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并未如所有人料想的那般欣喜,甚至……脸上的表情更加漠然。人们这才想起,当今皇上的宠臣花衣辰身染重疾,已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
躁动的朝廷,死寂的皇宫,人群蠢动。这种暗暗涌动的波涛终于有一日汹涌起来——
牡丹,自尽了。
18.归尽
宫内明湖旁的玉理亭中,端坐着两个男子。
他们模样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人眼中放着神采,一人眼中已失了光华。
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一桌棋,白子占了绝对优势,对穷途末路的黑子发起最后一次围攻——胜败,分明。
持黑子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低下眼,道:“臣不如皇上。”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这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叔叔。这人是大族李家宣妃之子,当年极受前皇(皇帝祖父)喜爱,他的诗赋让太傅叹为神助,他的骑术在兄弟中是翘楚。前皇将其立为太子,欲将皇位传给他。
可,世事无常。
那年,瑜王,爱新觉罗·锦烈不过二十岁。
初秋,他狩猎归回,在宫中闲逛。
他远远便听闻一女子的歌声,唱的是《胡笳十八拍》,哀转凄婉,如泣如诉。他一抬头,方知那歌声传自英华殿中的凝晖堂,那是后宫中常在(常在:妃嫔中地位较低的宫女称号)住的地方。
许是迷了心,他走进了凝晖堂……
而后,东窗事发。那女子虽只是个常在,却毕竟是一个妃嫔,是皇帝的女人。
前皇几度想要小儿子指认是那女子勾引的他,可锦烈一口咬定是自己诱奸了那女子。此事在宫内闹得沸沸扬扬,前皇几乎一夜白了头发。一道圣旨传下,前皇废了锦烈的太子之位,不再召见锦烈。
锦烈不爱江山,他只愿带着那女子浪迹天涯。可不出三日,那女子惨死在宫内,下手的是年老的前皇。
锦烈肝肠寸断,离了皇宫,只留下一句:“我永世记得爱新觉罗家的恩德。”
不久,前皇猝死,先皇继位。而锦烈,在朝上便处处为难皇室。他却坚信他爱的那女子没死,她必在哪处等着他。他便寻了一处又一处,寻了十三年。
奇怪的是,先皇不但不削弱这个处处为难自己的弟弟手中的权利,反而将一部分兵权交于了他,并重用他母妃家族中人。后来,锦烈不再上朝,醉心于诗赋,直到玄昱继位,他才偶尔上朝,干预一些国事。
而今,这个一直给自己莫大压力的男人憔悴地坐在对面,低声地说:“臣不如皇上。”
那一刻,玄昱明白,这个男子的骄傲全无,他累了。
他本应欢喜的,可莫名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是与一人战斗了三天三日,那人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剑。
“你无心与朕下棋,瑜王,你来找朕为何?”皇帝盯着眼前的男子说。
“花供奉病重了,是吧?”
“是,但与瑜王何干?”
“毒是我命人下的。”
皇帝的眉微皱,低怒道:“瑜王,若朕发现他是被人下了毒,朕会叫那人生不如死。你方才,说什么?”
“那个太医是我的人,你的花衣辰每日都服着断魂散,十天后,呵,可能就撑不住了。”瑜王的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皇帝的背忽然冷了一片,头皮发麻,心凉了半截。
“你,在报复么?”皇帝的声音愠怒。
瑜王忽然一把站起,怒道:“报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来报复我,我寻了她十三年,终于寻到了她,她却告诉我她爱的是你的男宠!”
“我千方百计要他死,用尽手段让他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让他自己消失在这个世上。”
“但他凭什么要带走我的牡丹?他凭什么?!”
皇帝也拍案而起,扫落一盘棋子,道:“你给朕闭嘴!为了个女人,你什么都不顾了,你的父皇,你的母妃,你的责任,你不配当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哈,哈哈哈哈……是,我不配,我宁愿我生来就不是皇室的人!”
“混账!”
“你杀了我吧。”
“别以为朕不敢,朕不信天下除了你就没人能解他的毒!”
“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他活不过十天。”
顿时,整个玉理亭默然无声。
许久,皇帝开口了:“把解药给朕,朕免你一死。”
瑜王笑了一声,道:“我来见你,就没打算活。”
“你究竟要如何?”皇帝咬牙切齿地道。
“让我见花衣辰。见过之后,我把解药给你。”
皇帝略一犹豫,瑜王嘴角那莫测的笑容让皇帝忽然不寒而栗,他看着他,终究点了点头。
瑜王转身离去前,皇帝在他身后,沉沉地道:“有件事,朕不明白。”
“什么?”
“我父皇他,为什么……”
“不要问。”瑜王猛地打断了皇帝的话,“我做的孽,我记着。”
花衣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他睁着眼,目光越发呆滞。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以为是苏甄,便道:“甄儿,你不必日日过来的。”
那人笑了一声,道:“花衣辰,你真看得开。”
花衣辰一听这声音猛地清醒许多,转过头,真真是瑜王。瑜王比上次见时瘦了一圈,眼圈很深,把花衣辰吓了一跳。
“你,你来做什么?”
瑜王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道:“牡丹,自尽了。”
花衣辰不可置信地看着瑜王,眼泪早已从眼眶中涌出——牡丹,牡丹死了?那个与他相伴了十七年的女子死了?!一时间,所有的回忆都涌上了花衣辰脑中,让他嚎啕不已。
瑜王也不禁随着落了泪,从怀中掏出一封开过的信,把信递给花衣辰。花衣辰颤抖着接过信,只见上面用血字写着:“君心与新人,妾心自枯死。君食断魂散,随君同断魂。”
瑜王忽然指着花衣辰道:“是你害的她!那日她在门外听见了我们的话,她才服毒而去。是你害的她,是你害的她!”
花衣辰忽然气急,一口血自口中喷出。他知道牡丹爱他,是他负了她,是他变了心,是他把她推上了绝路……
瑜王看着花衣辰,忽然大笑起来,道:“花衣辰,我要你这一生永远记着,牡丹因你而死。”说完,便又哭又笑地踉踉跄跄地出了殿门。
瑜王出了殿门,将一个玉瓶交给皇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皇帝马上推门而入,却看见花衣辰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一张血书,仰着头,惨白的嘴角带着血,泪流满面。
皇帝奔到花衣辰身旁,花衣辰见到皇帝靠近,忽然惊叫起来,甩开了皇帝的手,喊道:“走!走!”
皇帝看着惊恐万分的花衣辰,心如刀绞,暗暗后悔不该让瑜王来见花衣辰。他不顾花衣辰的抵抗,将他揉进自己的怀里,花衣辰开始时用力地挣扎,而后,便没了动静,只是眼泪不住地流出。
皇帝拿出玉瓶中的药丸要花衣辰服下,花衣辰紧闭着唇。皇帝便将药含入口中,吻上了花衣辰的唇。唇舌交缠,花衣辰狠狠地咬了下去,皇帝却没有推开花衣辰,只吻得更深。
那苦涩的药丸,伴着皇帝的腥味的鲜血,一同流入花衣辰喉内。花衣辰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直至晕厥。
皇帝紧紧拥着花衣辰,他忽然清醒地明白,衣辰的心,被瑜王毁了。
19.冷却
她流着泪问他:“你不爱我了,是吗?”
“你为了那个男人,要去死?”
“我嫁给了他,可心还是你的,衣辰,你的心呢?”
“你可记得你说过,一生一世?”
她转过身,飞快地纵身跳下悬崖。
花衣辰只觉一股气压在心上,上不去,咽不下,逼得他想撕碎了自己。
渐渐地,意识清醒了许多。他缓缓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梦。他坚信那是牡丹的魂来缠住他,催促他下黄泉。
一张冰凉的大手正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那双手的主人的幽深眸子正盯着花衣辰,带着一股化不开的伤。
几夜了,他都这样坐在床边,时刻盯着他看,看得花衣辰心碎。
花衣辰扭过头去看着皇帝,皇帝拉起花衣辰的手,手腕上有一道刚刚凝结的疤,暗紫的血块刻在白皙的手腕处,竟有几分绝美。皇帝皱了皱眉,而后捧到唇边,轻轻吻上。
“衣辰,你够了么?”皇帝细碎的吻还在手上,声音沉沉。
“玄昱,我欠下的,我得还清。”花衣辰轻声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再与皇帝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三个月,他自尽了七次。
破碎的瓷器,撕碎的长布,绝食,咬舌,磕头……他把能想到的用尽了,却每每被救下,睁眼以为到了地狱,却总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对皇帝把话说绝说尽——
“求你,别救我。”
“我生我死,与你无关。”
“我恨你,恨到发疯。”
可他,无论从花衣辰口中听见什么,都沉默不语,只是一如既往地救他一次又一次,守在他身边时时刻刻。
只是,他的宫殿中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用以自尽的物品,四个大内侍卫牢牢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桌子换成圆木桌,镜子、花瓶统统收走,连餐具也换成了木制。一个小内侍形影不离,尽管他连出宫门的权利也无。花衣辰已被软禁,出不去,旁人也进不了。唯一进出的,只有皇帝一人。
“你欠了她什么?”皇帝依然在吻他的手。
“欠她一命。”花衣辰任他吻着自己,眼神有些迷散。
皇帝止住了吻,道:“那你欠朕的呢?”
他盯着花衣辰,眸中是看不穿的深沉
“我欠你什么?能给的,我都给你了,我还欠你什么?”花衣辰收回了手,支起身看着皇帝的脸。
皇帝明显地愣了片刻,脸上竟有些痛楚的神色,道:“你的心呢?”
“你的心呢,究竟给了谁?”
“衣辰,你到底把心给了几个人?”
皇帝字字句句打在花衣辰心上,花衣辰苍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皇帝见花衣辰这般神色,心忽然也凉了,道:“衣辰,是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花衣辰几乎要叫出来,何时他自己变成了最大的恶人,处处作恶,让一个个人恨他入骨?
花衣辰狠狠拉住皇帝的衣襟,盯着他眸子,道:“天底下谁都可以问我把心给了谁,独独你,独独你永远不能!”
他怎么能来问自己把心给了谁?他怎么能?!
皇帝握住花衣辰的手,道:“衣辰,朕也会痛。”
“看着你为别人寻死,朕也恨你恨得发疯。”
“朕不懂你要的是朕,还是一个皇帝一生一世的誓言。”
“衣辰,你,爱朕么?”
花衣辰不知所措,他只能呆呆地盯住皇帝,痴痴地流泪。他只看到皇帝的眸子暗了下去,一颗晶莹的液体居然自皇帝眼中滑落。
玄昱,哭了?
花衣辰还未言语,皇帝已经起身,径直走出了宫殿。而花衣辰,仍呆呆地坐在床上,连泪都掉不下来。
他满脑子,都是皇帝那行清泪。那个骄傲的,隐忍的,不可一世的皇帝,就在方才,流了泪。
便如一根针扎入心中,血流不止。
花衣辰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醒来。
一旁的内侍见花衣辰醒来,忙为他梳洗。
花衣辰这些日子来头一次乖乖地让内侍梳洗自己,异常的平静让小内侍有些不安。
早餐送上,头一次不用按住强行喂食,花衣辰一口一口地喝下了一碗清淡小粥。吃罢,没有再苦苦寻求自尽,却走到书桌前,翻看书籍。
虽然只是个戏子,却也识字,平时背的戏词多了,倒也懂些文墨。
一日过去,花衣辰平静地让小内侍不是是忧是喜。若这花公子真是看开了倒好,怕只怕他暗暗算计着新的法子自尽,那他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月光到晓穿朱户,他读了一夜的诗,等了一夜的人,可这大殿却还是只他一人。
下来十日,他日日如此,而他却再未踏入殿门。
疯长的思念与不安缠绕心间,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一日正午,花衣辰正读着书,却有客至。
他一抬眼,竟是苏甄!
苏甄见了花衣辰,又哭又笑的,道:“衣辰,你没事吧。”
花衣辰站了起来,走到苏甄身前,问:“甄儿,你如何能进来?”
苏甄道:“自然是皇上解禁了。衣辰,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软禁起来。”
“你不知道?”
“知道我问你做什么?”
花衣辰这才知道,他自尽一事被皇帝瞒了下来。
既已解禁,花衣辰便欲去寻皇帝,却被苏甄拉住,问:“去做什么?”
“去,随便走走。”
“别去了,今天宫里热闹着,还是呆在自己宫里好。”
“为何事热闹?”潜意识中,却有些不安。
“你不知道?今日是岚姐姐被封为皇后的大喜日子,皇上没告诉你?”
花衣辰顿时失色,原来这几日是他封后的好日子,怪不得十日未见人影,怪不得突然给他解禁。
瑜王的势力已入皇帝之手,苏贵安还能如何威胁皇帝?甄儿不再是封后的顾忌,如今封后,大势所趋,天经地义。
他是否,该为他庆贺,庆贺他收回来江山霸权?
只是,明知这事发生地自然,发生得必然,花衣辰却受不住一阵酸楚。
不知哪来的气力,他竟跑出了宫殿,飞似地去寻皇帝——
寻一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20.乍寒
花衣辰茫然地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宫内的路一点都不熟。
混乱的大脑什么都想不清楚,唯一能确认的,只有想见皇帝的强烈感受。寻寻觅觅,像是在偌大的森林中走失的羔羊,没有方向,只有目的。
爱令智昏,情令心盲。
可他,终究寻到了他。
他看见玄昱独自站在那片桃花树下,碎红满地。他身着明黄的龙袍,背手而立,风吹动他的衣角,安静而祥和。
花衣辰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脚步竟然凝固。忽然间,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开口。
另一个明黄的身影闯入花衣辰视线,那女子轻移莲步,凤冠在女子的头上颤动,抖落满地风华。有如此气质的女子,天下除了岚妃,不,岚后之外,还有谁?
她轻轻拿起手中的披风盖在皇帝肩上,皇帝转过身,那俊气的眉目淡淡一笑,却扯疼了花衣辰的心。
是不是这样才是最最好的安排?君王配佳人,自古便是如此。男子与男子,怎会有好的下场?阴阳相吸,阳阳相斥,天地间不变之理,岂容人们去窜改?
可若真是如此,当初怎会相遇,相爱?
既然遇见了,便是劫难,躲不开,便只有坦然面对。
花衣辰深吸了口气,走进皇帝与岚后的视线中。他一边走近,一边紧紧地盯着皇帝,仿佛要看穿他的心。
“衣辰,你来做什么?”皇帝阻止了花衣辰的靠近,从他脸上,花衣辰看不出一丝喜或一丝怒。
花衣辰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只盯着皇帝的眸子,希望那儿会出现曾经望着自己时露出的光华。
皇帝的眼还是冷冷的,旋即一笑,道:“难得是来庆贺?衣辰,来,拜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