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蓝 上——嗟然

丁瑒他们刚来大岗村的时候就跟村长喝过一次，结果黄侃几个又吐又摔睡了一下午还走路发飘，村长看他们如此不济也就不再逼他们喝酒了，毕竟这些大学生带着任务来的，喝出个什么事就不好说了。可今天算是提前辞行，又来了镇上学校的领导，当然要撒开膀子好好喝一顿了。

村长先给那三位领导到上酒，又给丁瑒先满上。上回几个男生里就丁瑒的情况稍好一点，自然是酒量相比之下稍好的。丁瑒看着缸子里的酒心里有点不爽，自己的那点酒量全来自遗传，他本身一点都不喜欢喝酒，又不好喝，喝醉了还难受这不自虐么？

没想到那个陈主任刻意的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此刻端着酒杯站起来，第一个就跟丁瑒喝，丁瑒看他那张虚伪的嘴脸只觉得反胃，强忍抡拳头的冲动举起了酒杯。

“啊，这一杯我敬小丁老师，来我们这辛苦辛苦啊，委屈你们了，来来，我先干为敬。”说罢咕咚一下干了，旁边的支书哈哈大笑，边给憋着张红脸边咳的陈主任拍背边催丁瑒干，“丁老师喝呀，你要知道我们陈主任是滴酒不沾的，我作证！要不是你们在这他高兴，我就是求他他也不会喝的哈哈！”被奉承的人边咳着边摆摆手，丁瑒心里冷哼一声，莫不作响的喝下大半。“哎丁老师，怎么不喝完呢？干干干！我可听你们村长说丁老师能喝酒的！”丁瑒懒得跟他啰嗦，把剩下的一口喝尽。

“好！丁老师干脆，我喜欢！来来来，黄老师车老师，喝起来！”

丁瑒捻着自己面前那盘花生豆，周遭闹哄哄一片逼酒笑闹似与他无关，心里只琢磨着莫颖浩妈妈来做什么，会不会是接他去她那一起住？那样的话就好了，毕竟母子连心，哪个孩子不想跟至亲生活在一起。可全奶奶说莫颖浩母亲改嫁的是一个开车的，平时拉货在外，也挣不了多少钱，刚生了孩子估计家里条件也有限，会愿意把浩子接过去么？正想着呢，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牛肉放到了自己碗里，陈主任笑吟吟的又夹了一筷子肉“丁老师吃啊，别客气别客气。”

丁瑒皱皱眉，没动碗里的东西，只夹了筷青菜嚼到嘴里。他本就不喜欢别人给他夹菜，逢年过节亲戚一起吃饭，有人给他布菜他妈都会主动挡住说我家儿子臭德行，见不得人家管他吃饭。现在这男人笑的一脸抽的往他碗里夹菜，他只觉得更恶心了，随手把碗里的肉扔到了地上，陈主任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丁瑒当没看见只转头跟黄侃说起话来。

陆丛清跟车晓军被村长缠着酒，林红帮劝着冷不丁自己杯子里被灌了酒，两个领导已经转战到李燕黄侃这边，小姑娘吓得直往黄侃身后躲，一片哄吵间，没人注意到丁瑒这边。陈主任挪了挪凳子靠过来，一嘴的酒气喷洒出来。

“丁老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点误会。”陈主任压低了声音，“丁老师，我们上回见面你有点激动，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小莫……跟你说了什么？”

“呵呵，小莫这孩子当家早，懂事，也聪明，莫老师过世对他打击很大，我花了好长时间开导他，他才想通一点，哎……这总不能因为丧父之痛就不上学吧？莫老师生前很重视小莫的，要是让莫老师在天之灵知道小莫连学都不上，那会多心疼？呵呵，我晓得丁老师住在小莫那里，丁老师平时也帮我劝劝小莫，想开点，啊！来来，丁老师吃菜呀，哎呀长身体的时候光吃青菜怎么能行！这羊侉子汤不错，来来我给你盛一碗！”

“我不吃羊肉！”丁瑒扣住碗，嫌恶的往旁边一推。

“呵呵，哎……这老师不好当哇，丁老师当了这些天的老师，也感同身受吧，可是能怎么办呢，看着学生们有个好成绩长大成才，当老师的也欣慰啊……”

丁瑒咕咚喝了大半杯的酒，他是用多大的忍耐力还坐在这里听这个男人扯淡？如果不是黄侃他们也都在，如果不是撕破脸对浩子一点好处都没有……

“哎，这个小莫啊，好好的一个孩子，因为莫老师过世，变得自闭不爱与人交流，我也是从别人那知道他有了扯谎的毛病，我找他谈过话，发现他确实连中午吃了什么这种问题都要扯谎，我向专家咨询过，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叫‘说谎癖’，是对外界不信任的一种自我保护，所以他总会扯各种谎，这孩子才16岁，才16岁哇，小丁老师，我们得帮助他，教育他，引导他，不然这是很危险的……小丁老师——”

“村长，我敬你一杯酒！”丁瑒霍的站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给自己杯子倒满一整杯，咕咚一口就喝干了，“丁老师果然好酒量啊！呵呵来来，我跟你喝三杯！一杯不能少哦！”一个红脸男人打着飘走过来给丁瑒斟酒，丁瑒二话不说直接往嘴里灌，直到三杯都灌进了肚里，连黄侃都有点吓到了，连忙扶住丁瑒挡酒，“你喝醉了吧，怎么喝的这么没轻没重的！哎曹支书曹支书，丁瑒酒量有限，您别逼他了……”

“哎，你知道什嘛，丁老师能喝！来来来，斟上斟上！”

“曹支书真的，丁瑒明天早上还有课呢！他不能再喝了，丁瑒！你干什么你啊！”黄侃转身抢下丁瑒正往嘴里倒的一杯酒。

“是啊曹支书，丁瑒晚上还得改作业呢，”车晓军捏着个酒杯站在丁瑒另一边，“你看我是真滴酒不沾的人，不信你问村长，我在这代表我们几个，一起敬支书您一杯，你就饶了丁瑒吧！”

“不行！我说丁老师能喝！他他他就能喝！我跟他喝！”村长见支书的架势知道他也醉了大半，这样下去恐怕大家都磨不开脸，连忙也过来笑着劝酒，就连林红李燕也站起身劝酒，丁瑒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就灌下好几杯烈酒，胃里已经开始有点不舒服，喉咙里呼噜呼噜的，视线也有点飘，刚准备坐回去就看到陈主任要来扶他，丁瑒看到那张脸越来越大，还带着丑陋的假笑，胃里顿时翻腾起来，他一抬手猛推了一下，就听到哗啦一声，陈主任摔到了地上。跌倒时抓着桌布的手带倒两只碟子，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村长吓得连忙跑过去扶，就连黄侃也觉得丁瑒是真的喝醉了，陈主任红着张脸爬起来，边拍身子边笑着说“没事没事，小丁老师喝醉啦！”支书瞧这情形，酒也醒了两分，看丁瑒歪靠在黄侃身上眼睛通红，摆摆手说“哎呀丁老师不能喝呀，还得练啊”飘啊飘啊的回到位置上吃菜。

“村长，那个，我先把丁瑒送回去吧，你们先吃。”黄侃一手拖着丁瑒，一面跟村长眨眼。村长摸起个白馒头塞到丁瑒手上，“他肚里空的，容易吐，给他垫吧点东西，赶紧先回去吧，喂点茶水醒醒酒，来来，我们继续先吃，黄老师你送了丁瑒也快点回来继续吃啊！”

黄侃跟几位领导打了招呼，架起丁瑒就往家走，刚走出村长家门，歪在他身上站都站不稳的人忽然推开他，自个方方正正的走起来了。

黄侃愣看着他的背影，一拍大腿“嘿！你丫跟我这演戏哪！”跑过去打丁瑒，不想一拳头下去丁瑒又软了身子差点栽一跟头，黄侃连忙扶正他，“你真醉假醉啊！”

丁瑒摆摆手，忍着胃里的恶心说“有点晕，现在还想吐，赶紧地，回去。”

黄侃把丁瑒扶回家看到厅堂里的女人也是一愣，莫颖浩随口介绍了一句就跑过去扶丁瑒，黄侃叫了声阿姨，嘱托了莫颖浩几句，看丁瑒醉得也不是太厉害，说话什么的都还清晰，就折身回去了，就陆丛清一个男人在那撑着，他可不放心！

莫颖浩把丁瑒扶回屋子躺下，倒了碗温开水放了点食盐搅了搅给丁瑒喂下，丁瑒胸腹正拧着难受，温盐水喝下去舒服了不少，脑袋尚还清醒，看着床边一脸紧张的莫颖浩正想开个玩笑问他是不是又用的万能碎蛋壳，就发现莫颖浩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酒劲立马醒了几分。

“你怎么了？怎么哭啦？”

“没有。”

“怎么没有！”丁瑒瞅一眼门的方向，“你妈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你还难不难受？不难受了就先睡吧。”

丁瑒一把抓住莫颖浩的手，不知道怎么搞的，从早上莫颖浩那一握，丁瑒就老想抓莫颖浩的手，反正下午回来时抓他也没反抗，现在也索性抓着不放了，“你妈跟你说什么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来接你去她那住的？”

莫颖浩任他抓着手也没挣，憋出个笑说“我妈看过年了来看看我，给我送了好些东西吃，还有红心猕猴桃，可好吃了，你吃不？”

“不吃！你说实话，没别的事那你干嘛哭？嗯？你跟我说！有啥事不许再瞒着我！”

丁瑒一胳膊撑着床，一手攥着莫颖浩的手，样子像极了琼瑶剧，就连这台词怎么听也不像是他丁瑒平时能说得出来的，可现下看着莫颖浩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肚里的火就起来了，怎么什么人都能来欺负他一下？

“真没啥，就是好久没见着，有点想。”

“真的？”

“嗯。”

丁瑒躺回被窝里叹口气，回味着这好像还是莫颖浩头次跟他说到心里的东西，不觉又有点高兴。

“丁老师，外头雪又下起来了，我想让我妈留一夜明儿再走，行不？”

“这是你家，你说的算啦！”

莫颖浩点点头，起身就要出去，手却被一股力道猛的一收，“你妈睡哪？”

“睡我床上。”

“那你呢？”

“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这么冷的天，你打个什么地铺？你过来跟我们一起睡。”

莫颖浩看看丁瑒身下容纳两人都不算宽敞的床，有点犹豫，丁瑒也觉得似乎不太实际，呼啦掀了被子就起身，“我去石头房睡好了，你睡这。”

莫颖浩赶紧把他按回被窝又拢了被子“来回跑的冷风一吹就更醉了，明天你还要上课。”

丁瑒眨眨眼想了想，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胃里就又涌上一股酸胀。莫颖浩见他还在难受，就哄他先睡，等会再想办法。

丁瑒迷迷瞪瞪睡了会，也不确定自己刚才睡着了没有，只是窗外已经黑乎乎一片，厅堂里有交谈的声音，丁瑒觉得口渴，刚想唤一声门帘一掀黄侃走了进来，“我就瞄着你醒了，吐了没？”

“没，”丁瑒咂咂嘴，“给我整点水。”

黄侃倒了碗水给丁瑒喝下，肚子里才舒服了一点。“几点了？”

“9点多，你睡了没多一会。”

“其他人呢？”

“散了啊，那个支书真能喝，我跟陆丛清差点没顶住，幸好林红发飙了，把他们给吓到了才没继续喝。”

丁瑒想问林红怎么发飙了，喉咙里有呜呜噜噜一阵不舒服，只好作罢。黄侃把空碗拿着说“我就过来看看你行不行，不行就得送医院了，看来没那么严重，演技不错啊，哈哈！”

丁瑒懒得理他。

“哎我今晚上就不睡这了，浩子他妈睡他屋，咱们三个挤不下，我去陆丛清那，你跟浩子挤挤吧。”

丁瑒“嗳”了一声，眼皮一闭一闭的，黄侃见他困，推推他说“早上别忘了去上课！”就又掀了布帘走了。

丁瑒不困，一点都不困。黄侃一走，丁瑒就咻的一下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要跟……浩子挤一起……睡……他伸手摸了摸早被自己暖热了的被窝，挪了挪位置躺在靠里黄侃常睡的那块，那里还是冰冷冷一片，丁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了想也不知道莫颖浩什么时候来睡，说不定来的时候外面那块又凉了，就又挪了回来。

丁瑒闭着眼睛等莫颖浩，兴许刚才那一掀被子又着了冷风，脑袋沉沉的，心跳也闷快，似乎有点晕，却又有几丝清醒。丁瑒还没试过醉到说胡话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地步，他体会过的醉于他来说就是思维还算清晰，还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什么，只是比平时更直接，想到什么会很快说出来，想做什么也没有平时那么犹豫，他不晓得这算不算微醺，只是有点不知真假虚实的感觉。

厅堂一阵轻响，然后关门的吱呀声，门帘底透出的昏暗光线熄灭了，莫颖浩带着一身的清冷气息走进了屋子。

丁瑒借着月光看到那个身影靠近，心跳竟又快了几分，赶紧往里挪了挪，把热乎乎的位置留给莫颖浩。

“你还没睡着呀！”莫颖浩看着床上移位的人，顿了顿，才又开始窸窸窣窣的脱衣服。丁瑒没回答他，躺在靠里的位置侧着头看他脱掉棉袄，毛衣，再是外裤，毛裤，留着秋衣秋裤没脱就钻进了被窝。顿时一具冰冷的躯体散发着凉气靠近，丁瑒没忍住一抖，莫颖浩立刻往床沿挪了挪。

“哎你动什么动！”丁瑒伸手拉住往外靠的人。

“我身子都是冰的，冻着你。”

“我不冷，我热得很。”丁瑒动着舌头，觉得自己这句话真是傻透了，看来果然是有点醉啊，想到啥说啥。

“你靠过来点，床又不大，掉下去了等会。”

莫颖浩静了一会，才又慢腾腾的往里挪了挪。丁瑒翻个身面对着莫颖浩，月光里只能看见他侧脸的弧线，和细碎的睫毛。

“丁老师，你怎么还不睡呀？”

“刚睡了一觉，现在睡不着了。”

“……早点睡吧，明儿还要起早。”

说罢莫颖浩翻了个身背对着丁瑒。丁瑒盯着那隆起的背影心里一阵失望。安静了十多分钟，两人都一动不动，可丁瑒知道莫颖浩一定没睡着。他压在身下的一只手抚上自己胸口，怕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太大给莫颖浩听见，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探过去，抚过细瘦的腰，抓住了蜷在身前的手。

莫颖浩没有躲，这让丁瑒紧张的心又落了落。手里包着的手冰凉凉的，自己捂久的手热烘烘的，这冷热的刺激反差让丁瑒想去暖热他。秉着呼吸往前靠了靠身子，胸口贴住莫颖浩背那一瞬，身前的人猛然一抖，丁瑒停住不敢再动，生怕莫颖浩做出什么举动来，攥着他的手握紧了力，一点一点的捂着他冰凉手背。

“浩子……你睡着了吗？”

“……”

丁瑒感觉着他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真冷，整个背都是冰凉的，丁瑒有些心疼，抚在自己胸前的手从莫颖浩脖子下穿过，两臂合拢，就这么拥抱住了他。他真的是太冰了，小腿贴过去碰到脚丫，丁瑒还以为是碰到了石头。

“冷吗浩子，你怎么这么冰……”丁瑒心里默念着，耳朵里却听到念出来的声音，呵呵，真有点醉了，都幻听了。

“浩子，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个陈主任也在，他要跟我喝酒，还让我帮他劝你回去上学，”丁瑒闭着眼睛咕噜着，怀里的身子一点一点的热起来，“他一直在那啰嗦，我都恨不得把酒杯子扛他脑袋上烦死人了……”丁瑒呼口气又收紧了手臂。

“浩子你跟我说，你不去上学是因为他么？”

怀里的身体过了好久才动了动，丁瑒捏捏他的手，“我跟你说话呢你支一声。”

“我点头了。”

“嗷，你不用怕他，过几天就把他调走，调走……你再也看不着他了，浩子你得去上学，知道么你不是想到老师么，想当……当老师就得去上学，然后考师范，当老师，知道么？”丁瑒觉得怀里的身体慢慢有了温度，怎么听到一个声音一直在絮叨，那声音好像自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