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雪洗过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龙十三:“呆头龙,我们去看烟花吧!”
◇◇◇
砰的一声。
高高的火树直飞冲天。
四散的火花映红了张缄高挺的鼻梁,龙十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了点。
烟花那么高,那么美,张缄看得简直入了迷,完全没有注意到龙十三的小动作。
一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小孩子高声尖叫着,用力拍起手来,又闹又吵人,引得四周众人纷纷侧目,张缄就对龙十三说:“我
小的时候,我妈妈也是这么抱着我的。”
龙十三低下头:“……现在呢?”
“现在……”张缄笑了起来,解开外衣,把龙十三裹进衣服里,轻声说,“换我抱着你,不好么?”
“恩人……”
“嘘,别吵,看烟花。”
又是一道光束直冲天际,砰的,在高高的夜幕深处炸开了,变成星星点点洒落人间。
璀璨夺目的光彩即开即拜,转瞬即逝,人群尽情的欢叫着。
“……呆龙。”
“嗯?”
“人类的寿命很短,等我寿终正寝了,你赶紧去找个龙女,生一窝儿小龙蛋吧。”
◇◇◇
第二天一早,张缄换好衣服,来接画的车子就到了。开车的到也不是陌生人,是平日专教专业英语的李爽,连龙十三都识
得,张缄的报名表就是从他那得来的。
因为来不及装裱,索性招呼着龙十三帮忙把画和画板一起运上车,又丢一颗樟脑球在他头上,拉他坐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
。
“给我帮忙的。”张缄介绍。
“哦,好。”
两个人在车子里坐稳,李老师一边发动了汽车,不过才开了几十米,张缄就从书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镇定自若地捂住了嘴
。
一口血不着痕迹地呕在纸巾里,团成个纸团丢进垃圾袋里,张缄神色平静。
李老师在放光镜里瞥到了他的动作:“晕车了?”
“嗯,稍稍有点。”张缄说着,一低头看到了龙十三微皱的眉头,就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昨天晚上没怎么睡。”
“年纪轻轻就不爱惜身体。”老师立刻碎碎念了起来。
“……没,等今天的展览结束,我就好好休息。”张缄说着,望着窗外出起神来。车外的景物不断倒退而去,胸口的龙牙
项链晃过来又晃过去,龙十三默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什么话都不必说,似乎两个人已经熟悉了这种无声的交流,张缄低下头,冲他一笑:“龙十三,你就期待今天我完成那张
画的一刻吧。”
“好,我期待着。”龙十三用力点头。
开车的老师似乎想起来什么,忽然说:“张小缄,你猜咱们系主任请了谁来?”
张缄连报了几个美术界的名人,负责的老师都只是摇头,这下子他可猜不到了,于是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负责的老师敲敲方向盘,冲着放光镜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车子驶入美院,龙十三正要抬腿下车时,突然动作僵了一下,张缄就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快点帮忙。”
龙十三这才回了神儿,跟着张缄抬了画架走进会场。
因为时间还蛮早的,而展览要十点以后才正式开始,于是一群学生们就开始努力做最后的会场布置和修饰。
张缄忙得焦头烂额,龙十三却一直左右左右地望来望去,看起来十分焦躁不安的样子。
“怎么了?”
龙十三扭着手指:“我想到四周走走去。”
张缄揉揉他的头:“好啊,你要是闷得慌,就去四周转转吧。”
龙十三点点头:“可是……恩人,我其实有一句话我没一直没对你说呢。”
“你说。”
“恩人,我真高兴将我创造出来的人是你。”话一说完,用力抱了张缄一下,再不犹豫,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张缄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愣在当场,实在搞不懂他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
身边的一个同学凑上来说:“你朋友好奇怪。”
望了一眼手中的画笔,张缄点点头:“他今天是有点奇怪。”
龙十三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出整个校区,才在大门口一处寂静林荫的小路上站住了脚。头顶的樟脑球一把抓了下来,丢得
好远。
手上一道金光,系着红缨的长枪横握在手,龙十三脸上鳞片飞长:“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不会让你们再跟着他了。
◇◇◇
深秋里天气原本该是秋高气爽,但展览馆外忽然开始下起雨来,从一开始的小雨点,变成了闪电交加。
学生们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这种天气,怕是今天来的客人不会太多了。
负责的老师就安慰他们:“放心吧,咱们不但有散票,还安排了很多组织票,就算下雨,至少还会有很多中小学生来看的
。”
虽然是安慰的话,不过听在学生们的耳朵,却还不如不安慰。
不过出乎意料的,到了展览正式开始的时候,到还是有蛮多人进来参观,甚至客人还出现了不少中青年。
他们走着,看着,整座展览馆里,每一张图仿佛都是一个故事。忽然有一个小孩子手里捧着一个冰激凌闯了进来,然后小
孩子身后是追着他进来的母亲。“站住!”气急败坏的母亲边追边骂,安静的展览馆里立刻嘈杂起来。那个孩子却根本不
会听从大人的训斥,他一边啃冰激凌,一边跑着,就在所有人都对这母子指指点点时,那个孩子忽然站住了脚。
然后追在孩子身后的母亲也站住了脚。
“快看!大家快来看!”小孩子大声叫着。
展览馆里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声吸引了过去,然后他们也像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站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
的一切。
目光所到之处,一张巨大的,巨大的画纸呈现在他们眼前。一个穿着牛仔上衣的男生一手捧着画盘,另一手捏着一只画笔
,正在为画纸涂抹着颜色。
白色的颜料落在画面上,微微一顿,然后忽然向下,猛地划出一笔,画面上瞬间洒落下一片阳光。
白色的光芒逐渐散去,呈现在画纸上是一只苍老的巨大眼睛,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蜷缩在瞳孔之中,而小孩子的头顶是一道
绚丽的彩虹。
“那是……什么?”一个人声音颤抖。
“是龙!是龙!这幅画上有一条龙!”吃冰激凌的孩子大声嚷嚷着,“是一条像彩虹一样美丽的龙!”
展览馆外的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破苍穹。
张缄抿着嘴角,调好了颜料,笔尖沾上了白色,最后一笔正好落在那颗眼睛上,苍老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像是重生了一
样熠熠生辉。
穿着牛仔上衣的年轻画师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对着众人惊叹的眼神,他大声问了出来:“你们——相信奇迹
么?”
说着,手掌在画上一拍。啪的,画架发出沉重的声音,画纸上那道映在瞳孔里的彩虹竟然从宣纸张中飞了出来,高高悬挂
在众人的头顶上,洒下点点七色星光。
“这不可能!”有个人尖叫着。
所有的人都在揉着他们的眼睛,但是无论怎么揉,都确确实实地看到有一道彩虹就挂在他们的头顶上。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张缄自负地笑着,张开手,笔杆从中断裂,一片又一片,完全变形,在他的手中绽放成一朵小小
的玫瑰花,“你们看到的都是确实存在的。”
吃冰激凌男孩的母亲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的左肩上坐着一个长翅膀的小小的姑娘,尖尖的耳朵,青绿色的眼睛,像童话
中的妖精一样。那母亲吃惊地睁大了眼,那绿眼小妖精震动翅膀,冲她一笑,冲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张缄把左手中的画
盘向空中一抛,剩余的颜料从画盘中飞溅出来,点点滴滴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化作一朵朵白色的山茶花。
白色山茶飞舞着,旋转着,展览馆外雷电交加,展览馆内却绚丽如春。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幕奇迹,小男孩手中的冰激凌渐渐化掉,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
龙十三单膝跪倒在地。
他头上的龙角已经没了一只,眼睛也几乎无法睁开。暴雨砸在他的脊背上,身上涌出的鲜血还不及滑落,便顺着脚下的沟
沟壑壑四处蔓延而去。
不过,这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对付张缄那张万年面瘫脸他完全没办法,不过以武力对武力,却再没有比他更擅
长的存在。
任凭暴风雨卷着单薄的衣裳,他握紧手中的长矛,倔强地咬紧牙关:“再有十分钟,只要挺过这最后的十分钟,他的生命
就会永远脱离三界六道。”
在他的面前,是十数具阴间引渡者的尸体,以及上百名手持兵器的引渡者。
◇◇◇
张缄走到小男孩面前,弯下身,冲他一笑:“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吃冰激凌的。”
那时候他的妈妈总是抱着他,花上五角钱买一种名叫娃娃头的侈冰激凌递到他的手中。黑色的是巧克力,白色的是奶油,
吃一口想两口。后来冰激凌的种类越来越多,花样层出不穷,却再也没有童年的简单味道。
张缄伸出中指,在掉在地上的冰激凌上空轻轻一转,那摊软趴趴化掉的冰激凌又重新凝固起来。白色的冰霜,点缀着紫色
的蓝莓,仿佛从冰柜里刚拿出来一样。张缄就把冰激凌递到小男孩眼前:“拿好,别再掉了。”
小男孩傻傻地接过,不可置信地舔了一口,又甜又凉,沁人心脾,立刻大口大口不停地吃起来。
张缄站起身来,手指在空中一挥,浮在半空的彩虹慢慢动了起来,像是条蛰伏的巨龙一样,在众人的头顶盘旋了几圈,一
声龙吟,冲破展览馆的房梁,飞天而去。
从前有一条青色的巨龙,它住在竹林中。
只有你发现了它。
眼前的奇妙景象眨眼间消失殆尽,人们揉了揉眼睛,之前的精灵花朵等等不可思议的奇景全都不见了。在他们的眼前只有
一副巨大的画纸,画纸上是一只苍老的眼球,眼球里只有半蹲的孩子背影,却根本不见什么彩虹。
一名中年女子拨开瞠目结舌的人群,挤到最前方,情难自抑地大声喊了出来:“张缄!”
身穿牛仔上衣的青年站在画纸前,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沿着水泥地板滚了几圈就不动了。
“张缄,我是你妈妈啊,”中年女子说着,嗓音有点沙哑,“你们系主任打电话,请我一定过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
什么事……”
张缄平静地看着她嘴唇一开一合,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句你滚,一句伤风败俗,三年前她的一个巴掌,换来自己三
年来的避而不见,为什么她现在还能这么自然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张缄呆呆地想着,身体晃了晃,面向众人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人群中瞬间炸了锅,不断有人喊“打急救电话!快点打急救电话!”,中年女子更是扑上来,握住了他的手。
“张缄,张缄,你忍着点,一会儿救护车就会来了。”苍老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张缄的手背上,就如同画中那张苍老的瞳
孔。
人类的热力源源不断地从另一个人的指尖涌来,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知是谁在喊着“太好了,雨停了!雨停了!
出彩虹了!”,一边又一边,张缄贴着冰冷冷的地板,从没有过的心满意足。
虽然你没有看到那一刻,不过我却做到了。
呆龙,谢谢你。
◇◇◇
“出彩虹了……”
龙十三跪坐在地。
救护车的高音喇叭从他身边穿过,溅起一起的雨水。他拔出长矛,最后一具尸体就倒在了他的脚边。
“怎么可能把他留给你们。”
龙十三呸出一口血沫,手指伸出,一道白光从他指尖飞出。
“……去吧,去帮助他吧。”
白光顺着他的指引,飞向不远处的美术馆,在那里,有一枚一直挂在张缄胸口的龙牙吊坠在呼唤着它。
龙十三看着,然后缓缓的,躺倒在柏油路上。
◇◇◇
“急救,快点急救!”
不知哪里的声音在叫喊着。
巨大的悲伤和痛苦涌上来,好像心头的某一块终于空了那样。他抬起手,想要推开压在心口上的一切,接着就听到叮叮当
当一串清脆的响声。
眼睛在这一刻重新找回光明,麻痹的四肢也能动弹了,之前一直忍耐的痛苦也消失不见,在很多双错愕的眼睛中,他慢慢
坐了起来。
中年女人扑了上来,搂着他的肩膀放声大哭,不想张缄却推开了她。
“张缄,张缄,你怎么了?怎么了?”女人焦急地问个不停。
张缄低下头,注意到一直挂在胸口的龙牙吊坠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金属环。莫名的恐惧一下子席卷
而来,他想都没想,抬手推开了层层围在自己身边的人,拔腿跑了出去。
亲人的呼唤声在身后响着,不过这对来说,并不算什么。
展馆外的雨早已停了,暴风雨之后,一道高高的彩虹挂在空中。
在这个不合适的季节,在这个不合适的城市。
满地的钢筋水泥,满地的车马喧嚣,可是彩虹仍旧从南到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张缄一边喊着龙十三的名字,一边拼命地跑着,就像小时候他一个人顶着那朵硕大的荷叶一样认真。
以前或许不明白,现在懂了。
为什么在自己拼死画画时,他还能一个人睡得安稳香甜。为什么当自己跑去另一个城市时,他愿意一个人安静地等待自己
。为什么红线系不上时,他会劝自己放弃。又为什么离开了自己身边,却还要给一身浴血地送来那条龙牙项链。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会陪在他身边。
龙十三,童话里的龙,其他的生物都有红线,唯独他是没有的。就算在他小指上缠绕千百遍,放开手的一瞬间,那根红线
也会解开。
龙本来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慢慢的,张缄的脚步轻缓了下来。
不远处,龙十三正躺在一棵大树沧桑的树干上安静地睡着。虽然脸上毫无血色,不过仍旧好像随时都可以跳起来扭着他的
小蛮腰一样,无比安详,无比从容。
张缄就走了过去,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轻轻地说:“……出彩虹了。”
龙十三的脸很冰凉。
张缄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出彩虹了,呆龙。”
从前有一条住在竹林里的龙,只有你发现了它。
因为它就是你失去的真心。
在第一朵宝石花盛开的时候,它为你诞生,在第二朵宝石花盛开时,它来到你身边。不嫌弃你的贫穷,不愿意拆散你和你
的爱人,也不会在你离开后去跟别人繁衍生息。
在你穷尽此生画出了最美的颜色时,它就会悄悄离开你。
“……你看到了么?好高好高的彩虹,像是会贯通整个天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