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
听不到任何机械的滴答声甚至是齿轮啮合放开的声音,镂花的指针却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钟盘上静静地移动着位置……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大部分时间都注意不到这口硕大的钟的原因了。它是那么的安静,既听不到机械运动的声音,也绝少听到……听到钟敲响的声音!
梁杉柏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冲到床边,找到他的手机。苍白的液晶屏幕一如昨日,短短的一行阿拉伯数字是它如今最后的功用。
北京时间:14∶14分。
梁杉柏看看座钟,再看看手机屏幕,脑子在飞速地运转。今天早上他和祝映台一起听到钟声的时候,手机显示的时间是7点40分,当时祝映台说了句「早了」,而当时座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所以他很自然地以为当时祝映台所说的「早了」是说座钟的时间慢过自然时间。但是如果照此推算,当自然时间到达14∶14分的时候,座钟应该停在12点34分的位置,这也与目前钟盘上指针的位置基本相符,换言之,再怎么算,不过是几分钟前指针绝不可能正正好好停留在12点的位置!
那么,为什么这座钟会在刚才错乱了节拍,敲响了不多不少的十二下?
不,不仅是钟锤敲错时间的问题!梁杉柏问自己,他来了「祝府」将近一天一夜,期间到底听到过几次大钟敲响的声音?
今天早上6点的时候,钟曾经响过一次,那时他才从梦中醒来,发现祝映台就睡在身边,而且没穿衣服……
想到这里,梁杉柏的脸忍不住又红了起来,他赶紧摇了摇头,努力将那些绮思幻想都赶出脑海,继续集中精神思考。
当时的情景是,祝映台说,吃过早饭就送他离开祝府,而就在那时,钟响了。先是「叽叽嘎嘎」的机械摩擦声,然后是「咚咚咚」的鼓声和号声,再然后是八音盒般「叮咚叮咚」的音乐声,最后是敲击的声音。
梁杉柏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的钟声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
梁杉柏的手颤抖了,不是六下钟声,是……十二下!
因为早晨钟锤敲击的声音远没有刚才那么响,而当时又心神不定,所以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时座钟敲响的并非六下,而是十二下。
如果再把记忆往前倒一点呢?
当第一天傍晚,他来到祝府的时候,座钟也曾响过一次。当时是几点?
自己从家里出来是刚刚吃过午饭,大约一点左右,等车加上去车站的时间花费不超过十五分钟,那么自己最晚应该是在一点十五分乘上了汽车。去往祝家庄的车程按照售票员所说是半小时,所以他才会那么有自信,花不了多久就可以打一个来回。之后呢?下车,寻找祝家庄,整整用去了三个多小时,随后,他被祝映台接进家里,走了大概十几二十分钟来到现在的客房,那么当时的时间应该在5点多一些,而当时照理应该只可能指在三点二十几分的座钟却仍然不合常理地响了,而当时,它响了几下?
回忆渐渐变得清晰,却也让梁杉柏狠狠倒抽一口冷气,十二点,依然是十二点!
6点的指向,12下钟声;12点的指向,依然是12下钟声;哪怕是3点20的指向,依然是12下钟声!
是这座钟坏了,抑或,这就是一座只在某个诡异时刻敲响十二下钟声的座钟?
梁杉柏沉默地望向那口巨大的古钟,它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肉食动物,等待着出击的机会,至于其余时分,却严守缄默不语的准则……只是,每当它敲响十二下钟声的时候,祝映台却都似乎如临大敌!
梁杉柏突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痛,有谁,在他背后偷偷地窥探!
第十九章
是谁,在背后窥视自己?
梁杉柏只觉得额头背上冷汗涔涔。明明是只要转个身就能弄明白的事情,他却根本无法去做到。
注视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绝非是单纯的怨毒,却似反有深深的悲哀蕴藏其中,如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窒得他既无法呼吸,也丝毫动弹不得。
是绝望!
如此的,绝望!
为何会那么悲伤,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值得期待留恋,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有丁点鲜活颜色……
【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没有什么是不会背叛,就算曾经多么亲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梦,一场空!
温热的液体从空中坠落,发出「啪」的轻微声响打在手背上,流成一条浅淡痕迹。梁杉柏惊讶地看自己濡湿手背,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哭了。
可是,为什么要哭?
可是,为什么,泪水止不住?!
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滚落,打湿了衣领,打湿了手背,怎么忍,也忍不住。
【何不】,【死了】,【算了】!
梁杉柏走到书桌边,找到最末一个抽屉,抽开来,翻出一把剪子。刻着「张小泉」字样的黑色剪身,在灯光下闪烁着经年冷冽光芒,久久不散。
只要一瞬,从此再没有痛苦,也再感觉不到痛苦,只要一瞬……
梁杉柏举起剪子,狠狠地,扎下去。霎时,血花四溅!
疼痛,自手臂直直传入脑海,迷失的神志却随着流失的血液回来不少。梁杉柏喘着粗气,忍痛用单手撕下早被祝映台扯坏的裤腿中的其中一条缠上手臂伤口。血水自深深裂口如泉涌出,瞬间便将几层布条湿透,梁杉柏不得不撕下另一条裤腿,在伤口上部的血管处狠狠地缠了几圈,这才勉勉强强将血液的流速减缓。
直到在伤口再度缠上几圈布条,看到血液的渗透不再那么汹涌之后,梁杉柏终于才有余暇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门口。
门口自然早已没有窥探他的眼睛,连同那种压迫的感觉也消失了踪迹,隐匿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梁杉柏叹息。只差一点点!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因为腿部的伤口疼痛使得他尚有一线理智存在,那么现在,他应该是已经倒在满地血泊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虽然他连那死亡从何而来都不清楚。
梁杉柏闭上眼睛,空气中尚有淡淡悲伤痕迹遗留,像一抹四处飘荡的幽魂,似有若无地苍白。
那种压迫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是催眠术?是超能力?抑或是……鬼魅?!
梁杉柏吞了口口水,难道祝府真是一座鬼宅?那么祝映台呢,你到底是人,是鬼?!
「哥哥。」
梁杉柏睁开眼睛,门外一个小孩,扒着门缝,向里看。
梁杉柏苦笑,不知为何,经了这么一闹,他忽而反倒像什么都不怕了。起身,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雕花门扇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便顺顺利利地滑开了。梁杉柏皱眉,看到一旁的走廊上,一截断了的粗木棍。那样粗的横截面,断得整整齐齐,仿佛被什么利器切断。
梁杉柏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小男孩。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穿着印有「清县小学」字样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本好似是书的东西,谨慎而戒备地看着他。
「你找……」
「我找映台哥哥。」小孩一面说着东张西望,却很好教养地没有向房内跨一步。
「映台现在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我把映台哥哥要的东西拿来了。」小孩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梁杉柏手上。那是一本蓝封皮的线装书,看来已经颇有些年月,线脚早已脱落了一半,封皮上的字迹也被摸到模糊不清,几乎难以分辨。
「清县县志。」梁杉柏费了点功夫才认出那四个字。祝映台为什么要本县的县志?想着,梁杉柏便伸手去翻那书。
「不可以看!」小孩却斩钉截铁地用小手牢牢按住封皮,「你不可以看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小孩一脸严肃神情,说话好似个小大人,「总之,映台哥哥说了,这本书你不能看的。」
梁杉柏看他瞪着自己一副誓死扞卫到底的样子,顿时觉得有点忍俊不禁。将放在封皮上的手拿开,他将书随手搁到桌上。
「我答应你不看就是,你,呃……要不要进来坐坐?」连梁杉柏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他会邀请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小孩到屋内来。
或许听起来有点荒诞,但是他真地相信,这个屋子或许有什么承自祝映台的未可知的力量在保护他,尽管马文才和阿喜婆也曾经不请自入……
「我才不要!」出乎人意料的,对于梁杉柏的邀请,那小孩却根本不接受,「我才不要待在这种鬼……」
小孩猛地捂住嘴,一副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样子。
梁杉柏忍不住笑:「鬼宅?谁跟你这么说的,你家大人?」
「村里人都这么说。」小孩倔强道,「反正这里不能久待,你也最好早点离开这里,否则会很危险!」
「危险?」梁杉柏问,「你怕我被鬼吃了吗?」
小孩点头:「怕。」
「难道你就不怕我也是鬼吗?」梁杉柏问。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知道不合时宜的玩笑,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不明白自己是为了确认什么。
小孩摇头:「你不是。映台哥哥说过,你不是的。」他说着,看看天色,急促地道,「我一定要走了,再不走,我可就走不掉了!」
说着,撒开脚丫就要往外跑。
「等等,你要回哪里去?」
「祝家庄!」
「这里不就是祝家庄吗?」
「当然不是!」
譬若当头一棒,梁杉柏呆呆看那小孩一路跑出庭院,跑过穿景门,蓦然如烟雾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么会消失?
梁杉柏迈出门槛,正要看个究竟,却只觉手腕一凉。
「梁公子,」祝夫人云岫用她戴着碧绿手镯的纤手牢牢抓住梁杉柏手腕,「如若梁公子现下得闲,可否赏脸与云岫一谈!」
第二十章
「祝夫人。」梁杉柏看搭在自己手腕上那只纤手。纤手皮肤皓白,指长秀丽,看来赏心悦目,却冰冷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力大惊人。
梁杉柏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的,明明不过是一天之间,两条腿都已经伤了,手上也戳了个透明窟窿,再这么抓下去,接着就该是手腕脱臼或者骨折,所以……
「祝夫人,可否请您放手?」梁杉柏壮着胆子这么问。
祝夫人云岫却有礼一笑:「梁公子,云岫想与梁公子一谈,还请梁公子移驾。」
梁杉柏皱眉:「祝夫人,我实在……」
「还请梁公子,务必!」
梁杉柏无奈望望面上笑得含蓄,手上可一点都不放松的祝夫人,再看看自己一只尚在门内,一只却已在门外的双脚,又回头望望那座大钟,终于叹口气:「行,我跟你走。」
祝夫人满意地点头笑笑,收回手,像风吹杨柳枝一般娉婷转身,做个姿势:「这边请。」
梁杉柏也点头,郁闷地拿了一旁的伞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向某处去。
祝府真的是很大的,这梁杉柏一早就知道。只是梁杉柏来了一天一夜也没去过什么地方,所以如今跟着祝夫人在小径,游廊穿行,倒有几分旅游参观的味道了。
天雨路滑,两人行得有些慢,却也正好就着细致景色一路「赏」过去。但见祝府之内,亭台楼阁,花榭水坞,各色风物,无一不全,着实很有大户人家的庄严气,又在在透着些雅致的味道。然而,无论是抄手游廊的雕花木饰,还是争奇斗艳的园中花景,是七色卵石铺就的别致小径,又或是令人惊叹巧夺天工的湖心小亭,过眼景致尽都是些梁杉柏压根没去过也不应该熟悉的东西,但他此刻行走其间,却莫名觉得在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是熟悉的,也像是陌生的;像是怀念的,也像是痛恨的!
梁杉柏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再一细想,却蓦然恍然大悟。
是因为那个梦!那个让他如此痛恨,醒来又觉得荒唐无比的噩梦!
在梦里,梁杉柏如此娴熟地在祝家大宅之中穿梭,轻易地找到祝映台所在的地方;在梦里,梁杉柏又是何等熟悉祝家大宅的大小路径,所以能带着祝映台逃避开祝府家丁的追捕……
梁杉柏一下子疑惑了,到底,他是因为来到这座宅子而做了那个梦,还是因为那个梦才熟悉这座宅子?
「梁公子。」
「是。」
祝夫人「扑哧」一声,用手掩了嘴娇媚地笑:「你就那么怕我吗?」
梁杉柏讷讷,很想说「是的」,但又不敢直言,他向来直肠直肺,也不惯撒谎,最后只好笑笑敷衍过去。
祝夫人倒也不在意,让开身去,示意梁杉柏进去。梁杉柏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再度来到了初入祝府时祝映台带他所到的那座厅堂。
这已经是梁杉柏第二次见到眼前场景了,但他却依然为眼前的一切感到一种言语无法道明的颤栗!
四面房檐拱卫的雨幕之中,那口硕大的棺材依旧静静地躺卧着。雨水从各个方位掉下来,冲刷在棺身上,不停发出钝响,让人心生畏惧。
这样持续下去,难道棺材不会坏吗?
梁杉柏这才感到自己后知后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当他第一眼见到这口棺材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呢?
即使是使用古法安葬的例子如今已不多见,对于寿材安葬的禁忌梁杉柏也不可能清楚,但是又有哪户人家,会将即将用于收敛尸骨的寿材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任由瓢泼大雨洗刷三日三夜?
「祝夫人,这棺木……」
祝夫人笑着摇摇头:「梁公子费心了,这是家乡的习俗,寿材需经天泣方可洗去尘世浊邪之气,成就先人福荫后辈子孙的兆头。」
梁杉柏疑惑:「如果当时不下雨呢?」
「祝府之人如此过世,天公岂有不泣之理呵……」祝夫人仿佛欲言又止,思绪飘到遥远地方,却又猛然拉回来,「梁公子,请。」
梁杉柏望望香烟袅袅的奠仪大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进入。才往那大厅走了没几步,却没想到,祝夫人随手一拨弄,竟从旁打开了一扇偏门,将他引到大厅旁的一个小小偏厅之中。
「梁公子,请坐,云岫且去倒杯茶。」祝夫人说着,径自走到一方布帘后,一挑布幅,闪身进去。
梁杉柏看她身影消失,这才如释重负地在坐下。
环顾四周,但见这是一个小小厅室,目测不过十来个平米,可能是专供休憩之用。内里摆设简单,仅仅是两把红木座椅,一张几案,另有些装饰画轴悬挂在墙上。梁杉柏暗自琢磨起祝夫人到底找他有什么事,却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公子,请用茶。」一忽儿功夫,祝夫人素手端着茶盏出来,搁了一杯到梁杉柏跟前,自己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茶香袅袅,顷刻弥漫整个厅室,理该让人感到惬意,但那尚自传到耳中不间歇的雨声和雨打棺木发出的声响,却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怪异。
厅室里面静悄悄的。祝夫人不说话,梁杉柏便低头看那茶盏,上好的白瓷杯子中漂浮着翠绿翠绿的叶子,一片片舒展开来,像是很自得,他却不敢伸手去碰那茶盏。有种无法说得清道得明的压迫感让他不敢妄自动弹。
「梁公子。」好半晌,祝夫人才开口。声音依然娇媚,却仿似苍老了好多岁。
梁杉柏赶紧应承:「祝夫人。」
祝夫人惨然一笑,神情凄楚:「梁公子,看来你确实很怕云岫。」不待梁杉柏辩解,又自己笑起来,「是那孩子跟你说了什么吧!」
说得是问句,口气却是肯定的。梁杉柏讶异,难道祝夫人知道了什么。
祝夫人托起茶盏,姿态优雅地端到唇边,纤手执起茶碗盖,拨去叶片,轻轻地抿了一口,像是润润喉,这才放下杯子道:「其实云岫明白梁公子现下心情。」
「我的心情?」
「很疑惑,很茫然,也很害怕,是吗?」
梁杉柏默然,祝夫人所说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感觉到并沉重压迫在心口的。祝府的一切怪异,包括祝映台所说的话,他所遇到的那些事情--两个有怪力的小孩、马文才、银心、阿喜婆、自己做的奇怪的梦、只在某个特定时刻响12下的座钟、暗中窥伺自己甚至让自己自残的眼睛、还有刚才那个说这里不是祝家庄的小孩的话……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有种如入漫无边际的黑色荒野之中,寻不到任何出路的绝望感。梁杉柏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神经够大条,或许他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