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一个很笃定的感觉——姐姐自由了。
最后的一丝风被关在那扇窗外,宛如一场冰冷的诀别,风声再呼唤再呜咽也不能传达进这个世界。
有些东西已然不可改,有些东西不能再重来。
有些东西不需要记恨也不需要原谅,因为它们理应死在那一轮碎裂的二叠纪里。
第29章:清醒
从来没有觉得星光如此晃眼。
郁辰坐在落地窗前,电脑上的DOS界面聊天框闪烁着,黑底白字,一个个出现,一个个消失。手边放着一只白色的杯子,里面却不是
他惯喝的牛奶。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在深夜里尤其醒神。
与另一端的人联络完毕,郁辰关掉电脑。
仰靠在椅背上,满目星光麻痹了紧绷的神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紧紧皱起了眉头,很苦。香味固然在唇齿间流连,可是那份苦涩
真让人忍受不了。起身走向冰箱,拿了牛奶倒进杯子里匀开,缓慢的搅拌让黑褐色打着转成了浅棕色,直到牛奶的味道几乎完全掩盖
了咖啡的味道他才罢手。
稠厚的质感滑进喉咙,舒展开眉宇,不自觉带上一丝苦笑。
可能不会再有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他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囚犯兼狱长,会那么怕苦吧。
——这么怕苦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喝咖啡保持清醒了。
——没见过你这样傻逼的,难不成要我讲故事你才肯睡吗?!
——你的脑容量还真是小得可以,一杯牛奶就能轻松催眠了。说你强得不像人,谁信啊。
温和的声线摩擦着他的脑海,恍惚而真实。太累了,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记忆。这种勉强算是“关切”的问候,已经被埋
藏得太深了。
是啊,谁信啊。
可是为所欲为久了,品尝鲜血多了,迫人屈服惯了,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
人是会害怕的,怕失去,怕孤独,怕疼痛,他大概是太久没有体会到这些感觉,如今突然一起涌过来,难免有点措手不及。
明明很困乏,闭上眼却无法入睡。
那一幕不断在眼睑中上演,被风吹起的衣角,迷了眼睛的短发,还有眼梢挑起的凛然……不得不承认,苏远总有办法吸引他的心神,
那一刻他的目光完全无法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手心的玉佛扔出窗外,毫不犹豫。
风声呼啸带走那一抹莹白,听不见任何留恋的话语,只剩下那句铿锵的宣告:
你给我的新世界,有我,就不需要我姐了。
什么样的疯子才会有这样的作为?至亲被人利用致死,还能这样面不改色地站在他身边。这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信任,这是赔上全
部身家性命的赌博。
一个让他赢不得,又输不起的赌博。
郁辰忽而笑了。
谁说只有苏欣是天才,那苏远分明也是玩弄人心的天才。
******
这一夜不是只有一人睡不着,直到晨光初上,苏远仍然呆呆地眼望天花板。
他没想过,真没想过随意的一句试探就探明了郁辰对苏欣的利用。不是不恨的,只是那个人那样坦然的承认,反而让他恨不下去了。
他了解苏欣,也多少有点了解郁辰。这两个人都是算计的高手,如果说苏欣真是单方面被郁辰利用的话,他就能恨得理所当然,可事
实似乎不完全是这样。苏欣斗不过谛,可她斗得过郁辰。
她利用郁辰保全了倾注所有心血的黑匣子,利用自己的死逼迫郁辰留下了苏远的命,更是利用留下的线索让郁辰夺回了那枚玉佛。
苏欣安排的一步步,走的都是绝路。
想起姐姐,苏远下意识地抚向胸口,没有像往常一样触碰到那块温玉,不禁有些落寞地移开手掌。然而他一点也没有后悔那时候的举
动。
他不想让姐姐继续深陷在这个无止境的噩梦里了,他也不想让自己迷失在无可挽回的恨意中走不出来。外面的风吹在脸上的时候他就
意识到,不能坐在这个世界的井底看天空,他需要自由,来跟郁辰对等地谈判,重新谈谈自己剩余的人生。
只是他没有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更没有想到,想抓住这个机会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
再正常不过的一天。
狄飞把新的配方调制完毕,卸下厚重的防护服,四下找寻了一番,只看见苏少爷在泄愤砸枪,大志对着沙袋一通狂锤,小软边单手做
着体能训练边向苏远炫耀地倒竖拇指。李逸清呢……
他先去了一楼,没见着人,于是又去了三楼。三楼是很多隔间,他们一直不知道狱长要用它们做什么,他们也很少上来。不过在这个
时间点,李逸清不在一楼二楼,那就必然在三楼。
找到李逸清的时候,他正扶着栏杆,好像在对着监狱的反方向看风景。走近了才知道,他并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专注地画着什么。
狄飞不想吓到他,靠近他背后的时候就唤了一声:“逸清,你在画什么?”
李逸清愣了愣,回道:“我在构图,三楼的设计比较简单,我趁着这两天比较清闲,打算把它弄好。”
“哦,能让我看看吗?”
“嗯。”李逸清把图递给他。
扫过那些简单的线条草图,狄飞注意到纸张的右下角有许多黑色的小点。很深很重,是墨迹戳在上面留下的。他知道,这是李逸清有
烦恼时的小习惯,总是习惯点着笔,把心事发泄到纸张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狄飞抬头问他。
知道瞒不过他,李逸清坦言:“苏远知道苏欣的事了,郁辰他……状态不太好。”
心里的血液仿佛被冷冻了一下,狄飞感到有些苦涩。早该知道,会牵动逸清情绪波动的人,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呢:“是嘛,苏远
知道多少了?”
“皮毛,但是足够他对我们造成威胁。”
“不会的。”狄飞说,“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连狱长都信他,你何必担心。”
“在这件事情上郁辰不够清醒,我不多顾虑一些,到时候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逸清的语气不善,狄飞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眼里闪过的一丝怨怼。他转向栏杆外空旷的天地,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狱长不清醒,
你自己又清醒到哪里去?”
沉默伴随了几秒,李逸清平静的脸上有了动容:“我是清醒的,我必须是清醒的,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清醒了!”越说越激动,他苍白
的脸上染上了恼怒的色彩,情绪有些失控。
明知道是强词夺理,明知道是自我说服,明知道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身边的人。他李逸清不是圣人,他也想疯一次,也想任性
一次,但是他的理智和责任都不允许。
这些狄飞都知道。他理解李逸清看狱长的眼神,他理解那种无法自抑的期待,因为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李逸清。
他们都清醒,都知道从踏进监狱的那天开始,他们就没有资格去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更不用说爱上什么人,这些太不实际了。他们能
保留的只有忠诚,无论是忠诚于什么,一个人也好,一个信念也好,把整个心脏放上去,就会觉得这条性命有了着落。
李逸清放在了郁辰身上,而他放在了李逸清身上,仅此而已。
他们这些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爱情,但他们有更坚固的不离不弃。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种背叛,可是他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忠诚
。
“逸清,相信郁辰吧。”丢下这句话,狄飞转身离开。他走得轻巧洒脱,哼着小调悠哉得很。
李逸清看看他的身影,无奈地笑了一半。那小调含糊低哑,越用力听越听不清:
……懂不懂爱,哭不哭海……不许哭,不能输了全部……说不出的满足,这一生的颠覆……
******
这一天下午,苏远装模作样地把一个用剩的油漆桶拎出小楼扔掉。绿色的漆点泼洒在脚边,他绕着走开。脚踝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还
不怎么能吃力,所以走起路来还有一点跛。
跛着脚刚走了几步,他忽然被一股大力扯着往前走,他吃了一惊,对来人说:“喂,请问有什么事?我在上工,擅自离岗是要受罚的
!”
拉着他的是个管教,态度很是强硬,完全不理会他的叫唤,只拖着他往审讯室的方向走。苏远心里有点明白了:“是宋先生找我?”
那人还是不回答。
苏远不免有些怀疑。宋舒扬每次来找他,怎么样也都是好言相请,不会像这么暴力。而且以前都是在监狱那边把他拎过去,而这次这
人竟然直接把他从苦力组的工地拖过去。如果真是宋舒扬的话,这说明他已经不忌讳干预到监狱的私事中,并且有什么事情让他迫不
及待地要审问他。
心里七上八下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和对策,然而直到被带到门前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来,苏远认命地叹息,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果然是宋舒扬,明显黑了也瘦了的宋舒扬。
“宋先生。”苏远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苏远。”他对他颔首,“苏欣给你的玉佛是假的,对吗。”
第30章:迫与辱
苏欣给你的玉佛是假的,对吗。
苏远乐了,他明白宋舒扬为什么如此急迫了。
“宋先生这句话我就听不懂了,玉石的成色可能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是假的吧。”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苏远,再跟我玩捉迷藏没有意义。”
“捉迷藏?我躲得了吗,我能躲到哪里去?宋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苏远故作无辜。
宋舒扬见他铁了心不松口,也不再试探,他这次不是来要挟苏远的,他是来邀请他的:“我去了缅甸,找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缅玉工匠
,那位老先生说他确实做过一对玉佛和玉观音,有趣的是你的那只玉观音是出自他手,而苏欣留给你的那一只玉佛却不是他做的。也
就是说,玉佛不知道什么时候调了包。当然,我不在乎玉佛的真假价值,我在乎的是,你应该知道这里面代表的意思。”
苏远定定地看着他:“难怪你给折腾得黑了又瘦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宋先生还真是不遗余力。”
宋舒扬笑:“多谢你的关心,我们还是不要绕弯子寒暄了。苏远,我现在查到这里,就是在给你机会,不要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你这个不配合的囚犯可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来了。苏远心想,硬的来了。
“我能不能活本来就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别说我还没参透这个……佛家叫什么来着……玄机,别说我还没参透这里面的玄机,就算
我参透了,谁知道我说出来以后你们会不会把我崩了,那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再苟活一会儿。”
“你早就参透了,苏远,早就参透了……你在顾虑什么?只要你说出一点点线索就够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想为难你。”
哼哼,软的来了。
“我凭什么信你呢?我现在人在监狱里,狱长大人对我也有点兴趣,我要巴结也是巴结他,何必绕一大圈跟你纠缠不清?”
宋舒扬哼了一声:“郁辰?你真以为他有心保你吗?要说不择手段,我远远及不上他。你也看到了,他在监狱的几里之外搞工程,我
不知道那么大的工程谛为什么视若无睹,但我知道,那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他根本就不在乎现在这座监狱里的任何人任何事,他真
正的目的也不是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动摇的。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视你如蝼蚁,从你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他一定会把你毁个干干净净
!”
苏远没有说话,心思流转,他知道宋舒扬拥有跟郁辰抗衡的能力,也很佩服他,这人不远万里跑去缅甸去调查,这种决心和洞察力确
实了得。这些天接触反谛的事情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内幕,如果说宋舒扬不是什么好人,那郁辰就更谈不上正义。因为宋舒扬好歹只
是奉命行事,而郁辰完全是肆意叛变。
因此慢慢的他也能理解,为什么被郁辰控制的姐姐最后却向他隐瞒了黑匣子的密码。姐姐这么做,必然是在警惕郁辰的野心。虽然目
前他还不知道郁辰的最终目的,但他相信跟着姐姐的足迹不会有错,即对于宋郁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轻易遂愿。
宋舒扬诱惑他:“苏远,你可以跟我谈条件,任何条件。”他是真的没有打算要伤害苏远。
苏远挑眉:“宋先生,这么跟你说吧,你能给的我都想要,不过我想要的你未必能给。”
宋舒扬一愣:“你想要什么?”
苏远说:“我要越狱,我现在就要越狱,你有那个本事……”
话没说完,就听见门外几声闷响,两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看去,就见审讯室的门打开,郁辰走进来,身后倒着的是宋舒扬带来的两个守
卫和那个拖苏远过来的管教。
“是我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你嘴巴出问题了,嗯?苏远,我听见‘越狱’两个字。”
郁辰的神情很淡漠,淡漠到令苏远毛骨悚然,气氛一瞬间跌到冰点。苏远张了张嘴,他想说那句话只是一个试探,但他也无法发否认
自己心里确实有这么个打算,不可辨驳。
“宋舒扬,你直接从我工地抓人,真当我不敢对你出手吗?”郁辰没有给苏远解释的时间,转而对向宋舒扬,“我奉劝你现在立刻回
机密处,否则白术区的那件医药事故很快被宣扬出去,如果顺藤摸瓜查到是谛调换药品从中抽利,你说上面会怎么处理你们机密处的
失误?”
“郁辰,你不怕我把你那些事丢到台面上去?”
“我怕,我只是在盘算我们两个谁更怕。”郁辰一把拉起苏远,对宋舒扬抛下最后一句,“他不会跟你走的,你应该早就明白。”
被拖着走出去,脚踝钝钝地疼,感觉到郁辰用力的钳制,苏远心里拔凉拔凉——郁辰怒了。
问询被打断,宋舒扬也不恼,冲着那个跛脚的背影关切地问:“苏远,你的脚怎么了,受虐待了?”
苏远暗叹一声多管闲事,咬牙切齿地回答:“不,纵欲过度了。”
看他们走远,宋舒扬神情僵硬了一会儿,又噗地一声笑出来。苏远,信不信,你想要的我就能给。
******
郁辰发飙了。只要长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狱长大人正处在愤怒的制高点。那一张俊脸几乎凝上了霜,目光扫过的地方却又像
点着了火,整座监狱好似冰火两重天,让人寒毛直竖。
寒毛竖得最厉害的就是被郁辰押解着的苏远,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他意识到自己在被拖往哪里。无奈地笑笑,他苏远何德何能,几
次三番被关进内审室,偏偏出来后还屡教不改继续“作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生皮痒欠抽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就对内审
室产生了条件反射的恐惧,一想到那地方就全身都疼,那些鞭挞和电击的痛苦直接反应到他的大脑皮层。
这次他的面子真的很大,不是小管教盘问,不是四白眼上阵,是堂堂狱长大人亲自送他进来,亲自审判,亲自给他惩罚。
如果苏远能预知他即将要付出的代价,他一定不会在宋舒扬面前提什么越狱,也一定不会对怒极的郁辰逞口舌之快,可惜等他体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