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罗门（天界卷）——柳满坡

舍不得那些心内最最珍贵的点点滴滴，放不下几乎吊着心吊着命的那份爱那段情。

帝劫其实也好解，给你劫数的那个人不存在了，劫数自然便没了。

当日忘忧告诉他的时候，灵犀便答应了，他甚至都未考虑。

他知晓他会魂飞魄散的，他不害怕，他害怕的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无烟了，所以他要在自己后悔之前先应下来，这样即便最后舍不得了，再不得已他也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灵犀觉着自己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之中，四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脑袋却前所未有的清醒着。

身子涌起一股酸软的感觉，明明包裹着的水流一点也不澎湃不汹涌，灵犀却觉着自己就要被冲散了。

就快了吧，就快消失了，灵犀想。

可是他忽然想起许多许多的人，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在脑中走过。

我能不能见见他们，见一眼就好，一眼就好了。

他这么不抱希望的暗暗的希冀着，眼前却一点点渐渐变亮渐渐变亮，灵犀迷糊间好像看见了什么。

有桌案，有长椅，有书，有灯，有一张小小的长榻，有几个人。

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小屋子，是哪里呢？

那几个人是谁？一个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正弯着腰做着什么，一个身着雅黄色的锦袍俯身和那人说着话。

灵犀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是灵犀认得他们的背影。

三百年了，三百年过去了，灵犀还认得，因为那二人分毫未变。

那是如景……和琅大哥……！

眼前出现的是一顶不怎么宽阔的帐篷内，甚至还有些破落。一边的长榻上躺着一个面色不济的老者，如景正为他包扎着额头的血口子。

琅维和如景说完了什么，起身撩起帐帘向外走去。

帐外竟然还蹲坐着许多面黄肌瘦的孩子或鸡皮鹤发的老人家。原来这是一座闹灾荒的小村落，如景和琅维正救治着他们。

灵犀望着他们忙里忙外的模样，再看见那些倾虬于苦难和病痛中的村民，只觉心内一股闷痛。

不用多久，所有人就都可以解脱了吧。

而看到如景和琅大哥在凡间还是生活的好，灵犀只觉放下心来了。

下一刻，面前的场景又变换了起来，一片朦胧之后，显出一堂清雅的内室来。

内室很大，带着一种雍容与精致的华贵，桌案上燃着一顶青烟小炉。

小炉边趴窝着一人，像是在发愣一般望着面前的青烟嫋嫋，绝色的面容呈着许许多多的神色，有迷惘，有哀伤。

灵犀心里一跳！

是小满……！

26.舍不得

灵犀心里一跳！

是小满……！

小满的面色显得有些灰暗，眼眸沈郁，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在为自己担心么？

灵犀想着，此次怕是又要让小满生气了，小满一定要怨他了。

可是自己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让他拉拉耳朵或是说两句好话讨讨饶就能消了他的气了，这次自己是真的要走了。

灵犀觉得眼皮突然变得有些重，他努力的睁着眼，想仔细的看看小满。

小满的模样，他想记得，即便以后只余长长的黑暗，他记下了，放在心里，到徒留他一人的时候，他也不是孤单的。

这个会为他在冬日里泡上热水给他暖手的少年，这个会在自己闯了祸被罚时为自己扛罪的少年，这个会因为心疼自己而在众目睽睽下质问心上人的少年……

这个与自己从小相依为命甘苦与共的少年……

灵犀舍不得……

……

金姣兀自呆坐着发愣，只觉胸口涌上一种不怎么安谧的心慌感。

他疑惑的抬头四顾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

小满的身影在灵犀的眼前慢慢消失，下一刻面前的画面又变成了一片摇曳的鲜红色。

灵犀一瞬间便认出来那是什么……

曼珠沙华……

冥府的曼珠沙华……

冥府……自己有一日竟还能回到这里来……灵犀没有想到。

飘荡如海的殷红外，满目的黄土寂寥而苍凉，那里有一座低矮的空坟……和独坐坟前的一个人。

那人有着长长的发，修长劲瘦的身形，他有一张绝美的容颜和其上妖娆而邪肆的图腾。

灵犀看到那个人的背影，便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是墨璃……

是墨璃……

总觉得每一次见到墨璃，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一次和墨璃作别，自己从人间来到冥府，第二次同墨璃作别，自己从冥府去到天界，而这一次呢……自己又将去向何方……？

这一次……便是诀别吧……

再见……已后会无期……

灵犀回首看向那座空坟，他好想对阿花说……阿花对不起，原来你一直一直放在心里背负的痛苦，我竟然从来不知。阿花对不起，我最后还是信了命。阿花对不起……我没有能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阿花……

我见到梵罗花了……

很美很美的梵罗花……

原来梵罗花的意义竟是如此，原来这就是世间最美的物事……

阿花，我不后悔……

灵犀的视线开始涣散之前，他又见到了许多许多人。

雪尘、漠麟、红莲……

当见到流光将军与小茯时，灵犀想，小茯说的对，只要在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可是他不像小茯。他懦弱，胆小，他没有勇气，他选择逃跑了。

所以他注定不能和无烟在一起……

……

然后……这所有目视的一切都慢慢开始分崩离析。

灵犀突然开始害怕！

不要，不要消失！我还没有见到无烟！

求求你，让我再见一次无烟吧！

看一眼，一眼就够了，一眼就够了！求求你！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真的还有一点残存的眷顾施舍于他，无烟的面庞一点点出现在灵犀的眼前。

却都是从前的从前。

他背着无烟在夜里走在荒无人家的小路上，心里虽然害怕那些随时会窜出的鬼怪，却还是装模做样的大声说着什么来壮胆。

他在月色下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对着睡着的无烟说话，说自个儿在路上的所见所闻。

下大雨了，他自己淋的像只掉到泥地里的土鸡却还是拼命的互住无烟美丽的头脸，用早已湿透的里衣一遍遍去擦无烟被沾湿的青丝。

然后无烟醒了。

无烟抱着他笑，无烟说对带他看最美的风景，无烟说会对他好。

无烟都做到了。

叫他怎么舍得呢……？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是灵犀渺小的世界里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

灵犀舍不得……灵犀舍不得……

成串的泪珠从灵犀的眼角流出再溶入平静的天镜之中。

他已经捏在手里揽入怀里的幸福，要他怎么忍心生生撕碎，生生践踏呢！

就像要挖了他的心，掏出他的肺一样，灵犀觉得好疼，好疼……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无烟了，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温柔的抱着他，哄他，对他好，他再也见不到无烟的笑容，再也触不到那张怀抱。

再没有……再没有了……

……

这一边忘忧和苏棉都见到天镜内的水开始渐渐散出白烟，一丝丝幽蓝的澄光慢慢从其内飘荡而出。

那是魂魄的颜色……

苏棉眼内酸涩，忍不住撇开头去。

而忘忧在犹疑了片刻后，还是抢在天石要将那魂魄吸入其内之时，结印开始凝魂了。

他答应了他要将魂魄给予那个灵胎的。

正当忘忧全力施法之时，天镜内竟然一片波澜四起！“哗”的一物猛然窜出水面向外掠了出去──！

苏棉呆愕之后突然大叫，“师傅，小叶的魂魄飞走了──！”

忘忧心道大事不好！！

“他心内有很深的执念，魂魄竟然顺着执念而走了──！”

没想到已是散了一魂七魄，只剩这最后的一魂将要散时还会出了岔子！（灵犀只有二魂七魄）。

“师傅，他向东方去了……！”

忘忧望着那魂魄所去之向心内狠狠一跳。

那是三十六天大罗天无垠宫的朝向──！

27.血色无垠

忘忧望着那魂魄所去之向心内狠狠一跳。

那是三十六天大罗天无垠宫的朝向──！

无烟用尽所有力气向此处狂奔而来。与此同时方才灵犀在天镜内暗自的窥伺让熟识他气息的小满和墨璃也仿似感应到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未知恐惧与不详让他们立时不约而同的向无垠宫飞掠……！

小叶出事了──！

一道金光挟着魂魄的幽蓝之色穿越层层云霄降落在无垠宫的内室里。

灵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回到无垠宫了吗？

他回来了……

他只剩一抹最后的天魂还依稀残存，身影也已变得很浅很浅明灭不定，灵犀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要再见一眼那个人。

无烟……无烟……

灵犀说不出话了，他的神思也已经混乱，可是他像是着了魔施了咒一般反复叨念着这个名字。

无烟……无烟……

迷离里，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影在向自己靠来，灵犀看不清他的眉目，可是灵犀知道，那是无烟……

太好了……

见到无烟了……见到无烟了……

灵犀困难的勾起唇角，缓缓笑着……

无烟仿佛飓风过境一般挟着滔天的巨势冲入无垠宫，他从很远的地方便感受到气若游丝的灵犀。

无烟只觉心痛如绞，胸腹中一阵阵不住窜上浊气，一口腥甜噎在喉中。

不要！不要这样！

只要半刻，只要半刻就够了，他能救灵犀的，他能救的，再给他一点时间！

可是，就在他看清面前那枚小小的身影的时候，那人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透着眩光的澄蓝色从灵犀的肉身里最后一点点的抽离出来。

那是灵犀仅剩的一缕天魂……

无烟止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染红了整面的衣襟，他却浑然未觉的向前扑去。

灵犀不要走……

灵犀不要走……

他伸出手想去接下灵犀倒下的肉身，可是失了魂魄的流光草仿佛被抽去全部支撑的骨架，不过一瞬，便轰然倒塌！

残忍的在无烟的手中，碎成一片流光……

叶灵犀由肉身到魂魄在无烟帝面前全然……灰飞烟灭！

随之而来的金姣和墨璃眼睁睁的看着身染殷红的无烟帝呆呆的瘫坐在地，张着空空的双手，凝望着空中的一片虚无。

他的唇边不住的淌下一滴滴的艳红，沿着颈项一路蜿蜒而下。

金姣只觉一阵晕眩，站不住脚的向后倒去，正被赶来的漠麟接个正着。

“小叶子呢──！？小叶子呢──？！小叶子怎么了──！？啊……！？”

他勉力的站稳，忙疯也似一把拽住漠麟的前襟哽咽问道，声线尖利而嘶哑。

“小……叶子……呢……？你……回答……我啊……”金姣眼内泪如雨下，却倔强的大睁着双目看着漠麟。

漠麟不忍再看金姣悲愤的双眼，慢慢别过了头去，却看见一旁面色惨白一片的墨璃。

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美眸，如今像一盏被猛然熄灭的明灯，不复光彩。

那个孩子……这次是真的没了……

漠麟担忧的向无烟帝走去，待他靠近想开口说些什么时，竟被眼前所见的一切狠狠的震慑住了。

一滴……

二滴……

两行清晰刺目的腥红泪痕从无烟帝的眼角而下，沿着绝美如玉的面庞流淌。

血泪……

竟然是血泪……

陛下……！

漠麟惊骇了，金姣也惊骇了，早已赶到围在远处而不敢出声的众人也彻底的惊骇了──！

无烟帝慢慢的抬起眼时，所有人都震惊于那双赤红色的双目！

赤红！

──魔的颜色！

一丝细风穿窗而过，掀起桌案上一张书页，随之一片又一片的书页被吹过，不一会便翻得哗哗作响起来。

殿外安谧的金色浮云开始慢慢的翻滚起来，一点点的由澄白泛出蒙蒙的乌黑之色。

一道惊雷过──！

众人倏然回神！

不知何时，整个天际竟然风云变色！

无烟帝的发丝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散乱，迎风狂舞着。赤红的双目中满是深不见底的悲色与哀伤，衬着雪白的面庞和其上刺目的血红，竟有一种凄绝的魔魅。

他就这么怔怔的立在风中，仰头寻找着什么。

那个会对他笑对他撒娇的人现在在哪里了呢？

那个会吵着要他梳头对他做怪脸的人又在哪里了呢？

不是说好要等他回来的么？

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么？

不是说好不信命信他的么？

为什么到头来那个人还是走了……为什么他用尽了所有的全力还是留不住他呢……

他的灵犀……

为什么老天要夺走他的灵犀……

帝劫么？

为了那狗屁的帝劫么？

渡了劫了又怎样？渡了劫这天下就能安了？

无烟帝轻轻的笑了……

沾染了鲜血的红唇弯出绝美的弧度，那双曾美若星辰的眼眸却已是冷如寒冰。

他慢慢探出手像是轻触着空中的什么，眉间的帝印却一点点的褪去金色变成血红！

漠麟、金姣和墨璃一瞬大惊──！

此时，殿外猛然从西面八方涌来一团团铺天盖地的血云，三十六天在瞬时便被浓浓的黑暗一点点的包围起来！

下一刻，天地大恸！

28.寻不到了

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回神之时，无烟帝像一道血剑瞬时掠了出去！

是忘忧境──！！

陛下要去忘忧境！

漠麟一惊最快的反应了过来，金姣和墨璃微愕之后也似明白了什么，急急随着无烟帝浮云而去。

金姣踏在云上只觉胸腹剧痛，头疼欲裂，手脚僵冷如冰。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满目猩红，仿佛连刮过的香风都成了刀刀利刃要将他切得粉碎。

小叶子……小叶子……

他心里只要喊着这个名字就已双眼迷离再辨不清东西。

他根本不晓得如何是好，只是木讷的随在身后，却落下了墨璃和漠麟一大截。

待他浑浑噩噩的走到半路却见前头跌跌撞撞的行来一人，金姣无力去关心来的是谁，所以直到那人一身鲜红才把将他本要错过的神思拉了回来。

定睛一看，竟是苏棉──！？

苏棉一身的浅粉小袄大片的被染成了绛红之色，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一个手掌长的裂口汩汩的向外流着血。

这是怎么了？！

金姣心内大惊，难道是……！

“帝……君……帝君……”苏棉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痛苦的抬起头来，在认出金姣后急急的拽着他的袖子泣道，“陛下……陛下他……救救我师傅……救救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