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辰睁大眼看着皇帝,没错,皇帝在笑,如当日在乾清宫内威胁他时的笑容,漠然的笑容。
“臣,拜见皇后。”他跪下,跪在岚后面前。
“花供奉免礼。”岚后低下身,扶起地上的花衣辰,轻笑。
“岚儿,这儿风大,你先回去。”皇帝看着花衣辰,对岑岚说。
岑岚的神色一僵,只一秒,便恢复了那副从容,缓缓退下。
又是桃花林,又是走了岑岚后剩下的二人,只是桃花已开尽,香魂已逝。
“跑来找朕有事?”皇帝走到花衣辰身前,低头看他。
花衣辰仰起头,道:“没事,便不相见了?”
“随你。”
花衣辰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道:“封后,为何不告诉我?”
“忘了。”
“那为何十日不至?”
皇帝伸出手摸着花衣辰的脸,道:“去坏你的好事,让你跟她阴阳相隔?”
花衣辰猛地一颤,抱住皇帝,道:“玄昱,我不该不顾你,是我错了,你原谅我。”
“衣辰,别骗自己了,我们都忘不掉的。”
花衣辰更紧地抱住皇帝,狠狠抓着他的衣服,道:“忘得掉的,你信我。”
皇帝沉默着,握住花衣辰的肩,慢慢推开他。
花衣辰的心如刀割,他清楚地感受到皇帝有力的手握在自己肩头,一步步地把自己推开。推开他的道歉,推开他的承诺,推开他的真心。
他握住皇帝的手,道:“玄昱,你可还爱我?”
皇帝望着他,随即轻轻拥住他,在他耳畔低声道:“朕当然爱你,只是……不再爱得那么深。”
像是被人用刀片轻轻刮下一片一片心脏,花衣辰痛得窒息。
他宁愿从玄昱口中说出的是不爱,那他还有机会让他重新再爱一次。可他却说“不再爱得那么深”。
不再爱得那么深?是不是永远都爱着,可是永远都不再爱得彻底?
他,永远失去了他曾经的爱。
花衣辰的泪没有掉下来,他对着皇帝的脖子,狠狠的咬了下去,却狠不下心,没有咬破皇帝的颈。
皇帝一动不动地让花衣辰在颈上留下一个齿痕,淡淡地道:“闹够了么?”
花衣辰呆滞下来,松开了皇帝的怀抱。
“衣辰,回去吧。”
他在花衣辰额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花衣辰猛地转过身,大踏着步子走开。才走了十几步,一回头,桃花树下已然空空如也。
良辰好夜,他怎会忘记殿中佳人?
要至初夏,怎春风乍寒。
21.愈冷
新皇立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刑期三年以下者,放归;五年以下者,减为三年;十年以下者,减去三年;死刑者,免死,改终生囚禁。
天恩浩荡,天下人都只道她尊贵洪福,可谁信她会在大婚后第三夜独守空闺,而她的夫君,她的皇上,会只留下一句“朕去听戏”便扬长而去?
皇后不语,铜镜中姣好的脸湿成一片。
皇宫深处,皇帝扶额坐在一张沉香圈木椅上,低眉看着台上的人。
他身着当日他赐他的蝶衣,不施粉黛,眉目淡然,却自然有别样的美感。那般纯粹的美,无雌雄之分,如温玉,如翠石,能教人看得痴了。
皇帝皱眉,明明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在戏台上怎么就能如此大放光华?好像,那才是他的真正的模样。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
“长生殿里盟私订,问今夜有谁折证?”
“是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方罢,扮李隆基的陈霄只见面前之人声泪俱下,那凄楚的模样,叫陈霄一时竟不知站在眼前的是花衣辰还是杨玉环。只晃神了刹那,陈霄便惊觉此时处境,今日被宣来与衣辰对戏时老是心神不宁,柳湘还说是自己多心,如今果然出了事!他虽不知衣辰为何落泪,却已扑通地跪倒在地,对着皇帝急切地道:“奴才该死!”
皇帝摆摆手,示意陈霄退下,见陈霄下去了,才对花衣辰道:“过来。”
花衣辰缓缓地走到皇帝身前,原已将止住的泪水在被皇帝拥抱的刹那又放肆地涌出。
皇帝低下头,吻着他的泪,道:“衣辰,你真脆弱。”
花衣辰抬起眼,在望见皇帝幽深的眸子时,如堕入深渊,飘飘然,不知所以。
“你的泪,是了因为李隆基和杨玉环,还是因为爱新觉罗·玄昱和花衣辰?”
花衣辰抱紧了皇帝,他能感到皇帝的温度传到胸口,道:“玄昱,他们的誓言成了千古谎言,那你我的誓言呢,还作数么?”
“……”
花衣辰仰起脸,道:“玄昱,你究竟爱我恨我?”
这些天,花衣辰无时不刻不在想这个问题——皇帝,爱或是恨?
若还爱着,为何如骤然熄灭的火,只剩余温?
若已怨恨,为何不一刀两断,干净利索?
他忘不了玄昱在桃林间那句“衣辰,我只是那不么爱你了”,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那么长,他甚至宁愿玄昱说他恨自己——
那样,至少,也是一种刻骨铭心。
他一直再想自己何以走到今日。害了牡丹,伤了亦冉,甚至,在爱的男人面前口口声声说要陪一个女人去死,负了他的一片真心。害怕每个人受伤害,却害了每个人。这样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败。
可他不甘,天不该如此待他!他要找回他的玄昱,他要找回玄昱的爱——即使,毫无把握,也要去试。
他屏息着等待皇帝的回答,玄昱若是说爱,他定珍惜好他的真心,玄昱若是说恨,他便任他去恨,直到……他重新爱上自己。
许久的沉默,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却让花衣辰有些头皮发麻。
“衣辰,你还是不明白。”
皇帝低头在衣辰的唇角轻轻一吻,只是唇角,淡的如未曾给予过,便放开了环着花衣辰的手,“朕走了。”毫无迟疑地,大步走出殿门。
花衣辰还未从刚才皇帝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说什么?不明白?
明白什么?什么不明白?
他走了?不,刚才他的身体那么灼热,分明是渴望。
他真的,走了……
去哪了?
还能去哪,自然是,她那……
花衣辰茫然地坐到了那张沉香圈木椅上,那上面,还残存着他的气味,他的温度,只是,他的爱呢?
原来有些东西,被自己亲手毁灭后,是那么难以复原。尤其是,爱,这种比水晶还脆弱的东西。正如伤口会痊愈,伤疤却难以消失,玄昱说得没错,他在自欺欺人,那么残忍的伤害,他们谁能忘得了?发生过的,永远是发生过的,他手腕上鲜明的伤疤,还日日提醒着自己曾背弃了玄昱,放弃了他们的爱情。
那如今,该如何?
池里的红莲开了,燃烧如火,将整个园林灼烧起来,美得高傲。
花衣辰看这满池红莲看了七天,从它们结苞看到怒放,再到凋零,突然觉得抑郁填膺。
它们,活得比他灿烂。
送到殿内的东西少了,饮食减了,甚至连下人都不再如以前恭敬。她们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原来的敬畏与谄媚,除了这些,便只剩下一种神情——鄙夷,甚至是,嘲笑。
是,他被抛弃了。如千秋万载的皇宫内处的许多人一样,在皇帝索然无味时,遗弃在宫内一个角落,然后,大概便是苍老一生。
没人会记得他多么受宠过,因为皇帝一生会宠很多人。
苏甄很久没来,花衣辰相信她不是那见风使舵的人,听说苏甄被降了级,甚至连苏贵安也处境艰难。
他料到的,隐忍了长久的玄昱,如今终于手握天下,定会这样处理这些“故人”。
那他,是否也该算玄昱处理的“故人”中的一个?
那日黄昏,皇帝又出现在他眼前。
皇帝瘦了,他也瘦了。
花衣辰恭恭敬敬地沏茶给皇帝,淡青色的茶水注入青瓷盏中,一团白气氤氲。
花衣辰捧着茶,送到皇帝身前,皇帝未伸手去接,只笑着看了看花衣辰,道:“衣辰,今日朕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花衣辰有些惊异,他想了千万中可能,但就是没料到皇帝会说这样的话。
皇帝看出了花衣辰的疑惑,又淡淡地笑了,道:“衣辰,你今年几岁了?”
“臣十九。”
“十九,也该是娶妻之时。”
花衣辰猛地一颤,手中的瓷杯摔碎在地上,滚烫的液体流在手背上,而他居然不痛。
痛,在心上。
22.花明
“你说,娶妻?”
“是。”
他低头,双拳握紧,他以为自己平静了那么久,那么无论眼前这个人再做什么,他都可以泰然处之,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在他的无情面前脆弱依旧,因为心还是痛得要裂开,泪还是不断地往外涌。
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一生的泪,怕就要全给了他。泪水,不是因为懦弱,是因为他太过相信只有这种用血做成的液体,才能表达那般厚重的苦楚。
“衣辰,你要谁都好,苏甄也好,你们向来投缘。”皇帝淡淡笑了笑,用厚实的掌拭去花衣辰的泪水。
他一把挥开皇帝的手,吼道:“走开!我没你那么厉害!你还能抱着个女人过夜,我早就对女的没感觉了!”
花衣辰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看见女子再也没有异样的情愫,柳下惠也不及他的定力,甚至,连梦中梦见的都是皇帝。他知道自己没救了,他只喜欢男人,不,或者说他只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当初招惹他的明明是这个人,为什么他还能在软香温玉中逍遥,而自己却被弄成这样,就像……怪胎一样。可这样的事实,经由自己的嘴亲口说出来,更像被脱光衣服游行示众,那种屈辱感,比在男人身下承欢还重。
“衣辰,别忘了,你不久前还在为一个女人寻死。”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浇在花衣辰头上,一时间,花衣辰甚至有种掐死皇帝的心,他愤怒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随时会出拳往皇帝的脸上打去。“你……你……”气成这样,花衣辰连话都说不出了,只一个劲的发颤,手心攥得发疼。
皇帝握住他的手,抬起他的脸,把头贴过去,额头贴着额头,用鼻子摩挲这花衣辰的鼻子,嘴唇轻擦,就像动物间的安抚。
“你说真的?”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花衣辰顿时觉得心里软了下来,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得以沉冤昭雪,皇帝的温柔总能叫他欲罢不能,他只觉得脸上一团火热,便道:“你不要……扔掉我……我没后路了……”
“或许,朕不是你唯一的后路呢?还有人愿意守着你,比如说,白漠青,徐亦冉。”
花衣辰抬起头,道:“白漠青?谁?还有,你怎么知道亦冉的名字?”
皇帝玩味地看了看花衣辰这一脸茫然的表情,才道:“你以前的那些事,我全都知道。至于白漠青,就是你在戏班里处得好的那师弟,怎么,他连名字都没告诉过你?”
花衣辰不禁咂舌,的确,与青儿相交甚久,却从未问过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更别提其他隐私了,如此一想,花衣辰只觉心里有些慌,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那个让他莫名觉得亲近的师弟。
看着花衣辰一脸思索的神情,皇帝不禁暗暗轻笑,这个看似已经成熟的男子,有时候居然单纯地像个黄毛小儿。他的心通透清明,干净地出奇,与他,爱新觉罗·玄昱,有如两个世界的人,也正是如此,这个男人,才会一次次被自己掌控着,却丝毫不知情。
其实皇帝也不明白,花衣辰并非单纯,只是不愿意受累去计较太多。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年头?如果计较太多,苦的还是自己。可这道理,一个君王不会懂,也不能懂。
“玄昱,我要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他说得明白,毫不畏缩,眼神中是一片坦然。
皇帝笑了,拥花衣辰入怀,在他耳侧轻声道:“明白了就好。”
花衣辰回抱住皇帝,那久违的触感竟叫他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好像等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才等回这个拥抱。
他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也过去了,无论两人心里再想什么,今后都会假装遗忘,那就重新开始又何妨?他相信他们可以重来,过去的算作一笔勾销。他暗暗发誓要珍惜眼前这个人一辈子,他要守着他,被说是禁脔也无碍——自尊,有时候的确是把一份感情拖死的罪魁祸首,明明相爱,却互不低头,互不退让,到头来,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把彼此都折腾得累了,就只剩下分道而行的末路。他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他只想得一份安宁。
拥抱过后,便是悸动。回到还残存着二人昔日温存的殿内,花衣辰的回忆如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不禁情动。皇帝的动作温柔得让花衣辰不适,却也让他感动,他想,这个男人是真的爱着自己的。
玄昱说,他爱看他情动时的眼睛,那样子,会让他觉得花衣辰整个人,整颗心都是他的,只是他的。
玄昱说,他在见到花衣辰第一眼时,就有种奇异的感受,就像是前世走丢了的人,在今世忽然重逢。
玄昱说,他对他总是无可奈何,怪他多情,怪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好,却不知多情却是种无情。
听着他的话,花衣辰不由得心潮澎湃。这样深情直言的玄昱,让他心疼。他只能更热情地回应他,来告诉他他懂。
许多时候,男人间的欢爱并不快乐,不论是哪一方,都在忍耐,都在受苦,可他们还是愿意去做,只是为了让彼此更贴近彼此,让对方明白到自己的真心。
这是因为爱,才做;不是做了,才爱。
于是,宫内又起了波澜。皇后新立半旬之际,皇帝重幸男宠花衣辰。
那些看轻过花衣辰的人,恨不得当日曾多巴结他,开始奴颜媚骨地讨好着他。对此,花衣辰也只是笑而不语,他知道,其实谁都不容易,他们也是为处境所迫。没有人会愿意跪下,除非命运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与玄昱从未这样安宁地生活过,他舞剑,他唱曲;他批阅奏折,他苦读医书;他与他同看红莲烧尽,共赏青天白云。
他曾真心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看遍四时美景,再携手白头,终其一生。只是未曾想过,世事难料,再怎么计算,却也算不过命运。
那些回忆,便永远只能藏在记忆深处,在某个鸣蝉之秋独自忆起,再苦笑一声:“天意。”
23.签
花衣辰躺在氤氲缭绕的温泉中,双臂张开斜靠在黑石上,举目便是那湛蓝的天河和璀璨的繁星,冬日的天似乎离人格外地近。
乌黑柔软的发散在淡青色的温泉中,像水草一般招摇。他仰起脸,肆意享受着这温热像融冰般包围全身,每一块肌肤都酥软下来。
冬日的温泉,比春天还叫人感到温暖。
忽然,腰被一条手臂托起,背后坚硬的石块换成了一个胸膛。花衣辰不回头也知是他回来了,但不知为何笑意油然而生,转过头,含笑看着皇帝,道:“事情处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