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颐,抬起你的眼看看这是什么,”谢庭将一块金牌递到方颐眼前,方颐看了一眼,急忙垂头,“吾皇万岁!”
谢庭这才将那金牌收起来,“方大人,我以钦差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安生守在开封府衙!”
“臣遵命。”方颐手掌在袖中狠狠攥拳,声音却听不出异样。
“你放心,”谢庭将他扶起来,“小瑞不会出差错的,我这就派人前去。”
……
开封城面积最大、地段最好的府邸,就是定国公府,而第二大、第二好的,则是布政使耿学林大人府上了。此时耿府内,正有一小型宴会,主人自然是坐在上首,下首坐了五、六个人,都是一身常服,但听他们互相称呼,都是有官衔在身的“大人”,这些官员之中,就有刚从谢庭院里出来的那两位,此时其中一人正侃侃而谈, “世子大人对那方颐甚为厌弃,连说句话都很是不耐,我看,咱们拉拢世子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正是,”说话的是两人中的另外一位,“我与王大人看得清楚,那二人不和的传言,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耿学林在上首一抚须,沉吟半晌,才道:“他们毕竟有同窗之谊,传言当年这二人友情甚笃,我看,还是有些不妥。”
他这话一出,又有人跟着叹道:“这方颐也是命大,上次下官出了重金请人前去取他项上人头,竟然被他逃过了,还险些暴露了自己,搞得我也不敢再有动作。”这人姓何名平,也是一名地方官儿。
众人听了,有暗骂这何大人鲁莽的,有沉思不语的,气氛一时压抑。这时却有一人呵呵笑了两声,转头向耿学林道:“大人,依我看,即便这方颐真是世子一派,也不过是世子手上一颗棋,还是不讨喜的一颗,相信只要咱们拿出诚意来,世子很乐意让这颗棋子变为废棋。”说话之人乃是耿学林最信重的一名心腹,他此言一出,底下人纷纷赞同,耿学林神色也有一丝动摇,那人面露得色,补充道:“何况,定国公贺兰大人,可是世子舅公啊,定国公可是与咱们一条船上的,这不就等于世子和咱们一条船么!”
“嗯,也有些道理,”耿学林此时已泰半信了那人的说法,贺兰那老匹夫,可是收了自己不少好处,焉能坐视自己被上面查出来?想到这里,他终于放下心来,“来,喝酒,喝酒,今日诸位大人可要不醉不归啊!”
……
方瑞在客栈中躺到第五日,几名从开封匆匆赶来的侍卫并大夫终于到了,林家商队才安心辞行上路。方瑞此时也有了些起色,经几名大夫会诊,开了新的方子,他服了两剂药,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勉强能由人扶着下地行走了。这小城唯一的客栈里被褥潮湿、条件简陋,城中药铺里更是许多药材都没有,众侍卫、大夫商量过后,便将方瑞安顿在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上,一路往开封赶去。方瑞躺在马车里铺的厚厚的垫子上,随着轻微颠簸仍不时咳嗽一声,他心里十分有挫败感,仿佛云南等地重山叠嶂、云海绵绵的美景在招着手离他远去……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这状态,若坚持要远游,恐怕很快便要客死异乡,也只有先回开封,将身体养好了再说。
而开封城内,却有着一种压抑的宁静,仿佛山雨欲来。布政使大人府上,自那日宴饮之后,一直很是冷清,初时耿学林非但不忧,反而甚喜,如今形势紧张,这些人若还不停来拜访他,岂不是惹人怀疑。他却不知,那些人在当日宴饮后,一出耿府,就各自被人不知不觉跟在后面,在无人处纷纷受俘,无一漏网。
第二日,耿学林便觉出不对来,避嫌也不该避到这个程度,连自己派过去联络的人都拒之门外。他心里升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来人,去叫泉儿来!”
开封府衙,方颐揉一揉胀痛的额头,看着前面几张签字画押的证词,终于长吐一口气,这几天日夜不休的审问总算有了成果,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将人收押了,做完这件事,他便立刻上路去接小瑞,也不知他病情如何了……他想到这里,有些走神,这时,却听门外一阵嘈杂,他正要起身询问,一个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 “大人,不好了,不知是谁走漏消息,耿学林逃了!”
“什么?!”方颐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派人去拦了没有?”
“队长已带人去了,特命我来知会大人。”
“往哪个方向去的?快前头带路!”
“是!”
南城门处,一辆马车正被卫队团团围住,方颐很快赶到,分开人群,来到马车前。
“耿大人,请下车吧。”
马车上传来一人阴沉的声音,“方大人,同僚一场,真要把事情做绝?”
“绝与不绝,耿大人可到圣上面前去说。”
“既如此,”耿学林在车上重重一哼,“方大人休怪我鱼死网破了。”
“哦?耿大人好大的口气,”方颐说着,环视一圈持刀戈严阵以待的侍卫,“倒不知耿大人这条鱼,要如何破这刀戈之网?”那些士兵听了,也配合着嗤笑一声,仿佛在说这位耿大人真是自不量力……
耿学林不怒反笑,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子,露出一张阴测测的脸来,“方大人,是不是觉得已算无遗漏、成竹在胸?”
第二十三章
耿学林不怒反笑,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子,露出一张阴测测的脸来,“方大人,是不是觉得已算无遗漏、成竹在胸?”
听了他这句话,方颐眼皮微微一跳。
耿学林阴笑两声,“方大人,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便也放你家人一马,如何?”
家人?方颐沉下的心又升回胸腔,为防这些人狗急跳墙,他早将家人转移,如今在城外被谢庭的亲兵好好保护着,这耿学林,想必是在虚张声势。
“耿大人,事已至此,何必挣扎,你便是逃得出开封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得再远,也有被抓的一天。”
“这就不劳方大人操心了,”耿学林有些不耐起来,“若想要你弟弟的命,就打开城门,放我出去!”
弟弟?!方颐蘧然变色。
“怎么,方大人知道怕了?那就快放我出城!”耿学林脸上表情已有些狰狞。
“耿大人说笑了,”方颐强自镇定,“家弟几日前便随商队南下——”
“你也不必试探我了,”耿学林打断他的话,“你那病秧子弟弟此时就在我儿耿泉手上,想来就在离开封城不远处。”
方颐只觉脑中一声炸响,小瑞,竟真的落到他手上!而此时那侍卫中的一人,也脸色震动,随即悄悄出了包围圈,向城内快速奔去。
耿学林此时猖狂大笑起来,他从马车上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根长条状东西,“看到这枚烟花没有?我与泉儿早有约定,再有半个时辰,若在城外看不到烟花,便要动手了,哈哈,方大人,你猜泉儿会如何动手呢?”耿学林此时已笑得有些丧心病狂。“以我所犯之罪,被抓捕回去会判些什么刑?剥皮?剜膝?哈哈,这些手段,我尝到之前总要叫令弟先尝一尝!”
……
定国公府内,花甲之龄的定国公贺兰方正双手加镣,颓然坐在大厅椅子上,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灰败无神,仿佛一夕苍老十岁。
“舅公,如今证据确凿,庭儿便是想保您,也无法可保啊。”谢庭脸露不忍之色。
“谢庭,你休要猫哭耗子假慈悲!枉父亲对你疼爱有加,你倒好,唱得好一出大义灭亲!”此人乃贺兰方长子,同样手戴镣铐,同时还有两个侍卫扳住他双肩,不然他此时怕已往谢庭身上扑过来。
“爷爷!父亲!你们这是怎么了?!”正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道惊惶的声音。
“表哥,这是怎么回事?”来人正是贺兰若,她视线扫过厅内诸人,最后停在谢庭身上,“表哥,爷爷他们这是怎么了?你们,你们告诉若儿啊!”
谢庭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卫兵打扮的人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脸色骤变,“此事当真?!”
“属下不敢欺瞒!”
谢庭脸色更加难看,转身便往外走。
“表哥!”这时贺兰若却扑身上来,拽住谢庭一只袖子,只见她双目含泪,神情凄切,“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大义灭亲?表哥你不会的对不对?”
谢庭此时心急如焚,哪有时间同她解释纠缠,一震袖将她甩在地上,头也不回往大门走去,这时忽听贺兰方一声凄厉大喝:“若儿!”
谢庭闻声回头,见贺兰若竟一把抽出去扶她的亲卫身上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事出突然,厅中竟无人来得及阻拦,谢庭双眼一紧,手中激射出一物来,只听 “叮”的一声细响,那东西正射在贺兰若手腕上,她力气一松,那刀贴着脖子掉下,只划出一道血痕,但仍有小汩鲜血流下,贺兰若身子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表哥,你别走,你别走!”
谢庭叹息一声,却走到她近前,“若儿,”贺兰若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冀,谢庭闪过一丝不忍,还是狠了下心,手指连点她几处穴位,看她闭眼昏睡过去,才迅速起身离开。
……
城门外,方颐望着那马车绝尘而去,咬牙吐出一个字来,“追!”
“是,大人!”卫队长闻言就欲纵身追去。
“慢着!烟花给我。”方颐伸出手来,原来方才放耿学林出城的同时,他们也将这信号烟花截了下来。方颐拿过烟花,双手一折,向外一扔,一簇焰火伴着浓浓烟雾升空,在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分外显眼。
方颐看着那璀璨烟花,压下心中不安,翻身上了一匹马,随着卫队向城外奔去。
方瑞睁眼努力辨别着昏暗的环境,他身上数处伤口,还在往外溢血,但更多的血,却是那几个护着他的侍卫兄弟的——想到这里,方瑞呼吸一阵急促,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
“方公子,好久不见啊。”一个阴惨惨的声音传来,方瑞抬头,努力睁着双眼看去,“怎么,方公子贵人多忘事,又不认得在下了?”
“你是,耿泉?”方瑞声音沙哑,低不可闻,耿泉只看到他嘴唇蠕动,不由低下头去,就是此时!方瑞心里暗想,他将全身力气都积攒在手上,一柄寸长小刀,被他挥向耿泉颈部!
“啊!”耿泉一声惨叫,方瑞却叹息一声,暗道可惜,原来他动作还是不够快,被耿泉躲了过去,只削去半只耳朵,此时,他再想挥刀,却是一丝力气都没了,刀子也“叮铛”一声掉在地上。
“少爷,怎么了?”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个大汉,向捂着耳朵惨叫的耿泉看去。
“给我把他吊起来!打!狠狠地打!”他指向半躺在地上的方瑞,声音有些气急败坏。这时,远处的天空升起一簇烟花,耿泉双眼一缩,看向方瑞,脸上瞬间划过一丝狰狞……
耿学林早在出城时便责令车夫驾着马车疾奔,自己则趁暗悄悄滚下马车,藏身在城郊一片树林中,他此时也看到天空中一闪即落的烟花,眼里闪过一丝残忍的笑意。
直到追上那驾马车,方颐才知上当,他咬牙命人在城郊一带搜索,一夜过去,黎明时分,才找到打扮成老农,坐在一辆牛车上险些成功脱逃的耿学林。
方颐一把揪住他领口,向来淡无表情的脸上青筋扭错,“说!你把小瑞藏在哪里?”
“哈哈!”耿学林疯狂大笑,“等着给你那宝贝弟弟收尸吧,”方颐又勒紧了手中衣领,耿学林一阵憋闷,不由收了笑,“我早知自己难逃生天,岂会便宜了你去,”他恨声道,“那烟花确实是我与泉儿约定的信号,不过我们说好的是,一看到烟花,便给方二公子用刑!”
方颐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上。
耿学林见他如此模样,更加猖狂,“也不知犬子备了几样刑具,能否让二公子好好享用……”
方颐只觉这话如一块大石砸在自己心上,他喉咙一甜,闷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也一阵摇晃,身后两人忙扶住他,“大人小心。”
“大人!大人!”这时远远又有人策马奔来,还未下马,便迭声唤道,“找到了,找到二公子了!”这人正是谢庭派来报信的,方颐闻声转头看向他,那眼神惊得他险些收不住缰绳——那眼神该怎么形容呢,便如将死之人,看到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谢庭脸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他身后亲卫都屏了呼吸不敢言语,眼前场景也太惨烈,便是没有谢庭在这儿,他们怕也要不忍地屏住呼吸。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到?”谢庭的口气阴冷中有一丝颤抖,他握住那人手腕的手也在颤抖,以至于竟感觉不到他的脉象,只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抽搐,体温都凉的不似活人。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随着这道声音,噤若寒蝉的亲卫们连忙让路,一个头戴文士巾的中年大夫提着药箱快步走上来。他到得室内,才看清地上情景,便一扭头捂住嘴巴干呕起来——那地上,那地上一个少年衣不蔽体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而他身旁,是两块血淋淋的膝盖骨!那身子不断抽搐的少年,双膝处,则是两个血洞……
谢庭冷冷扫向那中年大夫,也不去制止他的干呕,只冷声道:“他若不能活下来,你这条命,也不必留了。”
那大夫浑身一凛,再不敢耽搁,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方瑞跟前俯下身来。
第二十四章
不知是否死亡的威胁激发了那大夫的潜力,方瑞这条命,竟在他一番努力下暂保了下来——确定他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的刹那,那大夫竟脱力昏了过去,好在此时不断有其他大夫被谢庭手下抓壮丁一般带来,才不至于延误方瑞伤势。
方颐此时也赶到了,他看到方瑞双腿的第一眼,就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喉中发出一声沉痛到极点的呜咽。不知是否巧合,方瑞恰在此时自昏迷中痛醒过来,他眼皮微张开一条缝隙,嘴唇翕动,“大哥……”
方颐一把抓住他的手,“小瑞,大哥在这里!”方瑞不知是否听见,手在他手心里颤了颤,又闭眼昏迷过去。方颐再忍不住,眼泪蜿蜒而下,谢庭在他身后,亦控制不住两眼发热,掉下泪来。房间内小顺等人见了,都微微扭过头去擦拭眼睛。
方瑞连发了几天高烧,昏睡中仍不断抽搐,嘴里偶或破碎地呻吟,方颐日夜不离陪在他身边,每当他喊痛便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嘴里不断安慰着,也不管他是否能听得到,几天下来,方瑞保住了这条命,方颐也昏迷过去,隔日才醒。
性命虽保住了,方瑞双腿却再无站起来的可能。除了开始的昏睡,他现在每天痛得死去活来、无法入睡,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天黑时盼天亮,天亮了又盼天黑,本就消瘦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形销骨立。方颐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抛开衙门里的公事不管不顾,昼夜陪在他身边。
方瑞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但遭此大难,成了一个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残废,难免变得沉默,每每都是方颐口干舌燥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引得他说上一两句。能听他说一两句话,方颐也是高兴的,他甚至希望方瑞骂他两句泄恨,可惜,方瑞似乎并没骂他的力气与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