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扬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必须亲手处理,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如果不弄清楚,我寝食难安!”
暗暗叹气,董容很清楚,他的上司被这件事困扰太久了,着魔一般地探索、深究,倾注了无数心血,此时再想劝他平静下来几乎是不
可能的。
他们两人离开中缅边境公园,顺利通过了安检和边境关卡,踏上了缅甸的土地。
******
十七年前,苏家父母来中缅边境旅游,在缅甸的一个山坳集市上买下了一对玉器——一尊玉佛和一尊玉观音,送给了家里的两个小宝
贝。
玉佛给了七岁的姐姐,玉观音给了五岁的弟弟,两个孩子很珍惜这份礼物,把它们当传家宝似的戴着,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直到……
姐姐死于非命,弟弟身陷囹圄。
时间过去太久了,无论是中国还是缅甸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宋舒扬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时过境迁之后,再次找到当初卖给那对夫
妇玉器的店家。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经过长时间的悬赏打探,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一条线索,找到了现在已成为缅甸富户的玉贩子。
在缅甸接应他们的车把他们送到一个小庄园门口,庄园的主人事先已得到消息,出来热情相迎。
庄园主人名叫尼光,汉语说得不错,宋舒扬几句寒暄后了解了大致的状况:这家人原本是做边境生意的小摊贩,做的最多的就是玉器
生意,几年前靠赌石发了一大笔财,生意渐渐就做大了,现在开了一家高档玉器店,生意很是红火。
宋舒扬拿出玉观音和善地说:“十七年前我有一位朋友买了一对玉坠,这是其中一个,你看看是不是从你这儿买的?”
尼光接过玉观音,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上面的雕工纹路,想了想说:“这个……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毕竟过了太久了。不过你说十
七年前,那时候我们都是从一个叫昂基的工匠那里进货,你可以找他问问,出自他手的东西他肯定都看得出来。”
给了尼光一些小费,又从他那里打听到那名工匠的住处,宋舒扬立刻前去拜访。
那名工匠的家却不在边境附近,他们辗转几天,先是找到尼光提到的寺庙,然后穿过金光闪闪的佛殿,拐进一条小巷中,又多番询问
才站到那名工匠的门前。
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花甲老人,老人满脸皱纹,一双手倒是保养得不错,看样子就是个手艺人。
翻译人员礼貌地询问老人:“请问您是吴昂基吗?”【注:缅甸人的名字中“吴”的发音表示尊称,此处可译为昂基先生。】
老人点点头:“你们是?”
简要说明了来意,吴昂基同意让他们进屋。屋子里有着馥郁的檀香气味,佛龛前供着香火和果品,看样子这位老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
桌子上还摆着雕刻玉石的工具,玉渣的碎屑仔细地拢在一起,杂而不乱。
众人坐定,宋舒扬拿出玉观音给老人过目,吴昂基接过玉观音,果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的,这确实出自我手。”
宋舒扬闻言激动得站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确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确定不会认错?”
老人听不懂他的话,看他猛然站起以为出了什么事,有些慌乱,翻译连忙向他作了解释,表示这位宋先生是想通过玉石来寻人的,所
以比较急切。
老人心善,听说是急着寻人,不敢轻慢,又仔细看了看才说:“我肯定这是我做的,应该是我十几年前做的了,那时候功夫还不纯熟
就急着出师挣钱,所以做得很粗糙。不过我自己的每件作品我都认得,我记得那时候是做了一对,一尊观音一尊佛……”
听翻译说到这里,宋舒扬已经肯定自己找对人了,他迫不及待地又拿出玉佛的照片:“吴昂基,你再看看这是那尊玉佛吗?”
缺少实物,宋舒扬自己研究玉佛的照片很久也没有明确的头绪,只隐隐觉得看上去有些古怪,到最后他也分不清是那份古怪是确切存
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现在找到了制作者,说不定就能解开疑惑了!
吴昂基见他神情急迫,伸手拍了拍他作安慰,随后端详起那几张照片。照片到底不如实物真实,老人这次花了比较长的时间,似乎有
些犹疑不定,宋舒扬在一旁等得心焦。
忽然老人瞪大了眼:“咦?”
宋舒扬一愣:“怎么了?”
老人非常认真地看了看:“这只玉佛的做工跟我的非常相像,但是它并不是出自我手,它是我徒弟叶囊做的。”说着他指了指玉佛的
广袖,“叶囊雕刻这里的手法跟我不一样。”
不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
宋舒扬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不是他做的,也就是说玉佛和玉观音根本就不是一对!
他想起自己抓住苏远时曾问他:男戴观音女戴佛,这玉是一对吧。当时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两样东西是一对,所以分析的方向原本就
错了!
而苏远,苏远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任何表示,在后来的问询中也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这说明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这是一
个切入点,所以才紧咬着什么都没有交待!
一通百通。宋舒扬笑了。
他说:“董容,我们不需要再去找那个叶囊了,玉佛真正的工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骗得我们团团转的那个人,他从一开始就
想出了答案。”
难怪郁辰说谁骗谁还不知道呢,这样看来,是不是郁辰已经知道苏远对谛有所隐瞒了?
董容从没见过宋舒扬这样的笑意,怒气昭显却并不浓烈,更多的竟然是兴奋,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像是找到了他最满意的乐趣。
他们着手准备回国事宜,宋舒扬的计划由于这次缅甸之行而全面颠覆。
他要联合筹划部让郁辰应接不暇,他要针对黑匣子给上面一个完美的交待。
他还要让苏远心甘情愿地来到自己身边。
第28章:诀别风
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苏远跛着脚跟随苦力组的队伍去上工,由于行动不便,他在小楼里的挨揍训练暂停,最近都在练习射击。郁辰偶尔会过来看看,他说
,趁现在还有机会练习,就想办法多练练,等到小楼正式“竣工”,他们会有很长的怠惰时间。
自从那次胡搞之后,苏远和郁辰之间的气氛变得越发微妙。说实话,苏远从没有要“立牌坊“的意思,既然上过床,既然都很爽,既
然狱长一直这么变态而他的名声一直这么狼藉,还有什么是他拉不下脸的?压抑自己生理需求和宣泄出口有什么好处么,何必亏待自
己。
他被叫去顶层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也不算少。多数情况郁辰是让他帮忙处理一些反谛的事,他现在知道了不少蛋疼的东西,比如反
谛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孤军奋战的恐怖组织,它在很久以前就展开了布置,至少三年前就对谛有了明确的干预,郁辰就是这些干预的其
中一环。然而奇怪的是,这样明显的干预,却没有引发谛的制动,就好像是谛暗中默许了一样。
苏远对郁辰说:“我还是喜欢在小楼里挨打,胜过被这些勾心斗角的数据逼疯。“
郁辰调侃他:“凭你现在这个瘸子状态,除了帮我分析数据还能干什么?“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苏远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半刻薄半认真地说:“还能干你。“
郁辰抬头专注地看他一眼,看他挑衅的眼梢飞扬出的笑意,心里微动,走过去掰过他的脸就是一记深吻。苏远丝毫不推拒,反而反手
缠上他的后颈,让彼此贴得更近。这是他们在工作时间有意无意的意外。
苏远知道郁辰这么对他必然有所求。
人与人之间靠得越近,越容易暴露出那些不可告人心事,而且这样的暴露是相互的,他们的痴缠本来就是一场危险游戏。就等着,谁
能先剥开对方的伪装。
******
王决已经基本不给苏远好脸色了。他很直白,当着苏远的面就说过:他觉得苏远恬不知耻,觉得他自甘堕落,觉得他没有尊严,唯一
羡慕他的是,他有那种胆量像条狗一样在狱长身边撒欢。
这话可以说是恶毒了,只可惜苏远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洗着脚丫唱着歌,就当王决在放屁。
其实说实话,尽管王决又幼稚又没有口德,但苏远还算比较欣赏他的脾气,至少他不是那种会在背后下黑手的人,而且他打不过苏远
,不想让自己的床铺再散架,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而已。
苏远用热毛巾敷了敷脚踝,然后把水倒掉躺上床,口中仍在哼着那首熟悉的旋律。
You raise me up……You raise me up……
王决嫌他吵,骂道:“哼了半天了就哼这么一句,你他妈烦不烦啊!“再好听的歌,这么反反复复地魔音穿脑,也会让人崩溃。
苏远心情不错,懒得跟他杠上,随口说:“外国佬的歌,我能会这一句就不错了,谁让这歌词这首歌这么荡漾,想不记住都不行啊。
“
王决是Westlife的粉丝,闻言一瞪眼:“这首歌哪里荡漾了啊!“
“歌词啊,你抬起我来上……“
王决抓狂了:“什么你抬起我来上!西城翻唱的经典之作啊!天哪你懂不懂欣赏!懂不懂啊!“
苏远由他一个人在那激动,心里突然有根弦被撩拨了下,嗡地一声,有什么冲出了意识,在胸腔中回荡……“这是首经典啊,阿远你
懂不懂欣赏”……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旋律。
苏远蓦然想起一年前,苏欣从广东休假回家,买了很多东西给家里人,给爸妈的衣服、保健品,给他的新款游戏,新款球鞋。那时候
她拉着他说了很多话,说她出去打拼的经历,说她怎么几句话摆平了给她穿小鞋的老板,说她发神经领养了一只动物园的豹子,说她
赚了不少钱过得很好很好……
她有一个浅蓝色的CD机随身听,她喜欢用CD机听歌,她说她喜欢看CD旋转的样子,就像在跳华尔兹。那机器里面转着一张外国佬的CD
,苏远闲着没事拿出来看,笑说:“姐,老外的歌你听得懂么。”
苏欣戳着他的脑袋骂:“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学无术啊,不是姐吹,姐可是专八的水平。”
看得出来,苏欣很喜欢那张专辑,也常常跟着哼。苏欣在其他方面都可说是天才,惟独有些五音不全,苏远听她哼得怪腔怪调就去取
笑她,苏欣也是一张不饶人的毒嘴:“这是首经典啊,阿远你懂不懂欣赏。啧啧,英语文盲,又没有艺术细胞,出去可别说你是我弟
弟啊,丢人!”
原来在姐姐那里听过走调版,难怪这么念念不忘。
既然是经典,听的人一定很多,是不是巧合呢,在郁辰这里也听到这首歌。
苏远扯着嘴角笑了笑,谁知道呢。
******
那天郁辰让李逸清教苏远处理一些资料,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和密码匆匆自眼前溜过,苏远盯着看了半天快成了斗鸡眼,后来他一
砸键盘抱怨说太他妈无聊了,静不下心来。郁辰哼一声没理他。
李逸清没办法,给他端了杯牛奶说:“那就休息一下吧。”
苏远也不客气,放松下来,关闭加密资料的对话框,点开播放器悠哉地听歌。
一大堆英文歌里终于挑出了那首You raise me up,苏远听着听着,状似不经意地说:“这首歌我以前听过,我姐姐唱得很走调。”
他注意着郁辰的反应,却见他根本没有反应,倒是李逸清怔了怔。
苏远又说:“郁辰,好像你也喜欢这首歌啊,你跟我姐姐品味挺像的。”虽然他竭力克制了,但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质问的味
道。
郁辰皱眉看他:“你想说什么?”
苏远并不打算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意图,坦然回应他:“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你跟我姐是不是有点交情。”
他这句话一出,李逸清手中的资料掉落下几张,他连忙捡起来,大致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那厚厚一叠分成几部分放进了碎纸机
。
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着,苏远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那声音搅乱了。
半晌,郁辰舒展了眉头,从头至尾,他都太过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可是他说:“是的,有点交情,说起来她也算是为我做事
。”
啪!苏远手中的杯子跌落到了地上。
纯白色液体缓缓流淌,光滑圆润的表面被玻璃碎屑分割,倒映出的人影在这些画面中也显得支离。
猜想被印证为事实,原本以为自己会愤怒到无法思考,偏偏这时候似乎无比清醒,一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苏欣一年前突然不跟家里
联系,她在为那些资料设计加密的时候偶然发现谛的秘密,她不惜代价把玉佛传递给他,她被逼上绝路以致自杀。
还有,郁辰初见他时说的那句熟稔的“是你啊”,他对他相对特殊的照顾,他把玉佛还给他却并不急着索要答案的态度……很显然不
是吗?
苏远深吸一口气:“你利用我姐!”利用根本无心参与这些斗争的姐姐为他效力,利用一无所知的她牵制谛的秘密,利用她代替主谋
顶罪去死!
郁辰仍是神情淡淡,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没有斥责,也没有反驳。
李逸清叹了口气,走到苏远跟前,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苏远,你冷静一下……”
“苏欣是被我利用的。”郁辰直言不讳,声音沉沉,“可惜她太聪明了,也防着我一手,黑匣子做得无可挑剔,连我也不知道怎么破
解。”
听见他亲口承认了,苏远闭了闭眼,反倒真的冷静下来:“我明白了,所以你留着我,让我不得不步入我姐姐的后尘替你做事,是不
是?”
郁辰紧抿着唇角:“是。”
苏远看了他很久,身上的怒火渐渐收敛起来。他点了点头,松开握紧的拳头,蹲下身收拾了玻璃的碎片,又拿起拖把拖干净了地面。
站起来,他说:“我很清楚,这是你创造的世界,我在这里从来就没有选择权。”
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没有能力把这些旧账翻出来清算,姐姐是自杀,郁辰固然脱不掉责任,但他并不是真正杀害她的凶手。
这些苏远都明白,他都明白。
但是心里阻滞的血液闷得他几乎窒息,他跟这个男人之间,无论是肉体关系还是精神关系都纠缠不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是
怎样的感情。
怨恨他是始作俑者,感激他给了自己活着的理由,屈服他不容置疑的威势,流连他近乎无耻的温情。
被这样一个男人完完全全地囚禁,他能怎么样?
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苏远走到了客厅的窗边。
李逸清怔怔道:“苏远?”
被唤的人很平静,他打开一扇小窗,空旷的高处刮着狂乱的风,吹得他蓝色囚服外套猎猎作响,头发乱七八糟地飞舞。他从怀里拿出
紧贴心脏收藏的玉佛,瞅着郁辰挑着眼梢笑。
郁辰蹙眉不语。
苏远说:“你给我的新世界,有我,就不需要我姐了。”
轻扬手,温润剔透的玉佛划出一道短弧,跃出了窗口,消失在一片苍茫中。苏远的目光飘忽地追着它,不知道看向哪里。他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