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发也散着,眉目是和气质完全不符的细致,淡淡的眉,细长的眯着的眼,单薄的唇有些开裂,大概是这长白山的风寒了些。他握住花衣辰的手,微微颔首,“朕食言了,答应了陪你出游二日不理朝政,却还是做不到啊。”
花衣辰在他身边躺下,笑了一声,道:“没事,能出来就不错了。”
皇帝闭上眼,摩挲这花衣辰的葱指,道:“衣辰,很多东西,朕都给不了你。”
花衣辰反扣住皇帝的手,侧过头,道:“我要的不多,而且,你也给得起。”
皇帝拉过花衣辰,将额头和他的额头靠在一起,二人闭着眼拥抱,忽然都有种恍然超脱的感受,那是什么滋味?大概,就是一朵花开发时候的滋味。
“等等,你做什么?”
“你说呢?”
“不……不行,谁说自己……嗯……每天睡三个时辰快要累晕过去的……”
“衣辰,朕今年二十四岁。”
“……”
次日清晨,花衣辰在皇帝的搀扶下走出了那穴温泉。皇帝忽然笑了笑,对着花衣辰低声道:“朕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花衣辰紧紧抓着皇帝的手,一瘸一拐移动着。
“你初次‘侍寝’后,随朕去上朝的路上,学走路学得跟现在挺像的。”
“你……”花衣辰顿时语噎,脸却烧了起来。
皇帝笑出了声,道:“衣辰,莫气了,君子要大度,方能长寿。”说完还自我认可般地点点头。
“谁稀罕长寿?你自己当你的万岁去,管我活几年?”
皇帝突然收住了笑容,正色道:“朕活着一日,你也必须活着一日。”
花衣辰扯了扯嘴角,道:“人都有自己的劫数,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阎王要你五更死,不会留你到三更。”
“你若真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朕也随你,同饮孟婆汤,同入六道轮回,你生生世世都是朕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唐明皇终不是寻不回杨贵妃……”
“可柳梦梅不是等回了杜丽娘?”
“那是杜丽娘,我可回不了魂。”花衣辰邪魅地一笑,又道:“罢了罢了,命的事谁说得准?今日不是要去求签么,现在去?”
“嗯。”
浑厚的钟声响彻山谷间,足足响了六声。玄昱与衣辰驻足,屏气聆听着古寺的钟声,心底涌起了尘世变换的沧桑感,瞬间生出了羽化成仙的意味。难怪有“暮鼓晨钟”一说,这就像来自于极乐世界的声音,着实带着沐浴人心的力量。
金黄的佛殿中央写着“佛光普照”四个大字,佛的表情似喜似怒,似悲似乐。他们十指相扣,跪在正襟危坐的佛像前,有种被审视的滋味。
那尊佛,就像代表了天理伦常般立在他们之前,威严而不可违逆。
“皇上。”佛殿的侧门缓缓走入了一个白眉住持,他的背已经很弯很弯,可惟独一双眼睛还带着神采。
老住持看了眼皇帝和花衣辰,沉声问道:“不知皇上,这次来,问的是什么?”
“老住持,朕今日来问的是国运与,姻缘。”
年老的住持眯着眼叹了一声,道:“皇上,摇签吧。”言罢,便将一筒签呈到皇帝手中。
皇帝抬头看了佛像一眼,便摇起了签。摇了许久,签筒中才掉落一根签,皇帝捡起,只见是第七十四签,上面写道:
崔巍崔巍复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安一道放春回。
住持接过,神色一喜,道:“吾皇万岁,天佑我大清江山百代相传。圣上且安心,万事将转吉。”
皇帝着实松了口气,近日苗疆回民隐隐有异心,战事一触即发。若真开战,这便是他继位后的第一次大型战事,关乎民心向背,自然让皇帝格外关注,而这支签便像一个定心丸,让皇帝安心了许多。
住持把签放回签筒,再递给皇帝,道:“皇上,还有一签。”
皇帝刚伸手去接,便被花衣辰抢先接住。花衣辰握着签筒,笑了笑,道:“皇上,让臣来吧。好就罢了,若是不好,也与您无关。”
花衣辰闭着眼,有节奏地摇着签筒,许久,又一支签落地,直直落在了花衣辰的脚边。花衣辰暗暗吸了口气,捡起了签。
看罢,花衣辰的眉舒展开来,将签放回签筒中,对皇帝道:“是个上上签,不需劳烦住持解了。”
皇帝不语,只轻轻笑了,走到花衣辰身前,将他的手握入手中。
坐在回宫的车马中,花衣辰望天不语。冬日的阳光穿透枝丫落在地上,万籁俱静的山谷中只有车轮的滚动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别担心。”皇帝的吻落在了他的眉心。
“我又什么好担心?”他笑道。
“朕看到了。”
“看到什么?”
“第二十三签。”
“……”
他在看到签文的时候心里有一些东西碎裂了——
花开花谢在春风,贵贱穷通百岁中。
羡子荣华今已矣,到头万事总成空。
他知道他和玄昱两个男人跪在这佛殿中像负罪一般,尽管他们并未犯下任何罪恶。
他们挖出了他们的爱情,将之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儿,接受天的审判,可没人承认那是爱情。
世人说那是什么?那是丑恶,那是狂乱,那是背德。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害了谁么?他们只是相爱了,仅此而已。
“我们做错了什么?”花衣辰咬着唇问道。
皇帝紧紧抱住他。
“不,是天错了。”
马车进入宫门的一刹那,花衣辰猛地回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那时也是冬天,他穿着单薄的青衫踏入这宫门。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命运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暂且,让我们苟且拥抱着,好么?
24.逆风
回到寝宫,夜已深。内侍呈上一袭纯白狐裘,花衣辰摇了摇头,示意内侍们退下。
熄了灯,解衣欲睡,却听见门幽幽地开了,花衣辰一回头,却见一黑色人影,虽然吃了一惊,花衣辰却总觉得来者并未恶意,便道:“谁?”
那黑衣人反手关上了门,走近了些,趁着月色,花衣辰才看清了来人,原来不是旁人,是青儿。花衣辰松了口气,道:“青儿,学唱戏前你做什么的,不会是个夜行贼吧?”说完笑了一声。
青儿也笑了笑,道:“师兄你别打趣我了,我还怕你见到我嚷出来,没想到你静得出奇,我还以为你猜到我要来呢。”
花衣辰笑了笑,也不说话,就坐在椅子上沏了一杯茶,交到青儿面前,道:“我怎会猜到你要来?”
青儿接过茶,也坐下了,直直地看着花衣辰,道:“师兄,你脸色不大好。”
“是吗?我娘是苏州人,大概我这副身子骨还是苏州的,合不着这京城的气候。”花衣辰抿了一口茶。
青儿叹了口气,道:“那为什么不离开这?”
“离得开么?”花衣辰无奈地笑笑。
青儿接着说:“离得开!师兄,我要走了。”
“去哪?”
“北方,蒙古。”青儿紧紧盯着花衣辰的眼睛,“你随我去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衣辰摇摇头,道:“天下哪里不是是非之地?”
“天下哪都比这好,师兄你是最爱清净的,以前在戏班子就不肯让人吵着,你呆在这怎么受得了?”
花衣辰低头,道:“师兄不介意了。况且,就算我答应了,你带得走我?”
“带得走。”青儿握住花衣辰的手,道:“有件事我瞒着你,我姓白,我叫白漠青。白桦是我的哥哥。”
“北方大将,便能从宫里随便带人走么?”花衣辰笑了一声。
“其他时候或许不行,但现在,一定可以。”青儿扬了扬脸,道:“那皇帝现在指望着我哥哥为他平息苗疆之乱,我们无论开口要什么,皇帝恐怕也得给我们。”
花衣辰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想走。”
青儿盯着花衣辰,眼中是一股惊奇,一股陌生,他还清楚记得花衣辰当初被带离升平署时的绝望,记得他面对皇帝时的恐慌,记得他那时笑得落寞,笑得心酸,而现今他居然说不想走了。许久,青儿才道:“原来你真的变了。”
“觉得我很下作吧?”花衣辰惨然一笑,手中玩弄着瓷杯,“是,我也知道这很荒谬,但我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青儿摇了摇头,道:“师兄,他不适合你。”
花衣辰笑了笑,道:“为什么?”
“你能对他掏心掏肺,可他能么?他能对你迷恋多久?他从来只是想得到你罢了,得到了,就不会珍惜了。”
“我信他。”
“呵,我可不信。”青儿冷笑一声,道:“天下最可笑的就是相信‘情’字的人。你以为当初他纳后是为了什么,听说他对你不理不睬十来天,本来还准备给你成个家对吧?你看不明白,我可明白得很,他在欲擒故纵,他对你耍手段,他要你死心塌地,你知道么?”
花衣辰的手颤了颤——他不是没有发觉,只是不想自己来捅破那层窗户纸。
“那又如何?”花衣辰抬头望了望窗外,“他的心计,是给我的。”
青儿叹了口气,道:“师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在他手心里,什么都看不清。自古多少痴人像你一样,自以为能和皇帝缠绵一世,到头来呢,谁能受宠一世?”
“我知道。”花衣辰顿了顿,黯然笑了笑,“我没指望能受宠一世,你讲的我未尝不明白,只是现在,我还放不下。青儿,你当师兄糊涂也好,愚蠢也罢,我知道你真心把我当兄长看,只是我这副身子骨既然连京城都适应不了,更别提呆在北方了。”
他按了按青儿的肩,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琥珀扇坠,道:“这是我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送得出手的东西了,给你,你这一去咱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道面了,姑且把这当个念想吧。”说完便把扇坠按进青儿手中。
青儿接过坠子,也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就走。走出房门前,青儿没回头,只说了句:“等你看清了,来北方找我,我永远当你是我哥哥。”
声音带着哭腔。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花衣辰捧着余温未散的茶杯,失了神。
青儿走了,卫长卿主事一干人也随着走了。宫里新进了一批戏班子,自从出了个花衣辰,这戏班子里模样俊俏的少年就多了。宫里的人都爱听戏,尤爱昆曲,各园子里都有些戏台。重华宫内有一漱芳斋,漱芳斋内的漱芳斋戏台更是规模巨大,大概只有畅音阁方能把它比下去。
皇帝越来越忙,苗疆开战了,回民负隅顽抗,清兵因地势尚未熟悉,并未取得什么战绩。花衣辰清闲得很,想着既然几日也见不到玄昱一面,不如做些事。他是热爱折子戏的,趁着闲暇时间也开始写些对戏曲的个人理解和感悟,这样一来,时间也打发得快些。
一日,花衣辰正自顾自发着呆,小内侍却来报:“花供奉,太后叫您过去陪她听戏呢!”
“在哪?”
“圆明园。”
花衣辰坐在太后身旁,单单两人坐在偌大而辉煌的圆明园中看台上的优伶动情演绎,显得格外冷清。
花衣辰偶尔借着余光打量着太后,这个年过四旬的女人并不美丽,身上却不时散发着贵族女子的气息,她那双细长的手指上带着金玉錾花护甲套,状似兰花捧着一盏茶。
一曲戏罢,太后摆了摆手,戏子们都散去了。足足过了一刻,太后才缓缓开了口:“花衣辰。”
“臣在。”他站起身,做了个揖。
“那戏,你看演得如何?”她缓缓拨这茶盏盖,目光落在戏台上。
“回太后,演得好,动作到位,音色颇佳,功力一流。”
“跟你比,怎样?”太后依旧不紧不慢地拨着茶盏。
花衣辰轻笑,道:“太后看过便知。”
太后笑了,转过头细细端详着花衣辰,道:“你这眉目,倒真是细致,光是扮相恐怕就胜过他们一大截了。”太后转过头,继续道:“之前,也有一个眉目精致的妃子,当初先皇也宠着她,你知道她后来怎么了么?”太后叹了口气,“被活生生处以极刑,尸骨无存了。”
花衣辰觉得背上一寒,道:“那该是那位娘娘犯了事吧。”
太后摇摇头,道:“没,她什么也没做。她被杀的时候,哭着喊着求先皇救她,可先皇也没说什么,只赐她死得痛快些。”说完抿了一口茶,道:“你明白吗?”
花衣辰笑了一声,道:“她是她,我是我,皇上也不是先皇。”
“是。所以哀家才怕,你能体谅么,一个母亲的心情?”
“太后……”当你见到一个女人这样跟你说话,你多半是说不出什么的。
“若你是女子,哀家不会管这么多,”太后抓住了花衣辰的手,道:“但你不是!花衣辰,你放过他吧。”
“太后,我是男子,又有何罪?”
太后放开了花衣辰的手,道:“哀家知道,如今南风兴盛,各王公大臣也喜好养些优伶男童,这是我大启朝国泰民安所致,哀家也不去理会。可你不同。”
“为何不同?”花衣辰直视着太后,道:“你们容得下贪官污吏,容得下不孝之人,容得下纨绔子弟,却容不得一个花衣辰?”
太后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迷惑的是天子,是皇帝。哀家原以为皇帝对你的兴致差不多也就过了,怎知他竟真的一个月未临幸其他妃嫔,花衣辰,你知道如此下去会如何么?你会断了我崔家的香火,你会让这万里江山换了姓氏!”
花衣辰大笑起来,道:“太后,才一个月,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受宠一辈子?”
太后紧紧盯着花衣辰,一字一字地说:“哀家是,等不下去了。”
“太后怕了?”
太后不接他的话,嘴角勾起一个笑,缓缓道:“哀家不逼你,但你,是注定遂不了愿的。花衣辰,命数,你,我,皇帝,谁都逃不过。”
25.冬早
太后的笑像一把挂在心头的刀子,他知道有些东西将要发生,必会发生。
看着玄昱坐在一堆奏折之前,脸色黑沉,眼睛略微肿胀发红,他只能端上一盏茶轻轻放在他的案上。每每这时,玄昱便扯起个淡淡的笑,微微颔首。
花衣辰心里疯长的不安,在这锦绣山河面前,微乎其微,丝毫不足道于是,他便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细细凝视着皇帝,下意识地希望多记下这个人的一点一滴——从来英气的男子都是浓眉的,玄昱的眉不浓,却有种飒然的气质。玄昱的眉目并不出众,只是恰到好处地拼凑在一张脸上,叫人越看越不舍。想到这,花衣辰不禁黯然一笑,大概是因为不舍,才会这般反反复复地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