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个对子这么大阵势?”韩钦安苦笑不得的看着满屋狼藉,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俯身一一收拾随地丢弃的废纸团,视线不经意落在了不远处的供桌上,只见牌位前杂七杂八堆满了果品,点燃的香烛正幽幽的升着青烟。
夜半三更祭奠亡人?这唱得哪出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兀自猜测个中原因,身后响起了推门声,坏了,准是俜儿回来了!韩钦安心下一惊,缓缓转身寻思着应对法子,却对上了师俜又惊又喜的眼睛——
“……相、相公……你这是要现身帮我对对子么?”
“……对对子?……哦,是啊……”
韩钦安半抽着嘴角苦笑,忙乎半天原是为了请亡人帮他对对子?
第8章:
端着酒食迈进屋,师俜瞧着韩钦安与牌位一阵为难,这、这手上的酒食该孝敬谁?
“……相、相公……惊扰到你了……”挣扎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在桌上放置好酒食,师俜垂下睫毛站立在一旁揪着衣袖暗暗使劲,面对眼前人几乎已无惊恐之情,心头的不知所措却仍挥之不去。
无意一再戏耍,却一次又一次被迫圆谎,实为情非得以!默默叹了口气,韩钦安舒展开眉头温柔浅笑:“俜儿,你开口相求,我怎忍心视而不见。”
面露赧色上前斟好酒,师俜重又退回原位恢复一脸老实相。
轻轻牵起师俜微微汗湿的手心,韩钦安引着他一起入座坐定。端起酒杯浅酌,十指轻扣的左手却不见松开,拇指轻挠着师俜的手背逗趣:“恐我青面獠牙的真身吓到你,只能待我二弟分神之时方可附上他身与你相见,时辰这才耽搁了些许。”
青面獠牙?师俜心一惊,下意识欲抽回手心,被韩钦安一把拉过去拥入了怀里,抖动着肩膀大笑出声:“这般胆小?俜儿,我即便做鬼也风流倜傥,又怎舍得吓到你!”
“我、我没吓到……”师俜结巴着回应,泛白的脸颊渐渐渗出些红晕来。
面薄得挣扎着从韩钦安怀里起身,师俜俯身为其斟满半空的酒杯后重新入座,微红着脸支支吾吾:“……那个……下联……”
“俜儿,得此相见机会不易,莫非除了对对子你我二人当真无话可诉?”韩钦安打断师俜犹豫出口的话语,略为伤感的望着他。
“我不……”师俜抬眼急急解释,对上一双若有所思满是期盼的眼睛,慌乱的挪向别处轻声开口,“你在那边一切可安好?……”
“好……母亲日日为我讼经念佛增添福分,保佑我托生到更好的去处,自然不用受那百般刑罚之苦,只是心下……甚为寂寞,记挂亲人……也记挂你。”
“我……”师俜只觉得心口如击鼓般狂跳不已,颤抖着双手握壶斟满自己面前的酒杯,急急地捧杯就欲饮。
“俜儿……”韩钦安柔声轻唤,伸手接过师俜手中的酒杯浅酌一口,又缓缓将之凑回他唇边,“当日拜堂成亲,却未真正行礼,今日你我合卺而醑,此生方才无憾……”
“我……”师俜半张着口与眼前人四目相视,如受蛊惑般轻扶杯沿饮下杯中残酒,抬眼满是波光粼粼。
“俜儿……”韩钦安轻轻叹息,放下空杯抚上师俜细致的脸庞,温柔地缓缓拉近二人距离。
温热的鼻息夹杂着酒香扑面而来,鼻唇间每一处汗毛孔皆敏感的张开,隐隐的浮出一层细汗,师俜脸颊似酒意上脸般驼红,不自觉合上了眼睛……
若有似无的轻触停在了半空,耳边传来叹气的声音,师俜心下突然一阵莫名失落,缓缓地重新睁开眼睛。
“俜儿……”韩钦安黯然的抽身远离,“我答应过对你定不会再有所逾越,方才……失态了!”
“我!……”师俜猛得抬头看向眼前茕茕孑立的背影,半开的嘴又合了回去,双手捏着衣袖不住揪结。
“纵是咫尺天涯如梦一场,此生也定不怨缘错,有你相伴一时足矣!”韩钦安背对着师俜低吟,半晌默然转身,“俜儿,你去将酒水热过,你我再喝一巡可好?”
“好……我去去就回……”师俜点了点头,端起酒壶往门外走去,余光落上身侧孤寂失意的身影,忍不住的感伤。
“三石寒凉,冷月残阳,千里孤坟嚣张,看万年朝纲,数功秋冤皇,恨此世英雄才良!”韩钦安看着宣纸上工整的字体一阵沉思,凝神片刻提笔蘸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轻轻搁笔端看,默默地带上门出了屋。
小心翼翼地端着温热的酒壶再次进屋,眼帘中却印不出半个身影。师俜疑惑地四处找寻那人踪迹,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了铺陈着宣纸的案台上,墨汁的余香幽幽入鼻,质朴方严的字迹跃然纸上,把酒壶轻轻摆放一旁,师俜小心地拿起铺陈着的宣纸。
“一梦温暖,柳浪花荫,咫尺天涯隐忍,睹三秋佳景,算罪业孽缘,叹那春佳人思深!”转身看向犹青烟袅袅的牌位,师俜怅然若失般出声,“相公……”
比试结果隔日即见分晓,半字未答的韩佑安憋红了脸认输,边腹诽柿饼边被二哥赶回房温书。在顽劣的韩家兄弟俩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师俜眼中掩不住的欢欣之情,眉开眼笑着抬头挺胸进书房。
“果真是你自己所对?未求外人援手相助?”韩钦安明知故问的勾唇挤兑师俜,看着眼前人欢欣的模样心下偷偷品尝喜悦滋味。
“自、自然是我所对!三更半夜我能求谁相助!”师俜嘴硬的回击,反正此事死无对证,天知、地知、自己知……那人知……
“哦……原来你还算不上太迂。”韩钦安勾着嘴角偷笑,“想来今科未必落第……”
“为、为何总把落第挂嘴上!……你、你们触我霉头!”师俜气得又开始结巴起来,同是一胞所生,兄弟俩性情为何相差如此之多?那人明明……
“是是!以后还叫你柿饼,不叫落第秀才……”韩钦安笑着摇头往内屋走去,留下师俜一人在原地皱眉生气。
外屋皆为藏书,师俜所用。内屋主批文对帐,韩钦安坐镇。两人言语简单约定,各自入座忙事。
读书翻页扭头侧目,视线偶然间落到内屋正伏案忙碌的韩钦安身上,师俜偷眼瞧着平静认真的俊脸一阵恍惚,若是不开口说话,真的与那人无异……阴阳两隔,却真的似眼前般咫尺天涯。
交替揉手批文对帐,抬手按摩舒解眼睛酸涩,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上师俜清秀的侧脸,韩钦安温柔地细细描绘,含水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启的双唇……明明就为同一人,伴其左右却不得不以两个身份。
唉!轻轻地叹了口气,二人各自在心底继续失意。
孟冬已近月底,数月前运往辽阳的五十石粮食皆已到达,所运之粮换取若干盐引,前往河东盐场支取食盐后送到批验所称重,即日将运回太原,再交由衙门核查后便可出售,韩老夫人端坐在书房内屋听二子将生意状况一一道来。
“娘!月底米价较之月初略有下浮之势,此次五十石粮食换取之盐引减少两百斤,总数为一千八百斤。”
“也罢,自太原运粮至辽阳本就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耗费数月米价起浮在所难免。”
“是的,娘!”韩钦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衙门按人口核查食盐支取重量,又需耗费数月,盐铺中存货恐有短缺。”
“怕也只能如此,衙门一关关核下来又岂是我等能作主。”韩老夫人淡淡的回应,从运粮北上到食盐核查无误进店贩售,耗费时日几近一年,还得占尽天时地利。朝廷将盐业生意下放到民间售卖,自然不是简单就可成事。
师俜伏在外屋兴致盎然的看书,耳朵却在不知不觉中竖起来听声,一番对话下来,倒也摸清了七八成意思,那二人似乎在商量盐务之事,也对,韩家本就因贩盐而富甲一方,家业兴旺春风得意,只是从那话里分明又听出点无可奈何的味道来?
内屋里母子二人沉默着翻看帐目,外屋些微的小动静都能清楚的透进来,韩老夫人抬眼望去,恰好瞧见了探头探脑的师俜,遂放下账本轻唤:“俜儿,你过来。”
被老夫人逮了个正着,师俜惊得缩回脑袋,老老实实的挪去里屋恭敬行礼:“娘!”
“适才见你探头探脑,所为何事?”
“我、我不是诚心偷听……”师俜心虚地垂下脑袋,支支吾吾开口,“方才听你二人议事,似乎遇上些难处,心下好奇……故而……故而……”
“哦?那你听过之后有何想法?”韩老夫人和颜悦色的问到,对于眼前这个阴差阳错“嫁”进韩家的男媳妇很是疼爱,俜儿纯良的本性不容置疑,故而谈起生意之事对他并不加以避讳。
“我、我……适才听闻盐引需用粮食置换,而运粮北上似乎又颇耗费时日,耽搁了不少事情,故而……故而心想,为何不在辽阳附近直接租田种粮,直接入仓换盐引,或、或许可省下路途所费时日……”
话音刚落屋内坐着的二人顿时眼前一亮,对啊!为何如此简单之应对法却一直未加细想!眼下一经提点即感茅塞顿开!投向师俜的视线里溢满掩不住的赞许之情。
“俜儿所言甚是有理!真是帮了娘一个大忙!”韩老夫人慈爱的招呼师俜近身坐下,微笑着问话,“这些时日一直在书房看书,可有觉得烦闷?”
“不会、不会!”师俜连忙摇头,呱呱落地即被训导着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十九年来除了读书,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何事。
“娘!不妨让柿饼帮着铺子做点事?”韩钦安委婉提议,“一来免得他整日闭门不出,二来也可让他学点本事。”
“恩。”韩老夫人赞同的点头,回过身重又看向师俜,“俜儿,你意下如何?我深知你意在入仕,只是,多学点本事也无妨。”
“是啊!若是你今科不幸落第,就当帮自己多找个营生了!”韩钦安又是一脸挤兑的笑意,时不时的逗逗俜儿,看着他羞红恼怒的俏脸心下总是忍俊不禁,若真能一同出入着做事,岂不就是朝夕相对!
“你、你为何总咒我落第……”师俜果不其然恼怒的红了脸,愤愤的扭头背对韩钦安,同是一胞所生,兄弟俩性情相差如此之多……
“俜儿,回房后自己多加斟酌,娘都随你。”韩老夫人慈爱的轻拍师俜手背,缓缓的起身出门。
“娘!当心!”
“娘!我扶您!”
一壮一瘦两个身影一左一右搀扶着韩老夫人出门,余光越过老娘偷偷对接,师俜红着脸恨恨别过头去,韩钦安望着眼前的后脑勺咧嘴笑开。
第9章:
四民之业,惟士为尊,然无成则不若农贾。辗转反侧思量几日,师俜心下有所动摇,收拾齐整讪讪的跟在韩钦安身后出了门。
“嫁”进韩家几近一月,为亡人守七至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庭院深深,高墙大院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师俜掀起帘子看着马车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市,沉寂许久的心忍不住雀跃起来。
白皙的肌肤沐浴在日光下更显通透,鬓侧柔软的绒毛调皮的垂在耳边轻抚,韩钦安看着身旁正扒着窗户眉开眼笑的师俜浅笑入神,不知不觉中缓缓凑上前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
“你、你做什么?”师俜捂着耳朵转过身来质问,面颊透出些淡色的红晕。
“做什么?瞧你这般起劲,我凑过来一看究竟而已,能做什么?”韩钦安回过神,想起方才不由自主的动作心下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即刻恢复一脸镇定自如。
“你!……”反驳的话生生咽回肚中,师俜垂下眼睛抿着嘴一言不发,韩钦安与韩佑安两兄弟素以欺负人为乐,罢了罢了,相比最初手脚上的蛮力动粗,如今只对自己言语挑衅算是斯文了!
瞧着身边人微鼓着腮帮子低头不语的模样一阵暗笑,韩钦安慵懒地在狭小的马车空间里伸懒腰,欣长的身子伸展着活动手脚,逼得师俜只能别扭的缩在角落里生闷气。
“二少爷,东街盐铺到了。”驾着车的家奴拉住僵绳喝停马匹,待马车缓缓停下后利索着摆好踩凳,掀起遮帘恭敬地伺候车内二人下车。
“韩家得朝廷恩准特许在州里贩售食盐,分号悉数在内十一家,此处为东街铺子。”韩钦安不紧不慢的说话,迈开步子往店内走去,身后师俜亦步亦趋着跟随,时不时的四下打望周围情形。
虽为分号,铺子规模却算不得小,宽敞的店堂里伙计忙碌着称算斤两,算盘拨得吧嗒直响。
“贩盐专营由朝廷指定,禁止民间囤积私盐,故店内所贩之盐需按人头计算售卖重量,记录在册日日盘点清算。”韩钦安停下脚步,弯腰掬起一把盐扭头看向师俜,“五味之中咸为首,所制食盐却也归几类。沿海多用海盐,淮盐为上;西北多用池盐,河东盐居首;西南多用井盐,自贡盐最佳,你我州府内所售皆为池盐。”
“哦……”师俜淡淡的应声,不甚明白此番话对自己究竟有何用。
“记住了么?”韩钦安直起身子瞧着一脸不明所以的师俜挑挑眉。
“哦……记、记住了。”师俜支支吾吾的回应,斟酌片刻小心地再度开口,“……那个……我、我在店内需做何事?”
“何事?”韩钦安一脸哭笑不得,“你该不会以为我把你请过来是做伙计吧?”
怎么这般迷糊!
“啊?……那、那是要我做帐房先生么?”
“就你那珠算本事,请你做帐房岂不是笔笔糊涂帐?”
“你、你少瞧不起人!”师俜恼羞成怒的出言顶撞,成心在众人面前出自己丑不是!
轻轻叹了一口气,韩钦安无奈的摇头,与这榆木疙瘩说话来不得点到即止,只能天窗大开着说亮话:“你即已是我韩家人,自然得清楚自家生意情形,需做之事就是跟随我身旁帮忙着料理店里大小生意。”
“我、我何时成了韩家人!……那个、那亲事不作数……”师俜心虚地环顾四周低声争辩。
“婚书都签了还抵赖?”否认之语刚落,韩钦安便恼怒的掐上了师俜的脸,这个俜儿,怎这般让人不省心?莫不是仍心心念念着要离家出走?
“疼疼!”师俜痛得眼前浮起了水气,护上脸颊火大着反驳,“我、我尚未入籍,即便是查证黄册,我的名字也不在韩家之列。”
“这又有何难?以我韩家之力,还怕你入不了籍!”一番话倒是真提醒了自己,早早的让俜儿入籍,也好断了他出逃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