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易缜回过头来不解地看他,秦疏自觉有些理亏,不去和他对视,小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我打的都不疼么?果然言而无信……”
其实那一脚确实不重,易缜也就微微摇晃了一下,眼下见秦疏虽然撇过头去,脚尖却悬在床前轻轻地摆来摆去,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秦疏似乎挺高兴的样子。笑了一笑,轻轻出去了。
秦疏回过头来,面前已经空无一人,松了口气,想起方才,不禁又笑了笑,笑完立即觉得自己傻气。愤然地吹灯,倒回床上去。折腾了这么半夜,倒也有了倦意,咳着咳着,也就慢慢睡过去。
因为睡得晚,醒得也就比平时迟些。
天光渐亮时,外头隐约传来人声响动,秦疏觉着易缜密那张脸必定瞒不过郑伯,因为是他抽的,再让他却帮着说谎就有些尴尬,因此他下意识的不肯出去应对,反正易缜擅长花言巧语,想必能糊弄过去。于是仅仅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听着外头说话。
周围很安静,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房间里也能听到院中说话的声音。
“……先生这一次来,是碰巧路过还是有事要办?要是事情办完了,又不急着回去,不妨在桐城多住几天。”郑伯声音里很是殷勤。
“这一次出来游玩,原本就不急着走,正打算多住几天。我对这儿左右都不熟悉,若是不麻烦的话,正想请小疏带我到底走走,我想见识下本地的风士人情……”
“先生是客人,少爷当然应该作陪……不知道先生现在住在那里?”
“哦。”易缜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我为了图方便,没有带什么随从,只有一点点随身的行李,就放在一家小客栈里……”
果然,就听郑伯闻言之后稍一迟疑:“住在店里也有诸多不便,先生要是不嫌弃,不妨这些时日就搬到家里来住吧,这地方虽然简陋些,但也还算干净……”
易缜为的就是这个,心里正巴不得呢,只是面上还得拿模拿样的推辞:“这地方清静幽雅,另有一番滋味,我倒是很喜欢,只是会不会打扰了?”
郑伯自然连声说不打扰,人多还要热闹些。
易缜便笑得跟什么似的,半推半就地道:“那就要叨拢了……”
秦疏迷迷糊糊听着,正奇怪郑伯怎么不问易缜脸的事,这时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易缜非但没照他说的趁早就走,听这意思,他居然还变着法儿想要住进来?
当下也顾不得多想,翻身下床就推门出去:“这不好。”
他背对着郑伯,就拿眼使劲地瞪易缜,恨他根本就没信用,眼里的小火苗一闪一闪的。口气偏还放得平平的:“这地方你定然住不惯,你‘生意’上的人有事找你也不方便,你还是住店里的好!”
易缜讪讪的笑,没敢看秦疏,眼睛就往下瞄,也不知看到什么,他就不动也不吭声了。
郑伯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少爷。”
秦疏转头向着他时,眼神倒是温和了不少,不情不愿的有些小委屈:“我常年在宫里当差,桐城的风景名胜我也不熟,没法带他见识什么风土人情。”
“这不要紧。”易缜眼睛一直偷瞄,倒还记得赶紧插话道。“那就我带着你逛好了,反正有人给我作伴就行。”
“少爷。”郑伯忍不住再咳了一声,悄悄住他身上指了指。
秦疏不解地低头瞧了瞧,却原来他怕易缜这赖皮狗当真在自己家里扎下根来赖着不走了。匆匆忙忙地披了件衣服就出来,里头的中衣因为他辗转一夜,已经完全松散开来,顺着领口露出一大段雪白的肌肤。他头发也没来得及梳,全披散在肩上,实在是不宜见客的形象。
郑伯只是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出来见客有失理数,实在不妥,违了平时老爷的教导,别的没觉着什么。易缜却是忍不住地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两眼幽幽的发光,一个不留神,他那样子叫秦疏看一个正着。这才装模作样地转过头去,正色道:“小疏,你还是先回房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我去看看小霁醒了没有,见识风士人情的事不急,等着你就是。”
秦疏心头腾起熊熊无名火,偏偏又是自己不小心,更不能让郑伯瞧出点什么,咬着牙急急就往屋里走。一时间生撕了易缜的心都有。
第187章
秦疏不多一会儿出来,身上穿昨工工整整的,领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他一向脸皮薄,此时两颊上就有一抹飞红,勉强一脸正色的撑着出来。
当着郑伯的面,他虽不甚热情,并没有给易缜什么太过难看的脸色。郑伯转身到厨下张罗时,他反倒往易缜脸上多看了两眼。方才只顾着怎么不让易缜搬进来,没有太过留意,这时细看,昨夜那五指印竟找不出一点点痕迹来了。
终于忍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脸好了?”
易缜伸手摸了摸脸,道:“好了。”他见秦疏神色有些困惑,便给他解释:“我回去以后,想起路上你给小霁用的那些药,后来还剩了一些。正巧就带着,昨天回去涂了一点,今早上就全消肿了。”
他对这样的药效显然也很满意:“看来这药应该再买一些。以后随时备着一瓶。”
秦疏有些怏怏不乐,神色复杂又古怪地看看他,半晌垂下眼睛点点头:“那就备着。”
易缜混然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妥。
几个孩子也都起床了。梁晓去给郑伯帮忙,许霁打着呵欠,拿着梳子到处找人给他梳头,最后被明珠拉到旁边梳洗一番。
吃过简单的早饭,郑伯就提起让秦疏带着易缜四处逛逛的事情。
平心而论,秦疏是很不情愿的,然而面对郑伯的殷切,他却又说不出回绝的话来。他多少明白郑伯的苦心,这位几乎是拿他当儿子疼爱的老人,并不全是要给易缜找一个导游,也是看他始终闷闷不乐,想让他借此机会到处走走散散心。
因此秦疏什么也没有说,然而神情算是默应了。
难得的是向来缠人的许霁却没有闹着要去,
秦疏都已经认命地将他抱起来了,小霁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去了。我留在家里和哥哥玩。”他见秦疏略露讶异,搂着他的脖子,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地说:“我要留在家里,要不然你把我们丢在外面不让我们回来了。”一面说,一面露出警惕而得意的神情来。
也不等秦疏反应过来,他挣了挣,从秦疏怀里滑下来,跑开瓜棚下站住,对着两人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爹爹再见。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买面人,我还要桂花糖,要玫瑰糕。”他本来就喜欢甜食,最近更是迷上了这类香喷喷的糕点。
秦疏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小心思,一时之间哭得不得。见他站在瓜棚下,笑嘻嘻地朝着自己挥手,要这要那,模样却可爱非常。秦疏也就对他生不起气来。
反而是易缜微微有些不满:“吃那么多甜的,也不怕蛀牙。”
许霁也不理他,张着嘴对着秦疏笑,露出一口雪似的小白牙。
秦疏不由得一笑,对易缜道:“走罢。”
易缜倒没敢真想着他能陪着自己四处游玩。却没想到秦疏还真这么做了。只是秦疏似乎不大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挑的地方多半僻静,以至于易缜一度都要想到他是否恼怒之下有要将自己灭口的心思。
秦疏并不理会他想什么,尽职尽责的指点给他看沿路的景色。他虽然自小在桐城多年,却如同他自己所说,常年不得出宫,很多地方他也是第一次到,然而他毕竟博识强记,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能依据典籍记载给易缜说得头头是道。
慢慢的气氛也就没那么紧张,偶尔两人也就从一个说一个听变为交谈两句,却如同相交多年一般自然起来。
下午秦疏带他到普方寺去逛逛,那寺庙在城外山中,但路旁不时有几处茶馆小店,也时不时能见到游人模样的山客来来去去,庙中的香火想必是鼎盛的。
其间在一处茶水铺憩脚,一旁正巧有人说书,易缜先还有些兴味,听了一段,却觉出这人所说的故事隐约有几分不是滋味,要那么一捉摸,还都能和秦疏一一对上号。
易缜脸色微变,先是恼怒,后来又担心秦疏难堪。他想到秦疏又不是个聋的,怎么可能听不到。这就有些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朝他那力看了一眼。
秦疏正低着头吃面,拿着筷子的手稳稳的。似乎觉查到他惴惴的目光,策微一顿,抬头向他看了一眼,神色无喜无悲。见他呆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将另一碗面朝他面前推了推:“怎么不吃?吃完了就走,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
易缜好不容易低下头去,嗯了一声。却是胃口全无。店里总共也不大,他有心不去听,那些话却总往耳朵里钻,又有一两个好事的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就当个笑话肆意说笑。
他不敢再去看秦疏,也不知道秦疏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拿他的过往来说笑的人也许只是人言亦言,未必是恶意存心。但他却只觉得那些话好比刀子一般,扎得人从遍体生疼。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发作,就在刚要站起来的当头,却被秦疏一把拽住了。
他的手微微发凉,睇了他一个同样微微发凉的眼神,却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轻声道:“吃完了就走吧。”
易缜僵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不吃了。”
秦疏‘哦’了一声,朝他还没动过的碗里看了看,显然是觉得他浪费粮食,然而也只是看了看,继续不紧不慢地将自己那一碗吃完。住旧上放了几枚铜钱,起身走出门去。
易缜跟在他身后,觉得他的背影在经过旁边正说笑的那一桌人时,有一瞬间些微的颤抖,然而很快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看着这样的秦疏易缜只觉得从心尖里发疼,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狠狠啐了一口。
秦疏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易缜意犹未尽,狞声道:“方才在店里若不是你拦着我,我非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才好。”他偷偷瞄了秦疏一眼,声音低了下去:“他们那么编排……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气么?”
秦疏注视他良久,最后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苦涩笑意来:“既然知道他们是编排,也就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天底下的人都那么说,你收拾得了一个两个,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他话意平淡,神色却慢慢坚毅起来。“别人要说,那就由着别人说去,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易缜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愕然,愣了一会,这才连忙道:“还有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秦疏微微笑了一下,长吁口气:“其实有时候,我是真的很不想再见到你。”
易缜虽然觉得秦疏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分明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排斥自己了,然而心里毕竟是惴惴的。
秦疏也不再理会他,慢慢朝前走去。
易缜跟在他身后,心里是百般滋味横呈。这时留了心,他便能发现一些细小的从前没有留意的地方。
秦疏在遇到有人迎面过来的时候,多半会情不自禁地微微低下头去,从前觉得他是经历那许多事后不喜以人接触,如今想来,秦疏低头的原因,多半还是意识当中生怕别人认出他来。
然而他又肯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出来四下走动,虽然挑的是人少一些的地方。
他在挣扎着,不管是为着他自己还是家人,或者是别的什么理由,想要从那个无形的禁锢里解脱出去,这个过程,任何人都不能为他代替。
很多事,你都唯有靠自己挺过去。先过了自己那一关,然后才会释然。
破茧成蝶,浴火重生,需要的都是个鲜血淋漓的过程。
他走在前头,身影消瘦,然而姿态挺拔笔直。
易缜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一揪,却不光是痛,还有些隐隐的酸涩。
第188章
普方寺建在半山,着实辉煌弘大。四处景色雅致,也有一番可观之处。
秦疏不是迷信之人,如今越发把神鬼之说看得淡了,见殿中香客众多,熙熙攘攘。他就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只是在外面稍看一看。反而是易缜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硬是挤在一众祈福还愿的香客中,入殿去上了香,还当真拜了拜。
如此逛了几处,秦疏便觉得有些无味,有意无意的就往清静处走。慢慢来到寺外后山,挑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在一株树下大石坐下憩息。
秦疏随口就问起他方才在殿里上香,有没有许下什么愿。易缜不肯说,只一本正经地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疏也并非真想知道,见他藏着掖着,不再追问。改口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你刚才拜的是什么菩萨?文殊?还是普贤?还是别的?”
易缜顿时张目结舌,愣在那里答不上来。
秦疏垂下眼,忍住笑不去看他。
过得一会听易缜干巴巴地答:“不管怎么说都是神灵,心意到了就成。”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秦疏便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微微一笑,便令易缜顿感振奋,话也就说得开,见秦疏眉宇间有淡淡疲倦,忍不住又问起他饮食休息,近日的打算,唠唠叨叨的。
秦疏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一一的坦诚相告。只说他这几日也不过是四处转转,在城外置了些田地,已经连佃户都谈好了,今年就平白让他们先种着,到了明年才收租子,日后一家人的生活也算是有了着落。说到这儿倒是认真谢了易缜塞给梁晓的银两,即没有愤然不受,也没有觉得是理所当然,只说了日后有钱会还给他,也不理会易缜连声说不用。
至于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寻事做。一来他的身份只怕不好找,二来就算找到,若是日后叫人认出来,只怕也是桩麻烦事,这样想来,倒还不如自己做些买卖营生来得自在。
说完见易缜怔怔瞧着自己,秦疏便笑了笑:“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想必你也不爱听。我和侯爷说这些,只不过是请你放心,我日子还过得下去,真的。”
话是易缜自己挑起来的,而记忆里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还在眼前,然而听他如市井小民一般平静地安排着日后的生计,斗转星移间世事变迁,猛然惊觉,却是变了许多。虽然秦疏说起时口气也淡淡的,能够平静地操心这些琐事,易缜才觉得他整个人才是真正的重新活过来。
但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发酸:“我并没有不爱听。”易缜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低声笑道:“你要是真做买卖,我以后就给你做个伙计,不用给工钱,管吃管住就好。”
也许是他口气过于认真,神情间完全不见半点玩笑的意味。秦疏神色略异,看了他一眼,稍一沉吟,只是一笑置之:“可不敢用你,小霁那样的挑嘴,不要工钱也是我赔了。”
易缜见他不推托,随着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他也知道有些事得一步步来,当下也不再就此事纠缠。一时记得许霁的交代,回想这一路走来,都没见着有小家伙要的东西。
秦疏稍稍想了想:“回去时也遇不到这些东西,要买也不顺路,那就改天再给他。”
易缜显然有些为难,不大情愿地道:“什么也不给他买。他知道了要闹的。”
秦疏皱眉,微微不悦道:“他就是这么给你坏的,惯得他不知收敛。”话虽然这么说着,却指指东面一片果林,那里是庙里的产业,让易缜去买些果子带回去。
易缜自然颠颠的照办,秦疏让他一个人去,自己在原处等他。
等他转回来,已经接近傍晚,西边几片云彩已经被染成金红,秦疏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往那个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