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韩老夫人心疼地又掉下几滴泪,“等你病好了这就送你回家,娘答应你!”
韩钦安心下也焦急,拨开众人往床边走去,皱着眉头看到憔悴得不成人形的师俜心揪着刚欲开口,却见他盯着自己惊惶地睁大了眼睛:“鬼……有鬼……”
“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师俜别过头昏死了过去。
第5章:
“俜儿!俜儿!”
韩老夫人一声惊呼,韩家上下即刻乱作一团,家奴七手八脚的上前掐人中,又是擦药油又是扇风,好半晌工夫师俜才幽幽醒转过来,颤抖着双唇半个字未吐,眼泪却簌簌地掉落下来。
“好孩子!怎么哭了?娘知道你身子难受,暂且忍一忍,大夫片刻就来。”韩老夫人小心地为师俜擦拭嘴角血丝,回头吩咐家奴出门再加催促。
“……鬼……有鬼……”师俜嘶哑着声音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翻着眼白盯着帐顶一阵呆滞。
“有鬼?……俜儿,你瞧仔细了,屋子里哪来的鬼,娘在这呢!”韩老夫人看着师俜神神叨叨的样子禁不住一阵担心,“这孩子,怕是烧糊涂了!”
过凉水绞了条湿巾敷上滚烫的额头,师俜这才稍稍安静,缓缓阖上眼竟似又要昏睡过去,一屋子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留意病榻上的情形,噤声等待大夫前来问诊。
韩钦安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师俜之所以如此反应他自然清楚个中原因,不曾想一时的作弄心竟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田地,病榻上憔悴的人眉头紧锁几分,自己心下的懊悔便更甚。
“老夫人!好了好了!大夫总算请来了!”远远瞧见大夫迈进院门,祝老爷便急急地迎了上去。
“大夫!赶紧为我儿瞧一下他究竟身患何病?”韩老夫人焦急地起身让到一旁。
大夫恭敬地作了个揖疾步上前,放下诊箱探下身子仔细观察病榻上师俜的脸色,随即挨着床沿坐定,抚袖轻轻搭脉,捻须凝神沉思,半晌缓缓开口道:“回夫人!血虚则无以养心,心虚则神不守舍,小少爷乃营血不足致心脾两虚,只需开些补益心脾、养血安神的方子细加调理即可痊愈。”言罢轻理下摆走到案前,提笔开起了方子。
只需细加调理即可痊愈,韩老夫人点点头稍稍放宽了心,等待片刻接过方子,如数付过诊金送大夫出门,转身接着吩咐家奴按着方子前去抓药,这才又端坐到床边看向师俜默默叹息。
“娘!您回房好生休息,俜……柿饼由我照看着,不碍事。”韩钦安宽慰母亲,朝三弟挤眉示了个意,兄弟俩搀扶着母亲出了屋。
众人重新聚回堂屋,适才的纷乱打破了临行前本显融洽的气氛,简单的再次作别,祝老爷终是踏上了返乡之路。
大半个月来提着的心有惊无险放平,母子三人长舒一口气,想到病榻上昏睡无力的师俜,韩老夫人的担忧之情又涌上眉头。
“唉!你们大哥惹下的麻烦事总算给圆了过去,原想着可以过过安生日子,谁知俜儿这孩子竟一病不起,韩家真是对不住他啊!”
韩钦安心下如打翻了五味瓶般颇不是滋味,却断无胆量与母亲提及个中原因,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恨不得即刻奔回内院守着师俜。
“娘!柿饼念叨着回家,许是思家心切才生了病,不如将他送回家静养,保不准很快就好了!”韩佑安自以为是的分析利弊,言语间倒也头头是道。
“小兔崽子,少在那出馊主意!回房待着去……”一听三弟提及送师俜回家养病,韩钦安心下莫名不安,不及细想径直就大声吼了过去。
“娘!”韩佑安委屈的瘪着嘴巴,平素再如何教训自己,二哥的模样也是半真半假,不想今日真的招惹来了怒意。
“娘!柿饼这副模样如何回家养病?更何况拜大哥所赐,韩家结阴亲之事城中何人不知,此时将结亲之人不管不顾送回家,那该怎样遭人话柄!”韩钦安义正词严的驳斥三弟不周详之考虑,反对之情颇为坚定的看向母亲。
“韩家自然不是这般寡情薄义,如今只求俜儿好生养病早日痊愈才是!佑安!你再敢胡说小心我扯烂你的嘴!”韩老夫人一边倒的偏向二子,扭头难得的呵斥起最为宠爱的幺儿来。
“哼!”二哥训完老娘训,韩佑安大为光火,气得一蹦三尺高,恨恨地跺了几脚奔回屋去。
有了母亲此番言语应承,韩钦安方才定心,孝顺地送母亲回房后即飞奔回师俜床前。
家奴已按方子所示抓齐了药细细煎过,韩钦安推门进屋,恰好撞见两个丫鬟正扶起师俜伺候着喂药。
“我来吧!”韩钦安轻声上前,一只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药碗,一只手顺势搂住虚弱的身子骨,捋了捋怀中人汗湿垂下的凌乱头发,小心翼翼地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小心烫,喝了药病自然就好了!”
师俜迷迷糊糊地靠在韩钦安怀中,干涩的嘴唇沾着药水一点一点往下咽,酸苦的味道激着舌头,原本昏沉的脑袋渐渐有了一丝清醒,耳边隐隐传来男声,鼻间隐约闻到似曾相识的气息,师俜吃力地睁开眼皮,缓缓地抬眼看向依靠着的胸膛上方——
“鬼、鬼!……”师俜用力推开嘴边的药碗,挣扎着往床帏角落蜷缩去,揪着被褥牙齿直打颤,“救、救命!救命!……”
“哪来的鬼!快喝药,喝了药身子就好了!”韩钦安心疼师俜这副受惊兔子般害怕的模样,连连柔声安慰,伸手意欲够上他的肩膀安抚却被拍了下去。
“走、走开!……救、救命!救命!……”师俜仍语无伦次地嘶声叫嚷,激动的模样似乎又有昏厥之势。
“俜儿!你瞧清楚,这屋子里哪有鬼!”韩钦安担心师俜急火攻心更伤身子,急忙拉过一旁的丫鬟让他一看究竟,柔声安慰到,“你瞧,哪来的鬼!”
“鬼、鬼!……”师俜仍是止不住的嘶叫,本就红肿的眼睛愈发充血。
好声安慰却招来师俜一阵更强过一阵的歇斯底里,韩钦安不禁失了耐心,重重的将药碗掷放到桌上,伸长胳膊捏上了师俜的脸,竖起眉毛大声呵斥:“让你嚷!信不信我捏扁你这只柿饼!”
一声大吼,原本折腾个不休的师俜居然真的安分了下来,红着眼睛半张着嘴瞅着一脸怒意的韩钦安直发愣。
许是吓到他了!韩钦安心一软,赶紧松手揉上了师俜的脸柔声安慰:“俜儿,没事了……”
话音未落,方才还一脸老实相的师俜即刻挣扎,揪起被褥死命地蒙上自己脑袋抖着嗓子又嘶喊起来:“走开!……救、救命!”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摆出副恶人相才治得住他么?韩钦安只觉得心下火苗直窜,伸手刚欲掀被,一个念头闪过眼前,莫非自己一副好声气,反倒才是让师俜害怕的原因?联想起昨夜“韩家大少爷”百般的柔情蜜意,韩钦安顿时恍然大悟!心下不禁又是懊恼又是疼惜!念及此处,只能逼着自己狠狠心。
“起来喝药!”用力地扯住被褥,韩钦安对着半露在外的脑袋大声呵斥,“你自己喝还是我灌你喝?”
“我……”师俜稍稍安静,半露在外的眼睛疑惑地瞅着一脸暴躁的韩钦安。
“不明白何意?”韩钦安挑眉,“要我亲自灌你喝么?”
“我、我自己喝……”师俜嘴唇翕动了几下,脑袋慢慢从被褥里探出,双手撑住床铺吃力地坐起,脸色一阵煞白。
小心!担忧的话语差点夺口而出,韩钦安强压住关切之情冷眼看着师俜小心地捏着碗沿喝药,心底一阵疼惜!
“日后记着规矩,你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若无其事的递过第二碗药剂,韩钦安淡淡的训斥。
“是……二、二少爷……”师俜唯唯诺诺的点头接过药碗,面色虽惨白但已无之前惊惶失态之势。
盯着师俜连服完三碗药剂,韩钦安讪讪然出了屋,莫非从今往后都只能这般相处?回想起师俜惊惶失措嘶叫流泪的模样,韩钦安止不住的酸楚,也罢,自作孽,怨不得人!
大哥一去数日杳无音信,“假丧”之事又耗费半月有余,家中经营的各路生意平白耽搁了不少时日,韩钦安跟随母亲在各个店铺巡察,边理清思绪边接手生意。
一晃已过数日,与师俜虽为同一个院落进出,二人却自那日喂药之后再无碰面,零星的消息皆由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道出,昨日已可下床,今日胃口见好,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会心一笑,不知失落几许。
孟冬将至,冷意凛人,寒夜更似悠长。
屈膝靠坐在长廊围栏上,韩钦安凝视着不远处的假山出神,前些日师俜憋着劲爬上爬下的情形好似就在眼前,回想一切皆历历在目。勾唇浅笑,目光移回到大哥卧房门前,当日就是在此处看着师俜蹑手蹑脚进到院子,没头没脑爬上假山——
“吱”,大哥卧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细瘦的身影蹑手蹑脚探出来,背身轻轻带上了门。
踩着细碎的脚步沿着长廊悉悉嗦嗦前进,慌慌张张地不时四下张望,不多时就走到了韩钦安跟前。
皎洁的月光适时穿透云层投射到地面,韩钦安惊讶的瞪大眼睛注视眼前人!
迟钝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人一脸惊恐的看向韩钦安,肩上背着的包袱掉落在地而不自知。
“扑通”一声,眼前人跪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瞬时涌出泪珠,颤抖着声音出声:“……相、相公……”
韩钦安心底刹时升起一股热流,痴痴的望着眼前人柔声开口:“俜儿!”
第6章:
移步上前欲伸手搀扶,离得越近师俜身子越抖个不停。
“俜儿,其实我……”韩钦安看着师俜害怕的样子欲言又止,是否该道明真相?心下不禁摇摆不定。
“……我、我再不敢逃了……”师俜拖着哭腔结巴着讨饶。
“逃?……”韩钦安停下脚步,目光移向师俜身旁跌落在地的包袱,眼中的欣喜缓缓凝住,苦涩地垂下手来,果然还是留不住……
“……我、我瞧着牌位害怕才、才求老夫人移出了屋,我、我再求老夫人放回屋……”师俜心虚地继续讨饶,牌位移出屋后“韩家大少爷”再未现身,师俜脑中左思右想翻腾几日,才下定决心夜奔即撞见“亡人”,莫非真如之前所言,即便是天涯海角,自己也会被跟定?
“俜儿,其实……”叹了口气,韩钦安搀扶起师俜,伸向满是惧色脸庞的手迟疑了半晌轻轻抽回,背过身子扶上了长廊立柱,真相并非如此这般难以启齿,却甚是害怕真相言明后俜儿的负气离去。
“我、我再不敢逃了……饶、饶了我这次……”师俜微侧过脸紧张的闭上眼睛,等了半晌对方的手迟迟未见落下,忍不住偷偷睁眼,却对上了一个落寞的背影,抬起长袖抹干眼泪,师俜垂下眼睛再不敢出声,道不清心下的莫名,依稀觉察今夜的“他”似有所不同。
纵是一个接一个的圆谎,也好过一切如过眼云烟般别离,难舍露水情分,韩钦安将涌上喉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握了握拳转身,温柔地抬起师俜下巴:“俜儿,我看着当真令你如此恐惧?……”
“我……不……”师俜牙齿打着颤强作镇定的否认,不敢言语激到对方,寂静的夜里孤身与亡人独处,试问有几人能不惊?
“俜儿,你无需惧怕,我……自然不会伤害于你。”牵着身形僵硬的师俜沿围栏轻轻坐下,韩钦安略为感伤的眺望远处,“只是深感寂寞,对你……我并无恶意。”
师俜惴惴不安地揪着袖口,身子不自觉往身后的立柱靠去,颤动着睫毛不敢抬眼。
“宿命轮回,缘起缘灭,世人皆是这般。”韩钦安幽幽叹息,“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话虽如此,心中终有难以放下之事。牵挂之人,浮沉之事,又怎舍端起奈何桥前一碗孟婆汤浅煮今生,故而在黄泉路上徘徊,只求入轮回道前能将记挂之人多看几眼。”
师俜心下有所触动,韩老夫人日日颂经念佛为儿超渡,阴阳相隔的苦楚又怎能以目量测,生者哀念亡人,亡人难舍生者,心念不灭,难了今生牵绊,思及此处,忍不住的一声叹息,心中对“亡人”的惧怕似有减轻,垂首低语道:“前尘皆过往,缘来缘散命中注定,忘川河上早登彼岸,想来也是生者所期……”
“俜儿……”韩钦安眼中饱含柔意的看向师俜,随即又换上一副黯然的神情,“此番所言着实令我不甚安慰,却不知那三层奈何桥上,我这极恶之人是否得走最底层,彼岸轮回重入六道,为人为畜尚不得知……”
“不、不会……”师俜抬起头急急安慰,“忠孝之人定有好报,老夫人日日为你颂经超渡,下一世必定还为良善之人……”
“俜儿……”韩钦安欣喜地握起师俜双手合于掌中,二人身子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师俜紧张地往后退去,惊惶抬头仰望上方俯视自己的脸,“咣”的一声撞到了身后的立柱,眼前顿时窜出点点金星。
“俜儿小心!”韩钦安担忧地一把拉过师俜搂进怀里,伸手小心抚上他微微突起的后脑勺温柔地按摩。
师俜埋首于宽厚的胸膛里心下抑制不住的狂跳,隐隐约约间道不清原因。
“俜儿……”韩钦安轻拥着怀中细瘦的身子喃喃低语,“那日对你无理,实为情不自禁,不曾想伤害到你……”
师俜双手抵在他胸前汗湿了手心,忆及那日之事,羞耻之心夹杂着委屈之情来回捶击,泪水不知不觉又积满眼眶。
“俜儿……”韩钦安叹了口气,轻轻抚摩颌下柔软的黑发,“大错已铸,你若要走,我定不会拦你,只是母亲因我这不孝之人仍在悲痛中,你要走,可否等母亲心绪稍加平复?……至少,不似这般不声不响离去……”
“我……”师俜手心不自觉收紧,矛盾地抿紧了嘴唇,半晌缓缓点头。
“我的好俜儿……”韩钦安激动地用力拥住怀中人,满腔的爱意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
已近深夜,清冷皎洁的月光将廊中二人的身影细细拉长,寒意愈发清晰来袭,察觉怀中人不明显的轻颤,韩钦安不舍地扶直师俜身体:“夜深了,早点回房歇息吧!”
闻此言师俜瞬时僵直了身子,满目皆是惊恐之色。
“俜儿……你放心,我定不会再对你有所逾越,你肯留下,我心满足矣……”
惊恐之色稍减,师俜接过韩钦安递过的包袱,转身沉默着往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