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能。」
「但是客房我睡不惯……」
「你可以睡厨房,或者回你的琴里去睡。」
「是你的琴。」维特更正道,「可是亲爱的——」
蒋震终于忍无可忍,一骨碌坐了起来,「马上出去!」
「我不在的话,你要是寂寞了怎么办——」
一本书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正中维特的面门,被砸中的人惨叫了一声,终于嘟囔着转过身,一边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一
边颓然地关上门走开了。
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没得到多少同情,蒋震心满意足地再次躺下来,遗憾地想着他枕头边放着的怎么不是一门加农炮。
但很快地,蒋震就发现连加农炮都阻止不了维特的骚扰——每天维特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卧室,再被他及时地赶出去,简
直成了每晚的睡前节目。这活像是《美女与野兽》的桥段:野兽每晚都要照例求一次婚,哪怕就是为了照例被拒绝一次。
再这么下去,就算维特有天问出一句「你愿意嫁给我么」,他恐怕都不会吃惊了。
在不知第多少次「打击」了维特之后,蒋震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眠,却在半夜某个时候敏锐地醒过来了。
房间不知在什么时候陷入了一片可疑的黑暗之中,漆黑一片里什么都看不见,蒋震立刻把手伸向台灯的开关,拼命按了几
次却没有一点反应。
漆黑的房间里像是潜伏着一只纯黑的野兽,随时会扑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喉咙。蒋震慢慢地坐起来,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挤压
得几近窒息。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黑暗更令他畏惧,蒋震摸索着下了床,感觉到自己的腿都在轻微的颤抖着。
你三十二岁,不是十二岁!蒋震紧紧抓着桌子的边缘对自己说,就是停电了而已!
虽然这样想着,但那种恐惧感还是挥之不去。走完从床边到门口的那几步,蒋震连背上都被汗水浸湿了。
好不容易走到客厅,蒋震在落地窗边站住,背还紧紧地靠着墙,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跌倒似的。
确实是停电了,从窗口望下去,整个街区都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灯光,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微弱的星光。人造的光芒都
熄灭了,被污染了许久的星空才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蒋震死死地盯着那片广漠的寒光,就像缺氧的人拼命呼吸着空气一
样。
站了一会,窒息的感觉渐渐减轻,蒋震意识到自己不能整晚站在这里,却又实在没勇气离开唯一的这点亮光。他懊恼地叹
了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架子,发现那只装瓜纳里的琴盒还放在那里,微微地落了一层灰。
他轻吁了口气,打开琴盒把琴拿出来,仔细地调好了弦,而后把它架在肩膀上——有事情做就好,哪怕这时他并没有什么
拉琴的心情,也比在黑暗里静静站着要好得多。
虽然一开始是为了驱散恐惧,可演奏了一阵子之后,琴声就渐渐地把他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它像一片巨大而透明的云彩,托举着他慢慢地上升,在天空里顺着微风的方向飘荡。它载着他飞过许多苦难
而深沉的土地,飞过许多沉默而悲愤的河流,然后缓缓降落在某个他曾经停驻,并时常怀念的地方……
他演奏得那么入神,以至于连周围的动静都没察觉到,当一曲终了时,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吓了一大跳。
「亲爱的。」
维特正站在门口望着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黑暗里他的金发和碧蓝的眼睛都不那么耀眼了,却比平时多出了一种安静
的温柔。
蒋震放下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吵醒你了?」
「是你叫我来的,我当然会醒啦。」
「什么叫『是我叫你来的』?」
「亲爱的,我是这把琴的守护神嘛。」维特微微地笑了笑,走到蒋震的身边接过琴,「你一把琴拿出来,我就感觉到了。
而且我还感觉到你不想一个人,所以我就过来了呦。」
蒋震很想反驳两句,然而维特说的偏偏又是实情,在停电的时候他绝对不想一个人待着。
维特体贴地帮他把琴放好,又在他身边站了一小会,蒋震闻到一股熟悉的太阳味,隔着睡衣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体温。
头顶那些薄冷的星光似乎变亮了。
「亲爱的,这样一直站着很累哦。」维特突然拉起他的手,「坐一会吧。」
坐在沙发上就看不见窗外的星空,但或许是旁边多了个人的缘故,也并没有方才那么让人胆寒。蒋震刚想说点什么,维特
却突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蒋震不假思索地就拉紧了他的手。
「亲爱的,」维特回过头来望着他,淡淡的星光把他的微笑打磨得十分温柔,「我马上就回来。」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蒋震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掉,为了挽回一点尊严,他立即松开手,冷漠地点了点头。
然而维特一离开,那只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就又回来了,蒋震僵坐在沙发上,心里暗暗地咒骂着维特——他到底在搞什么
鬼啊!
幸好维特很快就返回了客厅,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盏温暖的火光。他的手里擎着两枝蜡烛,橘黄色的烛光在顷刻间就充
满了整个房间,黑暗和恐惧都在那光芒之下退却了,溃败而逃。
「那天晚餐剩下的蜡烛。」维特把烛台放在桌子上,又坐回到他的身边,「很漂亮吧?」
那只是两枝普通的白蜡烛,然而燃烧的烛光却是蒋震看过的最美丽的光芒——在跳跃的烛火里,维特的脸庞被映成了淡淡
的金色,美得仿佛一尊古老的天使雕像。
在烛火投影出的阴影里,他的脸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起来更加坚毅而成熟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蒋震觉得自己心
里某个部位微微地发着烫,然后就像蜡烛一样,缓缓地融化了。
「亲爱的,你为什么会怕黑?」
那语气里并没有什么嘲笑的意思,似乎就是很单纯的关切,蒋震犹豫了一小会,终于还是说了实话。
「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关在了地窖里,一直关了大半天……等我妈妈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吓得昏过去了。」
「地窖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蒋震懊恼地说,深以为耻似的,「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你就觉得什么都可能有……那时候我才五岁。
」
维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额头上,安抚地碰了碰,「你妈妈真是很粗心。」
「她是很粗心。」蒋震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不过她是最好的音乐家。如果你早出来三十年,那你一定知道她——她叫
贝拉·谢尔盖耶夫娜。」
烛火微微地跳动了一下,而维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而温柔地看着他。蒋震则出神地望着烛火,看那些金黄、鲜红和
靛青的色彩在眼前跳动着,突然就像被催眠了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她是莫斯科人,我妈妈非常非常的有才华,那时候评论界说她是女版的奥伊斯特拉赫,莫斯科之光。
「她原本该有很好的前途,但是她遇到了我父亲。我父亲你应该知道,昨天你还看过他的书——对,蒋一城就是我父亲。
他比妈妈大十岁,是个先锋派作家,文学界对他的评论很高,那时候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两个人是在匹兹堡认识的,一见钟情,闪电一样结了婚,过了一年才发现……那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开始吵架,没完没
了的吵,然后妈妈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不得不离开舞台去疗养。」
维特无声地握住了蒋震放在膝盖上的手。
「有一阵子他们非常好,我母亲也一点点恢复,本来我以为一切都好了……但就在我那么以为的时候,他们又吵了一次,
史无前例最凶的一次……然后我母亲试图自杀。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他们,我根本没办法明白他们两个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对方,但是……」
蒋震停顿了一下,仿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似的,过了片刻,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他们决定分开一段时间,妈妈带着我回了莫斯科,她想重返舞台,但是却发现自己的才华已经毁了。她身上的那种
灵气……已经慢慢消失了。她很绝望,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只要听见小提琴的声音,她就发疯一样地哭……所以我没再练
琴了。」
烛火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剧烈地跳了跳,蒋震仰起头靠着沙发的椅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父亲知道了她的状况,把我送到了圣彼德堡——我就是在那里读了三年的寄宿学校。妈妈被他送进了医院,后来又去
了疯人院,我去看过她一次,她抱着我拼命地哭……那年我十三岁,又过了一年,她就死了。」
蒋震短暂地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冷漠,带着股隐约的恨意。
「我知道这不能算是我父亲的错,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所以我去了莫斯科读中学,后来又回了圣彼德堡读音乐学院。
「自从妈妈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写出一个象样的字来,每天就只会喝酒——他也算是毁了。我中学毕业的那天,他带着
一瓶酒跑到铁轨边,把酒瓶喝空了之后,就躺上去……」
一枝蜡烛燃到了尽头,火焰最后闪了一下,就逐渐熄灭了。蒋震不再说话,只是睁开眼睛来,一直望着剩下的那枝烛火。
烛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仿佛在瞳孔中又亮起了一只橙色的眸子——阴霾的天空尽头,晚霞悄然死去。
过了很久,维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亲爱的。」
蒋震没有回答,仍看着那枝仅剩的蜡烛,于是维特伸出手,把烛台拿到了手里。
火光骤然凑近眼前,火焰的温度便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维特握着蒋震的手,温柔地拉着他站了起来,「天快亮了,去睡一
会吧。」
那根蜡烛陪着他们走到了卧室,沿途一直放射出温暖的光来,用温柔的手掌驱散了黑暗。在走进卧室的一瞬间,那根蜡烛
熄灭了,黑暗再次扑面而来,温暖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温度来自紧贴着他左手的那只手掌。
维特没有再问那个例行的问题,蒋震也没有刻意去说,两个人就这么牵着手,自然而然地一起躺了下来。
「亲爱的?」
蒋震没有回答,于是过了一会,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维特在寻找他的脸。很快地,带着阳光味的发丝就拂过了
他的脸颊。在微微的瘙痒里,蒋震感觉到维特的呼吸,就停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他不由自主地寻找到了那微张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上去,维特很快就抱住他,热情地回应着。
在长久而热烈的亲吻里,两个人都逐渐有些魂不守舍。身体紧贴着,胸口被维特有力的心跳撞击了几次,蒋震突然觉得有
什么东西打开了,再也合拢不上。
一种陌生的感觉占据了心口——酸涩的,略带着疼痛,然而又是那么的……难以描述。
「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
「诶?」一只手指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维特的声音有些故作惊讶,「我还以为你喜欢我这样叫的。」
蒋震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难道你妈妈从来不这么叫你?」
「废话。」
「那,」这一次是很认真的问话,「她叫你什么?」
那个温和轻柔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就像无数个睡前落在他额头上的吻一样,总是充满温情。
蒋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名字,「她叫我安德留沙……我的教名是安德烈。」
「要是你睡不着的话,我给你唱首摇篮曲怎么样,」维特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安德留什卡?」
被那可怕的亲昵称呼吓到了,蒋震居然没能及时阻止他,于是维特就在他耳边轻轻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首俄罗斯民歌
,年代实在太过久远了,蒋震隐约觉得那旋律有点熟悉,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曾经听过。
在黑夜里,那歌声十分的恬静和悠远,让蒋震渐渐地萌生出了某种忧伤又甜蜜的怀念来。维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又温柔,
带着一种宽阔和忧伤的安慰,悄悄地驱散了黑暗和伤痛……
在那轻柔的歌声里,蒋震慢慢地合上眼睛,第一次在黑暗里安然入睡。
清晨,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不啻一声惊雷,蒋震懊恼地按着额头,过了几秒钟才分辨出那刺耳的声音来自电话。
「唔……」维特还搂着他,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胡乱蹭了蹭,声音含糊地说,「亲爱的……电话……」
蒋震侧头看了一眼挂钟,时针正指着六点,他满腔怒火地抓起电话,那个兴高采烈的声音瞬间让他加倍地恼火了起来。
「蒋震,有好消息告诉你。」
任何消息只要在凌晨六点被告知,那就绝对算不上好消息了。蒋震深吸了一口气,「陆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嗯?快十二点了吧。」
「但我这边是凌晨六点。」蒋震咬牙切齿地说,「你是完全没有时差的概念么?」
「啊,我忘了。」陆晓不以为意地说,「我是想告诉你,下周我要回国,在B城办一次演奏会。」
「那关我什么事?!」
「当然是邀请你来看了,上次在萨尔斯堡也谢谢你来。」
蒋震自然矢口否认,「我没有去过萨尔斯堡。」
「你朋友已经告诉我了。」陆晓声音里带着笑意,被蒋震自动理解成是嘲笑的笑,「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的个性怎么还
是这么古怪。」
被自己曾经的学生评价为「个性古怪」,任谁都要受一点打击的。
蒋震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维特,后者似乎发觉了什么,立刻心虚似的坐起来抱住他,也把耳朵凑到听筒旁。蒋震用眼
神和动作驱赶未果,又怕陆晓听出什么异样,只能随便他挂在自己身上,几乎和自己脸颊贴着脸颊。
「等到了B城我会联络你,那天和我一起去演奏会怎么样?」
「我为什么么要和你一起去?」
「我们有两、三年没在一起拉琴了吧?那天做个双小提琴的表演如何?」
陆晓的语气难得的诚恳,让蒋震不由得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绝。
他还在考虑着,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似乎是苏宇杰在说话。陆晓答应了一声,语气就变得很匆忙,「那就这么说
定了——」
「我还没有答应。」蒋震恼火地说,「你那边什么声音?」
电话那头开始有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是铁器碰撞的声音,陆晓对着什么人说了声「别吵」,那声音就停下了。
「是烤肉的架子。」陆晓解释道,「我们明天打算去烤肉。蒋震,大概这几年我都不会再回国了,所以——」
「好吧。」蒋震勉强地答应了。
「曲目你来定,」陆晓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等我回去的时候——」
电话那头苏宇杰又说了句什么,句子听不清,但那语气似乎并不很愉快。陆晓回了他一句,用的是德语,听起来也有些怒
气冲冲。
「怎么了?」
「没事。」陆晓急匆匆地说,声音有些低落,「那就这样吧……我再打给你。」
电话「喀嚓」一声被挂断了,陆晓好像永远都不懂说「你好」和「再见」似的。蒋震放下电话,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维特却已经凑到他耳边来,差不多是咬着他的耳朵问,「陆晓要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