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走近了,突然抬手指了指:“那儿便是皇陵的所在。”
易缜意想不到,要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突兀地‘啊’了一声。半晌才讪讪道:“你不是说你没来过……”
“我没来过寺里,可是祭祀的时候,我去过皇陵。”秦疏淡淡道,神色肃穆,却没什么喜怒。“其实我今天,也是有意想过来看看。”
易缜又愣了愣,突然就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道:“我可以向青帝建议,恩准将敬文帝尸骸运回此处安葬。”
秦疏心里微微一动,细细回想起来,从前那些拳拳报效之心仿佛过眼云烟,如今只剩下茫然若失。然他和敬文帝君臣一场,想想敬文帝的下场,却也觉得心寒。听到易缜这样说,轻声道了句多谢。
易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离得这么远哪里能看得到什么,只时残阳若血,映得山谷间满是一片红光,影影绰绰的竟透出些残破味道。易缜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道:“你要是想去拜祭,改天我陪着你去。”
秦疏回过头来往他脸上看了看,见他虽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见勉强,摇摇头道:“正如侯爷说的,只要是心意到了。我远远地看一看,也就好了。”说着又垂下眼来:“那时是各为其主,侯爷如今也不必再为难。你若真去了,难道不觉得尴尬?”
这样说着,话里却不见恼意,见易缜买了不少果子,分着帮他拿了一些。两人从原路返回。
等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昏黑,许霁已经先吃过晚饭,大约是白天玩累了,已经一脸睡意,倒没想得起来惦记他的点心。
易缜不提要走,秦疏大约是知道他难缠,轻易是赶不走的,也没有再拿话挤兑他。
只是小家伙记性好,头一天没来得及讨要,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却是念念不忘的要吃玫瑰糕。
秦疏出去四处查看,琢磨有什么合适的营生,回来时只得专程绕路去给他买。
回来时远远就瞧见许霁正和邻近几个孩童玩闹。
等到走近了看得清楚些,许霁一脚蹬在路边供人闲坐的石板上,一手叉着腰,一脸的顽劣。
这也就罢了,只听得他口中自然之极地道来:“臭狗子,你个狗娘养的……?#¥?%……”一旁几个孩童却是市井中长大的,这样的话早已经见怪不怪,脸上没有分毫在意,嘻嘻哈哈地胡乱对骂。
而许霁虽然伶牙俐齿能言会道,到底还是侯府的家教下教出来的,从没听他吐过半句污言秽语,眼下算是让秦疏开了眼界了。
原来是许霁觉得自己得在这儿好好扎下根基,这就要和周围的小伙伴搞好关系。他虽然年纪小,但为人机灵活泼,胆子大花样多,不出一两天的工夫俨然就成了这片儿的孩子头。只是这地方住的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孩子们也不如当初村里孩子纯朴,耳濡目染之下嘴巴是一个顶一个的不堪。
许霁未必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这样有趣,他本就聪明,有着过耳不忘的工夫,不出半天,便学得口花花的乱骂。
正起劲间,周围的孩子一声惊呼,作鸟兽散得个干干净净。
许霁一惊回头,见秦疏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他欢呼一声,刚要扑过去。见秦疏脸色阴晴不定,盯着他的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显然给气得不轻,
许霁虽有些不大明白,却能看出个眉高眼低,稍一迟疑,动作就是一顿。
之前偶尔见易缜狠下心来收拾这孩子,秦疏脸上虽没什么表示,但真要下手重了,却还是心疼他的。但眼下秦疏一下子给气得,只觉得这孩子实在是该教了,否则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伸手要来捉他。许霁见机得极快,跳下石头,撒腿掉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爷爷,爷爷!爷爷救我……”
第189章
老人家本来就疼爱孩子,许霁相貌好嘴巴又甜,乘着秦疏不在家的这两天,口口声声的爷爷这爷爷哪,又是亲昵又是撒娇,满口甜言蜜语直哄得郑伯都要拿他当亲孙子疼爱,就连梁相也似乎记住了他,偶尔会对着许霁笑一笑。
梁晓和明珠正坐在小凳上用柳条编小箩,这两个孩子都懂事,知道帮着家里做事,许霁在旁边看了一会,他却是没这个耐性的,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起来。明珠看他憋得难受,于是交代他不要走远,就让他在家门口附近自己去玩。
这时听见声响,抬眼看见许霁一脸惊慌,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还来不及问他怎么了。只见许霁飞快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只看见这两姐弟在,还有梁相端坐在椅上的梁相,郑伯却出门去了。
他要找的人本来是郑伯,眼下见郑伯不在,又觉得爹爹真的生起气来,这两个哥哥姐姐也实在靠不住,稍稍一想,立即就朝梁相奔去。三两下顺着梁相的腿爬到梁相怀里坐着,使劲摇着梁相的袖子:“爷爷、爷爷……”
梁相从漫无边际的深思中被惊扰,慢慢的低下头来,看清是许霁,也不过笑一笑,抬手摸摸他的头,转眼又看向了别处。
许霁顿时心凉了,扭头见到秦疏已经阴沉着脸从门口走进来,目光十分严厉,见他坐在梁相怀里,虽然微微一愣,脚步却没有分毫停顿,仍旧直直的走过来。
许霁再看看已经开始神游的爷爷,分明是指望不上他护着自己了,迅速地从他膝上跳下来,撒脚又往屋后跑。等秦疏跟了过去,就见他小小的人影一闪,又从屋子另一边跑到前院去了。
秦疏也不急着追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工夫,许霁倒也聪明,没有围着屋子转圈,再跑回来自投罗网,秦疏这才走回前院,前院里却不见了许霁的影子,他在能藏人的瓜棚豆架下找了一圈,也没有。
梁晓搁下编到一半的小筐,看了看秦疏的脸色,指着大门小心翼翼道:“爹爹,你在找小霁吗?他刚刚又跑出去了。”
秦疏绷着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易缜就在门边站着。他是和自己一道回来的,许霁方才嘴里说的全是些什么话,他也都听到了的。眼下只见易缜讪讪的站在那,秦疏心里不由得就有几分火起,责问道:“你怎么也不拦着?再舍不得教,这孩子要当真学坏了。”
见秦疏看向自己,咳了一声,干笑道:“小孩子嘛,随口胡说两句,你也不用太当真。”
秦疏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会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从篱笆上抽出根细篾条,拿在手里掂了掂。易缜见状,只怕许霁落到他手里真要吃些苦头,连忙拦在前头,干笑道:“我去找他吧,保证把他教得服服帖帖的还不行么?你走了一整天,也该累了,先坐着休息会儿。”说着拿了一包糕点就出门去。
两个孩子虽然不知道许霁做了什么,但见秦疏真的生气,也帮着劝。
梁晓拉着他一边袖子说:“弟弟虽然不懂事,可他还小,爹爹不要打他。”另一旁明珠低头去拿他手中的篾条,一面说:“再怎么说,小霁也是许叔叔的孩子。不管那孩子做错了什么,当着许叔叔的面,舅舅插手去管教,也是不太妥当的,更别说要打了。”
“他是……”秦疏听到她的话,微微有些忡怔。张口说了两个字,却又猛然住了口。他手里一松,明珠顺势将篾条拿下来,放得远远的。又拉着他到一旁坐下,让梁晓去打水过来给秦疏洗手洗脸。而她自己就坐在一旁和秦疏说话,问他今天出去的见闻。
秦疏又怎么会不知道小姑娘这是有意想着法拦住自己,背地里护着许霁。他被方才明珠一句无心之言扰得心绪不宁,觉得肺腑里隐隐作疼,只道是被许霁给气的。只是眼下也确实提不起兴致再找许霁的霉头。也就顺着明珠的话接了几句。
见地下散放着一大堆柳条芦苇之类,一旁还有两个编好的小竹笼小箩筐之类的,拿起来看了看,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明珠连忙从他手里夺过来,连忙道:“这些都是我和弟弟做着玩的。”她见秦疏定定看着她,也不说话,她眼睛就低了下去,口中还带着笑道:“我们做些小玩意,准备拿去买了给自己买糖吃。”顿了顿又说:“真的,真的只是要买糖吃。”
秦疏却是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妆晌才涩声道:“家里边的事有我,你和梁晓都还小,不用操心,你又是女孩子家,更不要出去抛头露面。”
明珠被他看穿,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舅舅你一个人也不容易,这些事我们都能做,能帮衬一些就帮衬一些。年纪小又怎么了,我是女孩子又怎么了,我们不偷不抢的,全凭自己挣钱,谁还能说我的闲话?”她说到最后,却是有些孩子气的不服气:“舅舅你瞧不起人!你瞧不起我是个女孩子!”
梁晓正端着水盆过来,他没有明珠那么大胆,只是低头站在那儿也不作声。
秦疏把两个孩子的手拉过来一看,只见上头被划出好几道血口子,他把两个孩子拥在怀里,只觉得胸口痛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梁晓眼睛微微发红,咬着嘴唇不说话,明珠勉强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儿小伤,我都没事,你哭什么?”说着就要羞他,想就此插开话去。
秦疏定了定心神,攥着两个孩子的手道:“是我之前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我在城外买了些地,明年就能收租,以后日子不会这么据拮。这样的事你们不用再做。我明天就寻个先生,送你们去学堂里念书。”
明珠一转念,她虽然出身名门,却经历坎坷,懂得勤俭持家,当下笑嘻嘻道:“让弟弟去念就好,怎么着咱们家也得存一些钱,日后还得准备给晓晓娶媳妇呢。再说了,外公教我也挺好的。”
梁晓脸皮薄,被她一句娶媳妇给臊得满脸通红,顿时嘀咕道:“你比我大呢,怎么也是你先嫁人,留着给姐姐做嫁妆还差不多。”
明珠便伸手去要拧他的脸:“你不听姐姐的话?还敢顶嘴!”
梁晓就往秦疏怀里躲,把脸贴到秦疏胸口上让她拧不到。
秦疏被两个孩子这么一闹,感伤倒也退了不少,笑着拦下明珠道:“你不方便去学堂,那就去学些女红刺绣,琴棋书画。”
明珠什么都好,却是最怕针线一类的玩意,当下苦下脸来:“舅舅,我会缝补衣服就足够了,哪还用学什么绣花,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我比这个能干多了。”
秦疏也正色对她道:“胡说,你看看别人家有那个女孩子不学这些,你要是都不会,日后嫁不了去,难道还能跟着舅舅过一辈子?”
“舅舅你尽瞎操心!”明珠跳起来,只怕秦疏还要拿这个来说事,连忙道:“我去洗衣服。”
秦疏笑看着她跑到一旁去,梁晓却还偎在自己身边,遂拉了他坐下来说话,两父子倒是还没有这么亲昵过。
那一逃一追的两父子出了门,却是大半天没了消息。明珠洗完衣服又开始做晚饭,都还不见易缜和小霁的身影。
梁晓隐约就有些不安,一个劲的朝着门口看,终于忍不住道:“爹爹,叔叔和小霁他们,该不会是就这么走了吧?”
“走了最好!”秦疏恨恨道,虽然觉得与这两人死皮赖脸的德性,拿扫帚都没法把他们扫地出门,那里会那么莫名其妙的就轻易走掉,但眼下两人久久不见回来,梁晓再这么一说,他心里突然空落浇的,有种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他摇了摇头,想是要摆脱这种失落,沉声道:“许霁被惯得没边了,说不定被他又带到那儿玩去了呢,你在这么平白的担心什么?”
梁晓神色微微有些沮丧,看了看他:“我怕弟弟他们不回来了,我不想让弟弟走。”
秦疏心里也有些坐立不安,再等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梁晓失望的模样,起身道:“我出去找找看,你去给姐姐帮忙。”
他看看梁晓一下子亮起来的脸,愤愤然地向他解释:“我可不愿意留两个白吃白住的主,那种整天不学好的孩子,也不稀罕他住在我们家。但今天的晚饭明珠已经做了他们的份,不能就这么给浪费了。”
第190章
秦疏心里在也有些没底,但好在易缜也确实不曾轻易离开,他沿着附近走了没两条巷子,就见着了易缜的身影。
秦疏先是看到他的背影。
他正坐在一堵不到半米来高的断墙上,身边围着几个孩子,他正慢悠悠地逗着这几个孩子说话,不时分些点心给他们。那断墙和几个孩子都不甚干净,他居然半点也不嫌弃。
这附近多是人家多半家里贫穷,小孩子们得到这意外的点心,都显得十分高兴,易缜见他们高兴,也跟着微微地笑,这画面竟显得十分安详。
秦疏不知道为何,方才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一扫而空,心里莫名地就变得满满的。
许霁也没有跑远,正远远的蹲在街对面,一言不发的嘟着嘴朝这边张望。易缜低头看着眼前几个孩子争抢打闹,也不看他。
秦疏想了想,还是先向许霁走去,谁知许霁见秦疏朝自己走来,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却是拨脚就跑,别看他人小腿短,一会儿的工夫里,倒也能跑得兔子似的飞快。这儿的巷子纵横交错,秦疏只怕他跑丢了,只好停下来不去追他。
许霁听身后脚步声停了,也跟着停下来蹲在地上。秦疏叫他,他撅着嘴不回答,一旦秦疏试图靠近,他撒腿就跑。秦疏停下,他就原地蹲下。如此几次,秦疏哭笑不得。
“小疏。”易缜叫道,朝他招了招手,“过来这儿坐。”
秦疏又看了看许霁,小家伙赌气扭过头去。
秦疏只得向易缜走过去。易缜正拿一块点心逗着其中唯一的一个小女孩子,想方设法地哄着让她叫自己一声叔叔。那女孩想来没见过生人,家里又没怎么教过,有些怕生,偏偏又眼馋得很,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既不肯叫人又舍不得离开。
秦疏就站在旁边看着,猛然间却见易缜发际间混杂着一根白发,再仔细看时,这人眉眼间也少了几分过去的戾气,多了几分细小的皱纹,已然不再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不由得愣了一愣。此时易缜正对着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野孩子温和地笑着,就像个好脾气的寻常邻家大叔。
易缜也没有在意到他的异状,就那么随意的拉拉他的一只手,秦疏等反应过来,已经鬼使神差地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去,唯一好在两人中间还隔了一包油纸包着的点心。
这一分神的工夫,小女孩猛然上前一步,将易缜手中糕点一把抓了过去。易缜毫无防备,手背上还被她的指甲划了一下,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秦疏吃了一惊,没有多想就连忙拉起他的手来查看。那小女孩子小手黑乎乎的,指甲也脏得很,划伤了只怕不好。
易缜觉出他的意图,连忙宽慰他:“只是划了一下,没破皮。”话虽然这样说着,却舍不得把手抽回来,还借机偷偷地反手摸了摸易缜的手心。
秦疏一看,果然手背上只是浅浅一条红痕,连油皮都没有蹭破一星半点。来不及懊恼自己过于大惊小怪,手心里又是微微一痒,秦疏顿时黑了脸,愠怒着,丢什么东西似的啪一下把易缜的手甩开。
正要沉下脸来,转眼却见到刚刚抢走点心的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两人笑,她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只是眼睛里却亮得很,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被那张黑黑的小脸衬得格外干净。顿时就发不出火来。
易缜看着她的笑脸,也不恼她举动粗鲁,对着她轻轻地温柔地笑了一笑,是一种很包容的喜欢。秦疏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明白心里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却不愿意揭开,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看。他心里像是有些感伤,又像是难过,搅和成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滋味,然而有什么东西,却是慢慢的松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