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也将是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
赵寒宇当年做的到的,他张缄一样做的到;赵寒宇至今做不到的,他张缄也能做到。
恩人这么辛苦,龙十三自告奋勇提出要做饭,不过当天晚上就差点把屋子整个烧了。张缄怒火冲天把他赶出厨房,却又对
着他烧掉了半边眉毛的蠢脸大笑了起来。龙十三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看着恩人的笑脸发着花痴:怪不得恩人大部分时间
都要面瘫着,实在是不笑则已,一笑倾城。
一下子,连晚上没饭吃只能啃馒头咸鸭蛋时,都在花痴。
鸭蛋黄儿里澄黄澄黄的油流了满手,张缄拉过他的手来,用舌头舔干净,龙十三只觉得脑海里更是一团乱麻。不过可惜的
是,等上了床,两个人你亲我我亲你干柴点烈火时,张缄一眼瞅着龙十三没了半边眉毛的脸,可就笑得再也硬不起来了。
龙十三又气又恼又羞又急,一把抓住被子闷头大睡。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蹑手蹑脚走下床,却看到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小
的节能灯。张缄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根碳条,静止在空白的宣纸上,他的身边是三四个空了的啤酒瓶。那一瞬间,龙
十三忽然特文艺的感觉,恩人怕是要羽化登仙了。心头酸酸的,那泡尿竟然也憋了回去,滚上床时,只能用被子盖住脸。
等第二天等他起来时,张缄早已收拾好东西上课去了,画纸仍然是空无一物。
龙十三坐在地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画纸,眼泪落下来。
失去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等待失去才是真正的痛苦。
晚上吃过了饭,张缄又坐回了画纸前,继续发着呆。龙十三偷偷瞄了一眼,出言提醒:“恩人,你眼睛里有血丝了,要不
要先睡一会儿?”张缄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仍旧看着白纸面壁。龙十三抱着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提高了声音
重复了一遍。
张缄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恍过神来,转头对龙十三说:“我等会儿去睡,你要困了,就先睡吧。”
“可是……恩人……你就算要画,也别拼命啊。”
“不拼命怎么成?”张缄笑笑,站起身走过来,拿条薄棉被裹着龙十三,把他按在床上,“我现在恨不能一天分成十年过
,可再不抓紧,只怕要遗憾终生了。”
“可是……恩人,你的身体会受不住的,要不,今天别熬夜了好不好?”
张缄冲他一笑:“……过了今天就好了。”
龙十三就不说话了。
过了今天就好,过了今天就好。
过了今天真的就好了么?
其实张缄自己也说不清楚。
用冷水冲了个澡,再次坐在画板面前时,又捏起了那根碳条。
闭上双眼的一瞬间,彩虹、童话、宝石花、赵寒宇、龙十三,过往种种统统涌现在脑海里,哪个都忘不掉,哪个都不想忘
,心中的爱欲倾盆而出。
龙十三从屋子里探头出来,发现这一次跟前几日不同,张缄手中的碳条开始动了起来。细长的、幽雅的线条,慢慢出现在
白色的麻宣纸上。
过了很久,画纸上的线条开始多了,龙十三依稀间分辨出是一颗圆溜溜的东西。等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更仔细看个
明白时,却注意到,一只手掌正在挣扎着从画纸中伸出来。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小指节上带着
一枚银色的戒指。
同赵寒宇的手一个模样。
龙十三认的出来。
那只手伸到张缄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掌的温度似乎很舒适,张缄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小猫一样摩挲着,而
手中的碳条则在迅速移动,越来越多的线条出现在画纸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龙十三张大了嘴,揉一揉眼
睛,再看时,那只手已消失不见。而之前一直僵硬着脸的张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种悲伤的笑意。
直到半夜里,张缄还是在打他的线稿。虽然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可他眼睛里的神采却更胜往昔。
龙十三抓着被子,看到他转身又走了回去,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恩人你是等待希望,我却是等待失去。
于是翻了个身,滚到床的另一边看着卧室外张缄的侧面。秒针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龙十三听得难受,爬起来把钟表上的
电池取了起来,才又躺回去。一边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一边终于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被窗外的麻雀叫声吵醒,走下床时,发现画板的白纸上画着一只大大的人类眼珠。而张缄裹着外衣躺在画板下
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昏昏睡去。
钟表的时间仍然停在前一夜的时光上,而天色却已大亮。
龙十三把张缄扶上床,才又就又把电池放了回去,抱着钟表蹲在厕所里嚎啕大哭。
他没办法拨慢天下所有的钟表,就算有办法,也没办法让地球停止转动。
时间悄悄流失着。
赤橙黄绿青蓝紫。
在那张画纸上,张缄把一种又一种的颜色涂抹上去。
浓粉,重紫,笔尖沾着蓝色,打上一层阴影,又刷上些黑色,再画一层阴影,图上的形象逐渐丰满立体起来。
张缄轻轻叹着,好像透过了画中那枚巨大而夸张的眼球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如果说,没有龙十三,他或许会永远的
堕落下去。如果没有赵寒宇,他却根本不会学绘画。龙十三是他心尖上的一点光,赵寒宇却是抹不掉的一笔影。
光芒透过厚厚的窗帘落了进来,照亮房屋的另一半,就算是清冷的冷光灯光,也逐渐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
笔下的图案渐渐圆满了,完美了,彻夜不眠的困倦算的了什么,饥饿又算的了什么?只有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稳住有些颤抖的右手,他看着图,越看越爱,越看越喜欢,从纯白无物的纸张,走到现在,每一步,都是无比巨大的成
功。
手指抚摸已经完成的画卷,胸口被巨大的喜悦充斥着。
他转头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龙十三就坐在椅子上,额头耷拉在椅子背上,娇憨地睡着的。一早就说了让他去床上,他却
念念叨叨一定要守着自己,现在这口水流满脸的样子,简直就蠢透顶。
好早好早以前,其实自己也曾这么彻夜不眠地坐在椅子上的陪伴过赵寒宇,情节交叠,却再不是昨日故人。
一刹那,心头被浓浓的感激和爱怜充满了。
好想好想现在就把摇醒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告诉他是因为有他在,但是……现在还不可以啊。
张缄望着龙十三笑起来:你看,他还在做梦呢。
放下笔,打定了主意先把他扛到床上去,张缄想到龙十三醒过来看到这张图惊喜的样子,就觉得又甜蜜又期待。于是急忙
站了起来,谁知因为动的太猛,一阵晕眩忽然袭上脑海。强烈的绞痛也在胃口处同时翻腾起来,张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手不由自主伸出想要找什么扶一下,脚下一软,接着,就是刺啦一声——
眼前笼罩的黑雾渐渐散去,张缄的目光一动,就看到手中抓着的半张绘满颜色的画纸。身体一抖,抬头向画板看去,那张
面对了十几天的板子上只剩下半张画纸。
◇◇◇
“大哥哥,大哥哥,你相信世界上有龙么?爸爸妈妈他们都说没有。”
“你看这道彩虹,它之所以是七彩色的,是因为天上有七条巨龙正在翩然起舞。”
大人们好奇怪啊,他们总是要着急的攀登上山顶,去俯瞰众山。
我却偏爱那半山腰的小小黄色蒲公英,看着她独自迎风摇曳身姿的模样,我就会觉得幸福了。
◇◇◇
日光明晃晃的,张缄觉得有点头晕。
画上的颜色明明那么近,却为什么会觉得那么远呢?
为什么自己明明画完了整张图,画板上却只有一半呢?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掌中紧紧攥着画纸,胃口里一阵翻腾,恶心的感觉就再也忍不住下来,大口大口鲜红的血水从喉管
里冒了出来,滴答,滴答,全落在手指间。
手指微微松开,染了血的画纸滚落在地,张缄伸手捂住嘴,却有更多粘稠的血块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终于,再也无法站立。
晕眩感顺着胃口流进四肢百骸,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染血的画纸上,晕开绚丽的色彩,张缄忍不住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龙十三,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创造出一个虚无之地。
◇◇◇
你相信梦想么?
如果不相信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放开执着,轻轻松松地生活着。就像也可以对女人射精一样,乖乖的读书工作娶妻生子,
不会因此失去家庭,更不会失去爱人。
多好啊。
多精彩啊。
哪里用像现在这样,画赝稿,卖屁股,就连爱一个人都不能大声宣布,又苦又累。
◇◇◇
有点适应不了头顶白炽灯的灯光,张缄醒过来时,忍不住用手盖住了眼睛。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道岁
月的痕迹,不知道已经下了多久。空气湿凉粘腻,手上传来刺痛感,这才注意到手背上插着两根输液的针头,而在另一旁
,龙十三则在低声哭着。
张缄转过头来看着他:“真难闻,樟脑球的味道臭死了。”
龙十三咬着手掌,努力忍住哽咽:“恩人……”
“别哭了,跟我说说,这是哪?”
“医院……医院的住院部。”
“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
“也就说,剩下的时间不足四天了啊。”
张缄一个骨碌翻坐起来,正要拔手上的针头,却被龙十三眼尖看到,扑了上来:“恩人,不要!”
“放手!”张缄推开他,用力拔掉了枕头,盐水漏了出来,有些淋淋漓漓的血水落了一床单。
龙十三从身后抱住了他,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后背上:“恩人,你不能再去画了。”
张缄低下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龙十三,你知道的,你明白的,对吧?我需要那张画,我需要它。”
“是,我知道,我明白。可是……我还是不放手。”龙十三固执地说着,重新抓住他的病号服。
就在两个人的僵持之中,张缄的胃口里又是一阵抽痛。
压抑不止的恶心感冲进喉管里,一别过头,粘稠的褐色液体就顺着喉咙呕了出来。
龙十三的头贴在张缄的后背,眼泪湿透了他的病号服:“恩人……难道,难道你真的就放不开赵寒宇么?”
张缄擦拭嘴角呕吐物的动作停了下来。
龙十三缓缓坐到他面前:“……恩人,难道,我始终不能代替他么?”
手,轻轻落在了龙十三的头上,张缄叹了口气:“龙十三……”
“恩人,”龙十三伸手盖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颊边,有些痴迷的磨蹭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从好
早以前就知道了,是他为你创造了虚无之地,就连我都是他和你共同创造出来的。”
“十三……”
“而你,你也要为他创造一个世界,这样他就会从长眠中醒来。”龙十三低声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却
忍不住想要嫉妒他,明明我要比他更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张缄张开手,把他哭泣着的脸搂进怀里,轻轻抚摸他抽噎的脊背。
医院的白炽灯明晃晃的,耀得人眼一片恍惚。
胃疼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晕眩感,以及四肢被抽空的无力感。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龙十三摇头。
“不,我要说的是……对不起,我欠你一句话。”张缄说着,低下头,在他耳边悄无声息地吐出几个字。
怀里的龙十三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张缄帮他抹掉眼泪,继续说:“人类的寿命跟龙神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所以如果可以放弃……或许,我早就放弃了,画
完它是我的宿命。我只是盼着,盼着就算我死了,也能留下一点什么陪着你。
“龙十三,希望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能记得我这句话。”
◇◇◇
白色的纸张在眼前铺开。
家中的冷关灯再次点亮,张缄三步两步的跑过去,摇摇晃晃地跪在画板前,拿起一张宣纸来。因为手在发抖,纸张始终无
法贴合住板子。
“恩人,还是让我来吧。”龙十三再也无法看下去,从他手里抽出了那张纸,帮他展平,固定在画板上。
白色的宣纸在眼前铺开,张缄伸出手,抚摸着白色的纹理,柔声说:“龙十三,你看,她在等着我呢。”无数手臂从纸张
中涌出来,像是菟丝藤蔓一样,缠绕上张缄的咽喉,把他牢牢困在纸张之中。
龙十三坐在他身旁,看着此时此刻就站在张缄背影里的两位无常,擦干了泪珠,轻声说:“好,恩人,我陪着你。你睡不
睡,我就不睡,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就一起走完这最后最好的日子。”
“好啊,说定了。”
负责张缄的李老师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度,言辞里提及所有同学都已经交了作品,唯独只剩张缄一个。张缄先是道了歉,说
是自己不小心弄坏了完成作品,然后又请李老师给自己一点宽限,无论如何,会展当天一定会有自己的画。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李老师说:“希望你记得自己的保证。”
“会的。”张缄说。
咖啡,可乐,浓茶,都来吧,至少可以创造出多一倍的时间。
笔下的颜色飞泻而出,一点点盘踞满整张画纸。涮笔的水换了一罐又一罐,龙十三坐在张缄身边,不断打着哈欠。等张缄
转过头来问他要不要去睡时,他又揉揉眼,倔强的摇头:“恩人,我要陪着你。”
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他的陪伴已是最大的鼓励。
龙十三从网上找了好多好多的做菜的方法,唯一煮成功就是大米粥。张缄看了,默默地接过,剜出一勺,食不知味的咽了
下去。吃了一碗,却连着血块子又呕出来大半碗。可现在他还不能死,因为他的画还没完成。
龙十三一边往碗里兑洗洁精,一边擦眼泪,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恩人最帅了,所以我才不伤心呢。
时间留也留不住,日历上画了一个叉,又画了一个叉。终于,龙十三站在那张画前,捂住了嘴巴,大颗大颗滚了下来。
张缄就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对他说:“哭什么?我还没画完呢。”
“恩人……我无法想象,无法想象画完是该是什么样子。”龙十三用手背抹眼泪,“就算现在还没完成,可光是看,就觉
得眼泪忍不住。”
“那是因为有你在,有你一直陪着我。”
“嗯!”龙十三用力点头。
张缄笑出来,把手中的毛笔丢在地上:“不过……难得你那么夸奖,还差高光没打,今天我不要做了。”
“为什么?明天白天就要正式展出了吧?”龙十三不明白。
张缄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浓浓的夜色,自言自语着:“对了,听说今天中心公园晚上有烟火呢……”说着转过头来,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