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而不幸福,那就应该想办法让他变得幸福……不然,又凭什么说爱?」
蒋震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他。七年的时光飞逝而过,生活早已经天翻地覆地变了模样,然而陆晓却仍然和从前一样
幼稚,骨子里透出一股不可救药的偏执,还有愚蠢之极的浪漫主义。
然而谁又能说这是错误的呢?
无数尖刻讥讽的话酝酿着,每一句都符合蒋震刻薄的作风,然而他看了陆晓一会,终究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么,一路顺
风。」
陆晓终于还是走了,登机时虽然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却还是对着蒋震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蒋震洒脱地对他挥了挥手
,看着他走进登机口,心里逐渐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对陆晓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或是忍痛硬撑。他与陆晓不同,向来就是个坚定强大的人,没什么能够真正的伤害他,也没有什么能
够撼动他的决心。
就像是维特说的那样,他总是果断坚强,从来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更应该做正确的事情,无论有多
少不正确的理由。
即使到了现在,蒋震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只要确认了这一点,其他的一切,就都不再是无法
忍受的——就算是贯穿着他胸口,始终未曾减轻的疼痛,也是一样。
回来慕尼黑之后,陆晓没再联络过蒋震,蒋震亦没有主动联络他。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他收到一张来自基辅的明信片,
上面有陆晓端正的字迹,附着苏宇杰龙飞凤舞的签名。
蒋震拿着它,仔细端详了一会,然后就随意地把它丢进一本书里夹着,懒得再看一眼。
陆晓和苏宇杰,自有他们的傻气和荒谬,然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终究还是摸索出了一条道路,从此可以心无旁骛地奔向
他们庸俗的幸福。
若是在从前,蒋震免不了又要鄙夷地嘲讽这两人一番,然而现在,他对这两个人,竟然是怀着某种深切的、类似祝福的可
笑感情。
只因为他已经明白,那种庸俗的幸福拥有怎样的魔力,能让人在失去以后,也仍然觉得,它是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切。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最无情,那便是时光,蒋震常想,它似乎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是冷酷无情地流逝着。在你幸福
时,它冷静地走过,在你痛苦时,它木然地消逝,你的悲喜对它无足轻重,它也因此成了这世上唯一的主宰。
又或许是因为这样,人们才总是寄希望于时光,渴望着它能抹去一切思念和悲伤吧。
春天是在不知不觉里逝去的,蒋震未曾捕捉到它任何一个短促的瞬间,就在猝不及防里迎来了盛夏。
整个夏天他都格外地暴躁易怒,因此得罪了不少的人,招来了评论家们轰炸似的充满恶意的评论。纵使蒋震一向不在乎这
些,也难免被搞得心烦意乱,这情况一直到了天气转凉,才开始有了好转,如被搅乱的水面般渐渐平息了。
生活正以它巨大的惯性,推动着自己回到以往的轨道上去,蒋震开始习惯于在天黑时回到空荡的房间,就像他曾经习惯了
某个无处不在的聒噪嗓音。
他每天不受打扰地睡到中午,然后起床练一会琴,琴声如同千万飞舞的丝绦充满整个房间,也唯有这个时候,蒋震才觉得
,这屋子并非空旷得无法忍受。
他开始不那么频繁地想起维特,渐渐地想得越来越少。到了后来蒋震几乎不怎么想起他,除非某一天天空蓝得异常,又或
者阳光过于美丽。那时候他便会伫立在窗前,短暂地发一会呆,猜想着维特此刻会在哪里,而后心脏就会被一种异样的感
觉所填满。
维特会幸福么?显而易见是会的。然而此刻他身处哪里,究竟为什么感到快乐,又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这一切的一切
,蒋震是多么的想要知道。
在深秋的某个夜里,蒋震突然从梦中醒来了,梦的内容支离破碎,很快就记不真切,然而无论如何,蒋震再也睡不着了。
他烦躁地在床头坐了一会,终于披衣起来,走到了客厅。淡淡的灯光流转在房间里,营造出一种温暖的假象,蒋震久久地
盯着那人造的光源,而后竟然在某种奇异冲动的驱使下,站起身来把它关掉了。
预期的黑暗没有到来,灯光熄灭了,另一种光芒反而亮起来,莹莹地点亮了整个夜色——那是从窗外流淌进来的星光,水
银泻地似的晶莹耀眼,蒋震从不知道星光也可以这样明亮。
他慢慢地走向窗前,抬头向上望去,冬季的星空并没有因为地上的灯火而失色,反而更加高傲地俯瞰着世间,闪烁着透出
寒漠的光来。
这星空看上去极为熟悉,同上一次看到的、上上次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又或者星空根本就是亘古不变的——人来来去
去,死去又出生,而星空却一直在那里,毫不动容地望着所有悲欢离合。
无论在哪里,只有星光是一样的。于是蒋震忍不住就想到,这个时候的维特,是不是也在和他看着一模一样的星空呢?
一种奇异的感觉激荡在他的心里,于是蒋震提起笔来,试图将那些在他心里零散的音符记录下来。笔尖一触到纸面,立刻
就流畅地运作起来,他甚至不用停下来思考——仿佛旋律就在他心里持续不停的演奏,他只要将它随意地写下来似的。
他一刻不停地写着,直到星辰渐落,东方发白——当他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他几乎被自己震惊了。厚厚的一迭乐谱在蒋
震的面前摊开,没有一点改动的痕迹,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写下了它们。
在这震惊里,他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维特对他说的话——「勤奋是写不出好作品的,灵感都是天才的灵光一闪。」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才华横溢,然而灵感却从未以这样的形式出现过,仿佛神灵附体一般令人敬畏……蒋震放下笔,恍恍惚
惚地陷入了沉思。
那段日子成了他创作里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蒋震几乎无暇考虑创作以外的事,只是不停地写着,一首又一首,从不停歇
。如果不是陆晓突然打电话过来,表示要在巡演结束时来探望他,他简直就要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仍旧在运转的现实世界
。
陆晓是在傍晚时来的,正值耶诞前夕,天气渐冷,他一推门就带进了一股寒气。他穿着笨拙的厚呢大衣,脸颊在围巾的包
裹里还冻得发红,眼睛却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光,整个人都仿佛透出星辰一般的光彩来。
蒋震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站在门口打量了他一会,半晌才说道,「陆晓大师,我还以为你会很忙——就算不忙着巡演,也
总该忙着玩你的恋爱游戏吧。」
陆晓狡黠而得意地笑了笑,踢掉笨重的靴子,摘掉围巾,随手将大衣扔在鞋柜上,「我不忙,但是苏宇杰很忙——我在家
的时候,他工作的速度起码要慢一倍,所以我干脆不去烦他。」
蒋震从鼻子里吭了一声,走到厨房里去给自己添茶,陆晓也不用他讲,自己换了拖鞋,从架子上找出茶杯,拿过茶壶来也
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会茶,直到馥郁的香气让人连指尖都暖和过来,陆晓才放下茶杯,望着他笑了一笑,「蒋震,你看起
来好多了。」
蒋震扫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不好过么?」
陆晓少见地没反驳他,只是笑着,蒋震看了他一会,也忍不住微微地弯起了嘴角。
真是奇怪,蒋震一边笑,一边诧异地想着,他身上那种刻薄的习性,这时竟不知哪里去了。
从前他最厌恶在恋爱里幸福过度、得意忘形的人,可这时看着陆晓,他却只是平静而由衷地为陆晓感到高兴——或许是在
理解了爱情的力量之后,对于陷落其中的人,就忍不住有了同情和体谅吧。
又有谁,是从没有在爱情里失魂落魄,欣喜若狂过的呢。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一顿晚饭,陆晓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些巡演时的琐事,却没有再提过苏宇杰和维特——因着这个,蒋震居
然有些感激他的体贴。
在晚饭后的小憩里,陆晓提议拉一会琴,于是两个人来到了琴房,开门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把桌上散乱的乐谱吹得落了
一地。陆晓「诶」了一声,慌忙地去捡,捡着捡着就停住了,直直地盯着乐谱,脸色也起了变化。
蒋震叫了他一声,他才惊惶地抬起头来,连音调都变了,「这个都是你写的?」
蒋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陆晓楞了一会,抬起眼睛来,带几分恳求地问道,「我能不能试试?」
蒋震写过不少曲子,陆晓却一直不甚关注,这还是他头一次对他的作品表现出兴趣来。刚好这些曲子蒋震写出来后自己也
都没有听过,他便点了点头,把琴箱里的琴取出来,递给了陆晓。
陆晓接过琴来,调好了弦却没有马上演奏,他持着琴弓,全神贯注地盯着乐谱架上的纸上,哪怕是在演奏会上蒋震也未曾
见过他这样紧张。
「喂——」直到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陆晓才答应了一声,郑重地落下琴弓,缓缓地演奏起来。
旋律慢慢响起,犹如有人打开了一扇金色的大门,灿烂的阳光从其中流泻出来,晕染了苍白的世界。那是来自记忆里的阳
光,灿烂却不耀眼,温暖里透着一股怀念的气息,怅然若失地倒叙了时光。
在岁月无声的流转里,那曾经失去、正在失去和终将失去的一切,全都对你露出了模糊而温柔的微笑,用温柔的手擎起蜡
烛,照亮着你记忆最深处的角落。
一条小径在幽静的森林里显现出来,你踏着厚厚的落叶沿着它前行,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亲吻着你的脸,你仰起头,犹如
一个孩子般脆弱的哭泣着,心里却满是幸福的憧憬……
琴声渐渐地转低,转弱,最终完全沉寂下来,陆晓停下了演奏,却还久久地望着乐谱,仿佛仍旧停留在音乐的世界里,无
法抽离似的。
半晌,他才放下琴,用一种敬畏而惊叹的眼神看着蒋震,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真是……」
蒋震故作淡漠地点点头,心里却同样有些震惊——曲子的确是他写的,然而他自己却从未想到,这首曲子有着这样动人的
力量。
或许是陆晓的演奏太过出色,又或许是机缘巧合,这首曲子在他心里激起的波动,远远地超过了一首乐曲应有的限度——
它那样深刻地唤醒了他的记忆,提醒着他曾拥有过什么,又曾经失去了什么——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从没有哪首乐曲,能让他的胸口这样疼痛不已。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陆晓则带着一副激动的神情,疯狂地翻看着他散乱在桌上的乐谱。每看一页,他的神色就变化一些,
看着看着,纸张就从他微微颤动的手指里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蒋震,」陆晓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郑重地说道,「早晚有一天,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谁。」
陆晓的话语里有敬畏,有赞美,还有一丝的不甘和隐约的嫉妒——然而蒋震却奇异地没有感到一丝喜悦或激动。
疼痛与怀念像是丛生的野草,将其余一切都掩盖了起来,草叶边缘锐利的锯齿切割着他,激起了一阵许久都没有过了的,
鲜血淋漓的痛。
他走过去,将那些乐谱草草地拢起来,一古脑地塞进抽屉,重重地将它关上。
陆晓略带不安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等到唱片录好了,能不能让我……」
「你要是真喜欢,就拿去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蒋震打开抽屉,将那些乐谱胡乱地折了几折,近乎粗暴地塞进陆晓的手
里,「我不想留着。」
陆晓看了他一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些乐谱理好,珍重地收了起来。蒋震一个人坐在琴房里,望着空荡荡的
桌子,心里却并不觉得解脱,只是空落得厉害。
陆晓只住了两天,就急匆匆地飞回去慕尼黑,赶着和苏宇杰一起过耶诞节。蒋震没去机场送他,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入夜
时N市少见地落了雪,满街白茫茫的,雾气亦将玻璃窗晕得模糊一片。
蒋震抬起手来碰了碰,白雾上就留下一个清晰的手印,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到胸口,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发觉今年
的冬天真是格外的寒冷。
不知是谁在雪地里放起了烟火,橙红金绿的色泽流窜在半空,带着种急促狼狈的喜悦,在人群里引发出一阵欢呼。不远处
的教堂灯火大盛,平安夜的钟声在雪地里传得很远,蒋震侧耳听了一会,终于站起身来,披衣走下了楼。
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雪花却没有止息的意思,越来越密地从天空中落下,如一张笼罩了天地的白色巨网。
蒋震拉紧了衣领,抬头看了看夜空,阴霾的天空里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只有被灯火映成橙黄色的厚重云层。他低下头,继
续朝前走着,穿过喧嚣喜庆的人群,一直走到教堂的门前,才停下了脚步,拍落了肩头的雪花。
教堂的门敞开着,里面亮着温暖明亮的光芒,唱诗班的歌声神圣而庄严,正张了翅膀,穿过雪花盘旋着飞上夜空。蒋震在
教堂的门前久久地站着,望着远处沐浴在光芒里的耶稣受难像,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很多年没有去过教堂了。
母亲是东正教徒,当她还活着且健康的时候,每到礼拜天必然会带着蒋震前往教堂,甚至不惜推掉演出。蒋震自己也是受
过洗的东正教徒,然而在很多年前,他的信仰就已经随着母亲一起死亡了。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遗忘了上帝,上帝也仿佛忘记了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段经文却在他耳边响起来,那样地清晰和熟
稔,仿佛他一直铭记在心似的。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凡事盼望,凡事
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出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他还记得母亲念这段经文时的神情和语调,那样虔诚,又带着羞涩的喜悦,仿佛爱是这世界上最为动人美丽的事物,而这
经文又是关于爱永恒的真理。
爱是包容、奉献与希冀,母亲这样以为,陆晓这样以为,人人都这样以为……然而为什么在做到了不自私、不偏颇之后,
他仍然无法觉得快乐呢?
如果早知道有这样没完没了的挂念和痛苦,那么当初,他是不是又该索性自私一点?
这个念头一冒出,蒋震便觉得这个想法可笑之极,他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一阵寒风吹过,夹着雪沫卷上他的脸,他紧了紧衣领,转身走开了。在他身后赞美诗正恢宏的响起,而他面前则是熙攘的
人群,奇怪的是,那些喧闹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壁,他的周遭安静极了,简直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走着,满街的人都沉浸在欢腾的喜悦里,没有人来多看他一眼,猜测他心里究竟装着怎样的哀伤。
走了一段路,前方的路却突然不通了,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群人站在那里,似乎正围着什么,把狭小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蒋震皱了皱眉,正准备绕路走开,一阵歌声却乘着风雪,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风声太大了,人声又太嘈杂,那歌声十分模糊,却一下子就令他停下了脚步。蒋震呆立了片刻,随即向人群走去,每走一
步那歌声就清晰一点,渐渐地便能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