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一起吃饭向来是很难熬的,所以蒋震拖上了维特,至少心理上有了个平衡。在一家华而不实的餐厅里,唐点了一桌子
华而不实的菜,蒋震味同嚼蜡地吃着,还得不断地应付和客套。
唐用圆滚滚的手戳起一块松茸,故作优雅地说道,「这个季节的松茸真是珍宝。」
蒋震淡漠地扫了一眼那块并不好吃的小蘑菇,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云南吃过的美味野菌锅——松茸可算是最难吃又廉价的部
分之一。
自从半年前更换了经纪人后,蒋震每次看到唐,都很想告诉他品味和做作完全是两回事。然而这位圆滚滚的经纪人在办事
上确实比较俐落,虽然明显地缺乏教养,但却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出门前蒋震警告过维特不准多说话,所以他这会老实地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吃菜,整个餐桌上就听得到唐圆滚滚的嘴唇里
吐出的高谈阔论。
「蒋先生,我早就想跟你说啦,我们的路线不对头。」唐喝一口酒,推了推圆鼻子上的圆眼镜,「你看看陆晓有多卖座!
呵,这一年他可是赚翻啦!」
蒋震很不耐烦,「流行音乐和严肃音乐,本来就没有可比性。」
「什么流行和严肃的,蒋先生,你太落伍啦!现在是什么时代呀?又不是中世纪!严肃也要流行嘛!」
唐露出一个圆滚滚的笑容来,「我们一定要接拍广告。上次那家男装找了你三次,价钱又不低——」
「我不拍广告。」蒋震沉着脸打断他。
「别这么固执嘛,今年新的路线我都想好啦。首先你的唱片曲目要有改动,不能再交响乐奏鸣曲的,大家都听不懂,谁会
买嘛!」
「大部分智商正常的人,都是听得懂的。」
被蒋震这样抢白,唐却还不生气,笑嘻嘻地接着说,「然后就是打响知名度,你看看陆晓,宣传做得真是好!我都想好啦
,就说你是俄罗斯的没落贵族——」
「十月革命以后就没有贵族了。」
唐的反应证明了人的智商是没有下限的。
「那也没有关系,谁会去查啊!重要的是噱头嘛。我们可以说你是某个欧洲国王的私生子,是你妈妈在东欧的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一盆汤就从天而降,「哗」地洒了他一头一身。维特放下空汤碗,无辜地看着蒋震,「我没有说话。」
唐傻在座位上,鱼肉挂在他脸上,仿佛圆面包上点缀的奶油。蒋震犹豫了一小会,终于忍住没有笑出声。
不明就里的侍者早就跑了过来,紧张地站在旁边,又不敢贸然上前来。蒋震居高临下地看了唐一眼,敷衍地说道,「真是
对不起了。」
两个人走出了很远,维特才想起来问,「亲爱的,我这么做,会不会给你惹上麻烦?」
蒋震扫了他一眼,「下次最好在扔之前就问。」
麻烦肯定是有一点,虽然长得圆但唐也有脾气,罢工解约是免不了的。
归根究柢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他用汤泼了经纪人和莫札特用汤泼了大主教,性质可是截然不同。
「亲爱的,」维特轻快的说,「真是对不起呦。」
他语气里的诚意不会比一颗花生米大,于是蒋震懒得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一阵,维特突然又叫他,「亲爱的。」
这次的语气变得可怜兮兮,简直带点委屈了,「我是真的很抱歉嘛。」
从理智上来说,蒋震觉得自己不该搭理他,但那声音实在太凄惨,居然让蒋震很不明智地心软了一下。
「带着你就是带着麻烦,」他不耐烦地说,「而且我也没指望过你会有教养。」
说完了他继续往前走,维特却站在原地不动了,蒋震皱着眉回过头去,就看见他正在讨打地笑。
「亲爱的,我刚刚才发现,」维特弯着眼睛说,「你其实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嘛。」
蒋震立刻决定让他体验一下自己内心坚硬的部分。
「亲爱的,我是真的很抱歉啦。」看到蒋震的脸色不善,维特终于识相地收敛住笑,「作为补偿,我陪你去一个好地方。
」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坐在沃尔夫冈湖的湖畔,维特用手指了指泛着星光的湖水,兴奋地看着蒋震,却只换来了一顿蔑视。
「就是普通的湖而已。」
虽然这么说,但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脚下是如镜的湖水,在夜风的吹拂下,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远方传来的朦胧钟声…
…这景色的确静谧又美丽。
两个人坐了一会,蒋震突然问他,「你说你以前来过这里?」
维特少见地沉默了片刻,在星光下,那双眼睛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墨蓝色,让他看起来和平日有些不同了。
「好多年前了。有一次我被唤醒的时候,就是在萨尔斯堡。」
蒋震哦了一声,不再往下问,维特沉默了一会,却突然笑着说,「就算是道歉的礼物,附赠一个故事吧。」
不知是不是星光造成的错觉,那个笑容看起来也和平时不大一样,有极淡极淡的悲伤。
很久以前,在萨尔斯堡有个年轻人。他父亲是个乐师,在大公面前演奏过,但很快就失了宠,在贫困里死去了。
他母亲是个下等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等到他大一点了,就被送出去为她赚酒钱。他当过学徒,当过杂役,甚至还
当过小偷。
有一次他偷到了一把小提琴,那把琴很名贵,但他没有卖掉它,他怕惹来麻烦。他把那把琴藏在剧院里,偶尔进去拉一会
——小的时候,他爸爸教过他小提琴。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伸长了手臂才能构到琴头,后来他慢慢长大了,终于能毫不费力地演奏那把琴。然后他渐渐发现,世
界上的一切和小提琴比起来都算不上重要,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为它去活,那就是音乐。
他拼命地赚钱,四处拜师学习,终于他的才华渐渐展露,他得偿所愿,成为了一个音乐家。
但他还是很穷。
因为出身低微,没有家庭愿意找他做教师,他没日没夜的写歌剧,写交响乐,但贵族们不买他的帐。他母亲死了,但死前
欠下了一大笔债,他逼不得已再次干了老本行,开始偷东西……但第一次就被抓住了。
于是他声名狼藉。
没有人愿意接济一个贼,他连面包和凉水都吃不起了,那把琴依然还在他手里,价值连城,但他没有卖掉它。
他到死都没有卖掉它。
他是跳湖死的,穿着自己唯一的礼服,甚至还戴了手套。活着的时候他不像个音乐家,所以他希望至少死得像个音乐家。
可惜他一死,就没有人再记得他了。
维特的声音像是大提琴,低沉而缓慢,停止后还有回荡在空气里的余音。蒋震专注地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笼罩了淡淡
的星光,眼睛在树叶的阴影里半合着,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色来。
「虽然他死了这么久,」蒋震不由自主地开始安慰他,「但是你还记得他。他知道了会很高兴。」
「大概吧。」
「他叫什么名字?」
「西尔维奥,」维特慢慢地说,每一个音节都费力而清晰,「西尔维奥·罗西。」
「西尔维奥·罗西。」蒋震重复了一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过于温柔了,「一个音乐家。现在我也记得他了。」
像是得到了安慰一般,维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些忧伤惆怅就一扫而空,又露出一副精力过剩的表情,对着蒋震狡
黠地笑了笑。
「亲爱的,作为故事的交换,你该有点诚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呦。」
如果是在平时,蒋震一定会叫他趁早滚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了。
看到蒋震不情不愿地点头,维特的神色简直是雀跃了,「亲爱的,最早教你小提琴的是谁?」
「我妈妈。」
维特拉着长音「哦」了一声,「她现在在哪里?」
「她去世二十年了。」
维特楞了一楞,低声问道,「那你爸爸呢?」
「也死了。」
意料之中的道歉没有来,维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问道,「他们是怎么——」
蒋震刷地站起身来,碰到了头顶的树枝,立刻一片树影乱摇。他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声音平板地说道,「该回去了。」
「亲爱的——」
维特还想叫他,蒋震却快步地走远了,他紧赶两步追上,没有再说话。
星光仍然在他们的头顶闪耀,照亮着树叶和房舍,也洒落在安静的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湖水温柔地拍打着湖岸,搅碎了
阿尔卑斯山淡淡的剪影,也在遥远的记忆里掀起波澜。
第三章
回到旅馆后两个人都有点疲惫,蒋震盼着洗完澡好好休息一下,空调却突然出现了状况,怎么都不肯运作。工作人员来折
腾了好久,怎么修都修不好,偏偏所有的房间又都满了,只能将就一个晚上。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的,旅馆的被子又很薄,蒋震和衣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凉,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维特却一
迭声哀叹起来,「好冷啊。」
「闭嘴。」
安静了一会,蒋震翻了个身,维特又可怜巴巴地叫起来,「亲爱的……」
「吵死了。」
「可是亲爱的,」维特极委屈地说,「真的很冷啊。」
被他搅得睡意全无,蒋震刷地坐起来,铁青着脸看着他,「你可以出去睡。」
「外面更冷的……」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配上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的神色,实在很具有杀伤力。蒋震多看了他两眼,无语到发火的力气
都没有了,满头黑线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嘛?」
那对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我能不能跟你睡?」
蒋震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亲爱的——」
蒋震不再理会他,翻身睡下。
但他始终没有睡着,因为实在是太吵了——维特躺在床上,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不住地滚来滚去,嘴里还一直叨念着「
好冷好冷」。
如此折腾了半小时,就快精神衰弱的蒋震终于受不了,恶狠狠地说,「过来吧。」
维特欢呼一声跳下床,丢下被子就跑了过来,快速地钻进蒋震的被子里,一把抱住他的肩。
他倒没有撒谎,隔着睡衣仍然能感觉到那手指是冰凉的,维特小动物似的把脸颊在蒋震肩膀上蹭了蹭,满足地叹息着,「
亲爱的,你好暖和。」
他柔软的金发拂过蒋震的鼻端,带着阳光的味道和很淡的香味,刺得蒋震有些发痒。那种感觉很怪异——床上凭空多出了
一个人,还紧紧地抱着他,脸靠在肩膀上,呼吸吹在脖颈边。
蒋震不舒服地动了动,维特却抱得更紧了,一双手还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背。蒋震皱了皱眉,低声说,「松开。」
维特立刻松了手,身体挪了挪,却又重新抱住他,把蒋震的脸压向自己的胸口。蒋震恼火地道:「放开。」声音却闷在维
特的睡衣里,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亲爱的,」维特故作天真地说,「你看,我比你高呦。」
他的确比蒋震要高,但唯一能证明的就只有身高和智商是不成正比的。蒋震用力踢了他一脚,终于成功地把他踢到了一边
,维特立刻揉着小腿开始哼哼,「亲爱的……好疼啊。」
「马上睡觉,」蒋震怒视着他,「别再烦我。」
「不行的。」维特笑嘻嘻地看着他,突然扑了上去,又重新圈住他的肩膀,「我孤枕难眠啦。」
这回蒋震没有动,任他的脸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乱蹭着,只是冷冷地说,「你的成语学得不错。」
「那当然,」维特在他耳边说,「全部的成语我都知道哦。」
蒋震慢悠悠地说,「那你也知道照『猫』画虎?」
「啪」的一声轻响后,他的肩膀和脖子都立刻得以解放,蒋震满意地拎起变成巴掌大的维特,随手把他扔在了床脚。
然而没过多久,维特就艰难地越过床单和被子构成的沟壑重新跑到了枕头边,挑衅似地看着蒋震,「只能维持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以后我还是会恢复原状的。」
「谢谢你告诉我,」蒋震讥讽地看着他,「我不介意四小时以后再来一次。现在闭嘴吧。」
维特瞬间垮了脸,终于还是扯过枕巾盖在身上,委委屈屈地躺在枕头边睡了。蒋震心情愉快地看着他吃瘪,不知是不是兴
奋过度,反而不觉得困了。他半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但没翻过两页,他就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了看枕
边的守护神。
维特安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巴掌大的身体蜷缩着,仿佛很冷似的,那睡姿分外委屈。蒋震又看了两行,却没来由地
想到了维特冰凉的手指,书上的内容立刻变得枯燥无味起来。
他丢开书,又看了看熟睡的维特,终于叹了口气,认输似地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温暖的手心一碰到身体,维特就在睡
梦里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声,伸出手臂来环抱住了蒋震的食指。
他抱得很紧,脸颊还依恋地在他指腹上蹭了蹭,手指上传来微微的痒感,并不觉得别扭,反而有一股微妙的暖流渐渐涌上
了胸口。蒋震躺下来,小心地没有移动手指,就这么让维特握着,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团东西堵在蒋震的鼻子上,让他又痒又有些窒息。他动了动,慢慢地才看清了那团金黄的东西是维
特的头发,重新变大的守护神靠着他,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右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食指。
他一动维特就醒了,小动物一样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抬起头来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表情。
蒋震板着脸刚想要说话,维特恍惚地对他笑了笑,含糊地说,「早啊,亲爱的。」
那个笑容十分的好看,让人联想到湖面上金灿灿的阳光,还有夏日午后温柔的风。那双碧蓝的眼睛望着他,让蒋震不由得
恍惚了片刻,心脏仿佛给谁捏了一把,突然酸软得没有力气跳动。
反应过来自己正望着维特发呆,蒋震立刻甩开他的手,板着脸厉声道,「起来!」
维特依依不舍地在床单上滚了一圈,终于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澡。
蒋震看着他消失在浴室里,诧异地想着自己刚才的异常——错觉,他安慰自己说,那绝对是错觉。
在旅店吃完了早餐,两个人收拾东西前往机场,风尘仆仆地飞回国内。蒋震草草地收拾了东西,换了件衣服就准备出门,
临走前他郑重地警告维特,「什么都别碰。」
维特点点头,在沙发上坐得笔直,笑嘻嘻地举起双手,「我就这么等你回来。亲爱的,别让我等太久了。」
蒋震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见过几个朋友之后已经是傍晚,他开着车回到家,一打开门就闻到了一阵香味。
他正诧异着,维特已经跑了出来,深情款款地伸出双臂做拥抱状,嘴里还叫着,「亲爱的,你回来啦。」
虽然立刻就被蒋震无情地推开,维特却一点也不气馁,仍然挂着笑,殷勤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欢迎回来。」
蒋震狐疑地看了他两秒,从那满脸的笑容里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走到餐厅去,警惕地打开了门。餐厅没有开灯,餐桌上
的烛台上却点了两根蜡烛,桌子上确实摆了几道菜肴,都盛在精致的盘子里,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烛光晚餐,」维特热情地帮他拉开椅子,「亲爱的,我是不是很贴心?」
看得出来他是花了点力气,餐桌明显精心布置过,还选了和桌布同色的鲜花。然而蒋震却迟迟不肯坐下,站在桌边警惕地
看着维特,「这菜是怎么来的?」
「打电话订的。」维特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亲爱的,我才知道电话的用处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