体的药丸,你
随身带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