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扬起一边唇角,带出一抹并不让人看了会舒心的「微笑」。
「幸会。」
「好说。」梁杉柏接口,自己也诧异为什么自己对祝家那些古老的称讳毫无抵触地接受并使用。大概武侠书看多了吧,他在心内暗忖。
「介意我进来吗?」马文才问。
「介意。」梁杉柏很快地回答,明明应该是很不礼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马文才说一点都不让他觉得不适合。
马文才笑:「这么快就对我戒备?」
梁杉柏也假笑:「不好意思,祝映台嘱咐过我。」
马文才冷笑,一脚跨入门槛:「你是不是以为你不答应我,我就真不敢进来?」说着,另一脚也跨进来。
梁杉柏不明所以却不安地看马文才,浑身汗毛直竖,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马文才跨进门的时候被打破。
「你放心,暂时我不会动你。」马文才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来提亲而已,接到了映台我就会走。」
「提亲?」梁杉柏拔高嗓门,「向……祝映台?」
马文才轻蔑看他:「你不知情?」随即笑开:「也是,你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说着,拱手道声「失礼」,退出房门去了。
第十三章
「等等!」梁杉柏喊,心里莫名急躁!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那句「提亲」还是那句「局外人」而生气,又或者两者都是?
马文才却好像听不到他说话,或者根本就是装作听不见,只是自顾自地走远。梁杉柏一急,把腿上的伤都忘记了,从床上跳下地就要去追。刚刚踩到地面,疼痛的感觉立刻排山倒海般地扑过来,当场两膝着地,摔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起来。
「活该!」苍老古怪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又响起来。梁杉柏抱着身体艰难地抬头,看到那个古怪的老太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门口。
「活该啊你!」老太的脸上依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褶子打褶子的当中,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叫你走你不听啊,得意了吧。」
说着,走进来,弯下腰好像很有趣味似地盯着满脸痛苦神色的梁杉柏看。
「啧啧,那两只小鬼还真是厉害啊!」老太慨叹,伸出枯瘦的手指,戳戳梁杉柏大腿的伤口。梁杉柏被她一戳,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了,整个身体团得跟只烧熟的虾子一样。
「那一只刚才也来过了是不是?」老太看着梁杉柏,嘴里发出「桀桀」的怪笑声,拍拍手,站起来,「你啊,注定要不得好死了!」
说完这些,她大摇大摆地哼着奇怪的调调离开了。只留下梁杉柏一个人,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腿是怎么了?」梁杉柏抱着腿,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努力地想要让自己模糊的神智清醒起来,「祝映台为什么还不回来!我想回家!」
落地钟在他的上方冰冷地伫立着,闪烁着金色的光彩,表盘上的指针一动不动。
******
梁杉柏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一头一脸的冷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这是哪里?」他茫然地望向四周,雕花床,落地钟,还有淡淡的雨腥气。
「梁公子,你怎么了?」有个细而阴柔的声音响起来,有人拉亮了灯。少年披了衣服,过来看梁杉柏。
「你是……」梁山伯疑惑地看那张娃娃脸,一时间找不到脑子里可以对号入座的名字。
「梁公子,我是银心啊,这里是祝府。」少年担忧地望着他,突然跳起来,「我给您倒杯水吧,您可能做噩梦了。」
「噩梦?」梁杉柏喃喃自语,低头看自己身上,居然被冷汗湿透。
「梁公子,喝水。」水杯递过来,梁杉柏一饮而尽,才找回了一点远离的神智。
对了,这里是祝府,他是来替隔壁寝室的祝映台送成绩单的,因为大雨而决定借住一宿。这个少年叫银心,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传说中祝英台的丫环一样的名字,是个长得很柔弱的少年,被祝映台派来服侍他……
祝映台派银心过来服侍他?
梁杉柏皱眉,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梁公子,您没事吧?要不要银心替您去熬点压惊的茶汤?」少年的圆眼睛中满是浓浓的担忧,那关切的神情让梁杉柏感到很过意不去。
「不用了,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梁杉柏自己下床,走到桌边,将水杯放上去,「我的腿……」
他奇怪地看向自己的腿:「我的腿没事吗?」
「您的腿怎么了吗?」银心问,一脸的紧张,「是不是白日摔倒的伤口又痛了?」
白日?摔倒?
梁杉柏蹙眉思索,哦,对了,因为下雨的关系,他的篮球鞋防滑性能不够好,在祝府的青石条砖路上踩到青苔,摔了个大大的跟斗,擦破了点皮。
仅仅是擦破了点皮而已吗?明明当时痛得死去活来……
梁杉柏坐下来,把裤管撩起来看。果然在膝盖的部位有几块蹭破的地方,已经上了药水。
为什么这里没有创口?梁杉柏看自己的大腿,为什么他记得自己的大腿部位应该有很重的伤。祝映台还说过,可能会残疾……
「祝映台呢?」梁杉柏跳起来问,「我要找你家公子。」
太不对劲了,总觉得有些记忆出现了短路!
「我……我家公子正在偏厅会客。」银心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一面还小心地觑着梁杉柏的面色。
「会客?」梁杉柏奇怪,「这么晚了,会什么客。」
「是……是马家的少爷,马文才。」
马文才!梁杉柏心里「咯噔」一声。那个王八蛋!
第十四章
马文才那个王八蛋!
梁杉柏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怒气从丹田「噌」地涌起来,任凭怎么压也压不住,推开房门就往外冲,把上来阻拦的银心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也不去管。
他踩着雨点,在祝府影影忡忡的光影中奔跑。蜿蜒的小径积着水潭,被他踩得发出啪哒啪嗒的声响,他的身体头发很快被淋湿,发丝垂下来,遮住眼睛,不过随手捞开;眼里浸了水,酸涩不堪,他也只是随手用手背一擦。
祝映台,你这个笨蛋啊,怎么可以跟那个人单独相处!
梁杉柏的心里无比焦急,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只有那个单薄的身影!
祝映台!祝映台!!祝映台!!!
那个外表看来冷漠,内心却那么寂寞的人。梁杉柏花了多少的时间才能打开他的心扉,跟他成为朋友。听他说小时候尚且开心时候的事,听他说一路走过来经历的那些可怕的磨折,看他浅浅的笑,唇线美丽地上扬……
祝映台被人诬赖说是同性恋,祝映台被人说过像人妖,祝映台被同系的同学排斥,所有这一切,他都没有在乎过,只在提到马文才的时候,他那副多少年来练就的用于掩饰不安的冷漠伪装都无法支撑他的惶恐。
祝映台告诉他,他从小就和马文才的妹妹马文珏订下了娃娃亲,那一年,祝父做生意亏了本,欠下巨额债款,如非马父出手相助,祝家人怕早是要给追债的逼到家破人亡。然而,生意人终归是生意人,马老爷的出手绝非慈善之举。马文珏天生有疾,心智永远停留在8岁孩童大小,如果不是订下这门亲,将来怕是绝不会有人娶的。
祝映台本也是认命的。自他生母过世,新主母进门,他便受尽家中冷眼,加上外表过于不凡,甚至姣好过女子,加诸于身的蜚短流长多年来从未断过。他本只是不想多与人计较,久了却发现越是忍受,却越是需忍更多,然而,一路过来,他也已经不再习惯与人争辩,只是冷眼对人,不喜交际。所以他本也以为,将来娶一个这样的妻子也未尝不好,至少不用镇日面对柴米油盐的鸡毛蒜皮争吵。然而,从马文才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却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威胁性。
这个外表俊朗的青年,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光明磊落。他继承了马父的手腕和狡诈,并且更为激进而贪得无厌。纵然如此,祝映台还是没有预料到他竟然会对同为男子,并且将会是他亲妹夫的自己动了邪念。那一场酒宴,几乎将他推入无间炼狱……
祝映台曾经只有那么一次,说到过这一场酒宴,却并没有细说。他只是木然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嘴角挂着凄楚的笑,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梁杉柏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多么有冲动想要将他揽到怀里,告诉他什么都不用怕,他,梁杉柏会保护祝映台。转念一想,却有惶惶,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超越了友谊的念头,而他这么做是不是会让祝映台以为他也和马文才一样,进而再也不理他?所以,终究还是惴惴着作罢。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梁杉柏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对马文才嫌恶和警惕的种子。
这样的雨夜,祝映台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单独和马文才在一起啊!
梁杉柏紧紧捏着拳,绝对不可以出事啊!!
祝府会客的偏厅在兰苑,梁杉柏之前也去过几次,那里种植着密密麻麻的玉兰花,每到开花季节白玉般的骨朵层层累累,香气远近飘散开来,闻着让人心旷神怡。然而,今晚,这么个雅致的所在,却让梁杉柏感到惊悸!
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杉柏站在穿景门外,耳朵里传来厅内传来的微弱的呻吟声和如同野兽发情时才有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祝映台!
梁杉柏推开门,走进去。雨还在下,视野模糊一定也是因为雨吧。否则他怎么会看到那样的情景?!
那个灯火通明的偏厅里,那样的一片狼藉,杯盘碗盏碎了一地,祝映台倒在地上,纤细的肩膀被碎片割开,流出血来,衣衫不整,而马文才……
梁杉柏轻轻地走到一旁,捡起一把椅子。红木的、沉重的雕花木椅,平时提起来恐怕要费点周折,然而此刻却是那么轻松就能举起来的。
梁杉柏提着椅子走过来,正在施暴的马文才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逼近的危险,只是沉浸在情欲的快感里,神魂颠倒。梁杉柏走过去,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一旁,马文才吃痛在地上翻滚。还没反应过来,第二脚已经踩上他的肚子。
「你要干什么!」马文才终于醒转过来,抱着肚子痛呼,「你敢动我!」
「我要你死。」梁杉柏冷淡地说完,举起凳子朝着马文才的头颅砸了下去。
一声脆响,然后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怎么砸都不解气!
梁杉柏觉得自己大概着了魔,但他一点都不后悔。直到被祝映台从身后抱住,他的手里只剩了零星的椅子残骸,他才停下手来,再看马文才,早已经被砸得没了人形。血肉模糊的一块,面目全非。
「你杀了他……」祝映台抱着梁杉柏的后背,声音中有些颤抖。
「你怕我了?」梁杉柏将手里的椅子残骸随手丢到旁边。木板撞到墙角,发出「哐啷」的沉重声响。他转回身,看祝映台低垂的脸。明显被打过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浓浓的血渍还有触目惊心的白色污浊。
梁杉柏一把扯掉自己的衣服下摆,用现时真不该有的细致替他慢慢地擦脸。
「不要怕,」一边擦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我会承担一切。如果想哭就哭出来,不要再忍了,不是你的错……」
祝映台只是苍白着脸色摇头:「杉柏,你要走,一定要逃走!」
「走?」梁杉柏苦笑,「我走了,你怎么办?他怎么办?」
「我?我跟你一起走!」祝映台突然握住梁杉柏帮他擦拭脸孔的手,用力地、仿佛想把自己的手指嵌入梁杉柏的臂膀之中,「我们一起走!」
梁杉柏诧异,随后莞尔:「好,一起走!」
第十五章
喘气声,踩踏水洼的啪哒声,远处的狗吠声,人群的叫骂声,光柱在苍莽的黑暗中像鬼魂一样跳动……
一定要逃出去!
一定要!
逃出去,然后和祝映台一起……
呼吸沉重,肺仿佛都要炸开,腿也似灌了铅一般越来越重,跑得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方向,只知道要逃,一定要逃,不能不逃……梁杉柏没有时间回头,只是不停一直往前,机械地、仿佛操线人偶被人控制着一般,抬腿、奔跑、抬腿、奔跑,忽而小腿传来剧痛,天地倾斜……
梁杉柏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一头一脸的冷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这是哪里?」他茫然地望向四周,雕花床,落地钟,还有淡淡的雨腥气。
「梁公子,你怎么了?」有个细而阴柔的声音响起来,有人拉亮了灯。少年披了衣服,过来看梁杉柏。
「你是……」梁山伯疑惑地看那张娃娃脸,神智终于慢慢回炉,「银心……你是……银心……」
仿佛是为了确认身边一切的真实性,梁杉柏用手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一圈一圈,慢慢的,清醒的感觉回来,梦与现实的交界变得分明,继而消失。
「梁公子……」
「我没事。」梁杉柏对面露担忧的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只是做了个噩梦。」
一个可怕的噩梦!
马文才强暴了祝映台,他杀了马文才……
真可怕的梦!
梁杉柏披衣起身。
「公子,您要……」
梁杉柏摆摆手:「我自己来。」
走到桌边,从壶中倒出一杯水来。水还是温的,大约银心不久前才换过新水。
「公子,您……您没事吧?」银心有些怯怯地问,「如果您要是觉得伤口疼可一定要告诉银心啊。」
「伤口?」梁杉柏卷起裤腿看自己的腿,膝盖上几块红红的地方,蹭破了的皮已经打了卷翻起来,不久就能结痂。
「这里为什么没有伤口?」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大腿,明明记得应该有,祝映台还说是很严重的伤口……
梁杉柏沉思,为什么连这句话都会觉得似曾相识?
「你家公子呢?」
「公子他……」银心为难,左右看看,低头轻声道,「在偏厅会客。」
梁杉柏「嚯」地站起来:「和马文才一起?」
「马公子?」银心吃惊,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马公子好久没上家来了,是另一位银心也不认识的客人。」
梁杉柏愣了愣,终于长吁一口气,坐下来。
「我是怎么了?」梁杉柏自嘲地想,「梦怎么可能变成真的。」
「公子,您没事吧?」
梁杉柏点头:「没事。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里以后,一直做噩梦,昨天也是……」
梁杉柏突然愣住,昨天?
「昨天梁公子梦到了什么?」
是啊,梦到了什么?
梁杉柏费力思索。
「全黑的坑道,向下倾斜到达的穹洞,绿色的……」
「绿色的?」
「绿色的……」
绿色的……眼睛!
梁杉柏看到银心的圆眼睛中黑色的瞳仁忽然就变作绿色,圆圆的形状迅速收拢凝成细长的狭缝,放出森冷的光芒,他的鼻子变得扁平,失去了鼻梁,最后只剩两个黑色的窟窿,嘴角却向上翘起一路向腮边裂开,像一道伤疤,划开脸和下巴,嘴中露出尖锐的牙齿,口水一串串地淌下来……
「梁公子……」他说,声音不再阴柔,带着一种野兽的粗闷。他佝偻起身体,伸出一截露出白骨的前臂,「你欺人太甚!」
血水和着碎末从他的前臂上掉下来,他贪婪地舔着自己的前臂,绿色的眼睛中有着嗜血的兴奋。
「把我的肉,还给我!」
梁杉柏惨叫一声,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一头一脸的冷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还没来得及定下心神,脑门一下锐痛,立刻捂着脑袋叫起来。
「某些同学!」毛概老师毛利小五郎收回自己优雅扬在空中的手臂,拍拍满是粉笔灰的手,「不要以为毛概课是大课就可以随便缺席迟到早退开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