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是公子的上一任首席门客。”
“之前的首席门客?”
“是的。”
鲤看着屋内极细致的布局,又问:“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漂亮的男人。”
他抬眼看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言辞,然而眼前身姿挺拔的英俊男子只是清淡地说:“可惜我并未见过。五年前我自投于公子门下时,这屋中已然无人了。我只曾听公子与其他门客说,那是个漂亮而精明的男人。”
“如此……”鲤转而言道,“先生,可否问你一事?”
“什么?”
“公子为何不住在宫中?”
男子俄尔一笑,回答:“鲤,国人都知长公子与三公子在大王眼里的差别,但你不清楚么?”
他摇头,于是辛垣焕说:“长公子身为储君,是大王最为器重的公子,无人可比。而三公子不同,他是大王,最为放任的公子。”
他颦眉,疑惑地问:“为何?”
辛垣焕不禁持起有些谑然的笑:“你若褒他,可说是‘落拓不羁’,若要贬他,则该说是‘玩世不恭’。三公子自幼如此,虽得大王宠爱,却始终被视为成不了气候。年长之后,他终日放浪形骸不务政事,大王盛怒之下将他训斥了一顿,但没想到公子一怒之下搬出了王宫,在那之后虽仍自由出入宫廷,但始终不再回宫居住。”
鲤听闻,用惯来冷漠的声音说道:“未免太过意气用事。”
“不,”辛垣焕直言否定了他的言语,眼眸滑动时牵出一句,“如此,一人在宫内,一人在宫外,反而容易照应,行动也更为方便。”
正当他斟酌着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他身前的男子缓缓转过了身:“这里灰太大,到院中去说吧,鲤。”
辛垣焕比他高出许多。
记得在车帘之下观望之时,他发觉公子静央与公子宴的背影极为相似,身段也相仿。他清楚地记得宣于宴的身高,那个游戏人间的公子有着挺拔的身躯,而眼前的这个男子,却比那人更为高挑。
鲤觉得他不太看得懂辛垣焕的表情。初见那时,听到他与公子宴的交谈,他念着这理应是个猾黠而明朗之人,然而如今仔细看了,却又觉得他举手投足间俱是沉稳与持重,与此前判若两人。
而这人言笑之时,音调虽略略低沉,却是温和的。
他无端地想到了那个为他披上披风的,笑容温暖的长公子。
突然下意识地伸手于胸前,他发觉那雪色的披风依然披在自己身上。
似乎些许安心。
院中的繁花也落了,饱满的红色一点点坠落在地上,仿佛自燃。
明红的调子让人温暖,参差的花瓣妖娆得犹如月下的精魂。
鲤缓缓伸过修长的手指,将一株残了的花拾掇起来。他安静地看着那凋零了的花朵,朱砂般的颜色衬得唇上的色彩,嫣然而妩媚。
辛垣焕见了,轻微地笑。
“怀悼这落花吗?真是风雅。”
他睫羽一触,便笑得若有若无:“不……随手拾起的罢了。”
“是否需要我为你言说公子门下之客的状况?”他问。
“有劳辛垣先生。”
“显臣贵族门下多有门客,有的是成百上千之众,但公子门下不过七十余人。加上你,上客十人,中客二十三人,下客四十一人。”
“我以为以公子身份,门客必然过百。”鲤说。
辛垣焕回答:“公子说门客之中多有滥竽充数之人,他已是酒囊饭袋,不想再去豢养更多的酒囊饭袋。”
鲤听闻,不自觉轻微地笑。
“况且门客,若不是为谋生而投于显臣公族门下,就是以做人门客而为攀登仕途的捷径。素来不乏门客借助这个身份而得主人提拔,以此为入朝为臣的先例。然而,假如是为跻身仕途,在这湛国,为何不选择前途无量的长公子,而选择对朝事漠不关心的三公子呢?”
鲤突然明了,于是颔首:“原来如此。”他说完,突然反问了一句:“那么辛垣先生,为何会选择三公子?”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的男子舒尔笑答,“因为我没有攀登仕途的打算,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鲤不解地看着他,略略颦眉。
见他容色,辛垣焕淡然而笑:“因为门客,多是出身寒微乃至于低贱之人,少有你这般出身尊贵的。”末了,他从深不见底的眼中引出难以捉摸的笑意,缓缓念道:“所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突然觉得自己问错了话的鲤,霎时面中显现出愧疚之意。
“很对不住。”他说。然而身前的男子却丝毫不在意,续道:“我平日里在这公子府做的多是文书上的事,譬如为公子拟写朝章,出谋划策,审阅文书……但有时家老的事也需去做,朝臣的迎来送往,封地税赋的出入,门下之客的薪酬,大小事宜均经我手。所以若有需要之处,随意叫我便好。自然,你若愿替我分担一些职事,便是感激不尽。”
“若真能帮到先生,便是好的。”他垂眸而应。
而他再次抬眼之时,却见身前的男子正淡然地笑着看他,眼里依然是无法捉摸的神色。
“鲤,你理应不是那么冷的人,为何非要以漠然的面目示人?”
鲤陡然愣了一下。
他觉得他的话来得无端,却又不知该怎么回应他飘渺而清淡的容颜,是故最后反问了一句:“先生何出此言?”
“罢了,”他淡然闭眼,然后睁开,唇上笑意未灭,“今日我先为你安排其它住处吧,等这一屋的清理换置毕了,怕也是要等到明天。”
安排鲤去它处歇息之后,辛垣焕稳步穿过中庭。
偶尔有败了的秋叶缱绻着落到他的长发上,他顺手拂去,便又上了曲折的回廊,只念着那一日的文书还未阅毕。
不务正业的公子宴素来将一切事物托付给他,事实上能够交由三公子处理的事务,也必然不是什么关乎社稷的大事。
然而宣于宴对辛垣焕的器重,可见一斑。门下七十余人,真正谋事的,不过上客九人,九人之中主事者,唯此一人。
他门客之身,策士之流,而行家臣之事,且事无巨细,一并处理得十分妥当,乃至于国中群臣,大多都耳闻过公子宴首席门客辛垣焕的名字。
正途径宣于宴的卧房之时,忽听得门内的公子唤了一声:“焕?”
他伫足,垂袖向门而应:“公子,是臣。”
“进来。”宣于宴稳声唤道。
他有一时的迟疑:“公子莫不是正在休息?”
“遇上那么多事,哪有那么容易睡着。”门内传来了公子宴的笑声。
他跪坐在塌边的时候,公子宴披衣而起,半卧在榻上。
“说说看,焕。”面中勾着邪气的公子颇有兴味地说。
“说什么?”
“我素来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公子是说鲤?”他清淡地笑。
宣于宴颔首。
“生得如此精致,竟不像个男子,不愧是胧雾姬的儿子,只怕是男人见了都会动心。”
“哦?”宣于宴直起身,忍俊不禁:“连清心寡欲的你都这么说,看来他的确相貌出众。”
辛垣焕的笑一直很浅。他有着自己特殊的笑容,文质而清淡、谦恭而有礼,却好似一切皆不入眼。他说:“然而男生女相,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他面容太冷,心思虽细,但是否在大处有智谋,不得而知。臣与他不过只有寥寥数言的交谈,看不出什么。”
“嗯,只是如此?”
“他举止谨慎,似有顾虑,经历了那么多事,初来此处,怕是不知道该依靠谁。”
公子宴浅浅一笑:“倒是正常。”
“所以公子,他是否信任你?”辛垣焕问。
“这……”说话者思索了半晌,最后不确定地回道,“大概信过,后来便不好说了。”
然后他迎来的是辛垣焕的几许谑然:“玩过头了?”
宣于宴反诘:“怎么可能?”
“臣以为公子变了心性,如今连男子也喜欢。”
宣于宴无奈地将眼珠子斜上翻了翻。
“你可以退下了,本公子真要休息了。”他恨恨地说。
端正地跪坐着的门客虽笑,但未出声。
末了他起身,长袖一躬,而后退去。
第11章:深衣(一)
宣于静央已经在几案旁坐了整整三个时辰,足边的简牍依然高高砌着。
他实在乏了,轻轻舒了一口气,以手支额,闭目半晌,然后又疲惫地睁开。
自国君病后,他每日劳心劳力,凡事亲躬,身体已极度疲惫,却依然不肯让自己歇息。
他尚未继位,所有政事,却已被悉数托付。
加之有靳氏这一潜伏的祸患,更是不得一处安宁。
这时他又看了臣子的上书,念起之前一个相似的奏折,为了让自己清醒,便起身去架上翻看。
然而因为太过困乏,一不留心,架上的竹简翻就下去,顿时有不少散在了地上。
一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去拾捡。
年轻的宫人忧虑而谦恭地轻声劝道:“长公子,休息片刻吧。”
他清浅而温和地回:“尚未批完。况且,怎能在白日里歇息呢?”
“公子就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小人去唤,也好过一直劳累啊。”
他想了想,最后才说道:“好吧。”
宣于静央的卧房就在偏殿。为了方便批阅文书,他特意重置了自己的居所。
他的居处,齐整而不事雕琢。暗处的铜兽,清淡地吐着些醉人的香。
他越过屏风,却见了在架上撑起的那件深衣。
露草色的衣上,兀自有挑丝的银边盘错其上,从修长的袖口延伸向肩部延伸,盘出千鸟展翅的羽纹,下摆上衬一径墨色,挑着连续繁复的底纹。
他来到衣前的时候,又兀自伫立了许久。
好似有往昔的场景从眼前流过,好似随时,都可忆起那时的年少轻狂。
宣于静央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细绸般的深衣。
俄然一颦眉,唇角勾起的笑,就漫上了忧郁的影子。
他收回手指,缓缓握住了拳头。
是故打算不去想那一切,念着至少这一刻该安然地睡了。毕竟已过了太久,久得他已经开始觉得,时间已慢慢将他的伤口愈合。
恰这时,却闻殿外传来了人声。
依稀听得宫人的声音,似是在阻止些什么。
“何事?”他向在外的宫人唤道。
须臾便有宫人急急地来,一拜而跪。
“长公子,上将军樊川求见,但因长公子正要歇息,所以小人……”
未及他说完,宣于静央的眼色瞬时一亮。
“快宣!”
数日之后,有威严的车驾自宫中而来,停在三公子的府邸之前。
在通报之后,门客出门相迎。
那门客身段匀称,容貌秀丽,合袖之时犹自从绛色的唇中滑出了带笑的语言,声若环佩:“长公子来访,有失远迎。”
宣于静央见了他容颜,卓然一笑:“鸣蝉,怎么是你?平日里出迎的,不是焕么?”
因二位公子时常来往,且替宣于宴掌事者多为门客,故而长公子与三公子的门客之间,关系十分熟络。
名唤“鸣蝉”的上客,是位于辛垣焕之下的重要门客,他资质不凡,口齿伶俐,且讨人欢心,因此在公子宴府中,颇有一席之地。
这时那容姿清秀的门客笑着说:“因赋税有误,昨日辛垣先生与数位门客前往公子封地去了。先生唤我暂代其职,不出意外,今日傍晚可回。我念着执事这几日应没什么大事,却不料迎来了长公子这样的贵客。”
“是么,焕可比宴忙得多了,这么多年,亏难了他。反而是宴,成天闲着。”
“不,这几年,三公子也没闲着,”鸣蝉说,“今日一大早公子就到烟花之地去了。这几年,公子和辛垣先生一样,都没闲着。”
听闻此言,长公子身边的侍从,均不自觉地从鼻腔中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连温文尔雅的宣于静央,也不禁笑了起来。
“门客的嘴,从来都是如此厉害,连主人的是非也敢数落。鸣蝉,你越来越像焕了,”长公子笑着说道,“看来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不过幸好,我不是专程为宴而来的。”
鸣蝉听闻,伸袖而躬,恭敬地垂目笑道:“既如此,长公子,请。”
仆从前来斟了茶,长公子跪坐于案前。
清淡的茶香与他衣上淡薄的熏香混合在一起。
鸣蝉在一旁立着,恭顺地笑着问道:“如此说来,长公子是来找鲤……那个新来的门客的吗?”
长公子微笑着点头。
“既如此,长公子稍等片刻,小人这就派人去唤他。”
日光清透,染得目之所见一片晴好,玉色的叶尖时而挑有璀璨的碎光,眼中的景色好似拢着一层光晕,让人不自觉便迷了眼。
光影太明晰,那人的剪影,蓦地出现在视野之中,和着他微挑的眼角冷冷的媚。
长公子方要唤他,却发觉他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存在。
鲤只是犹自在庭外走着,眼光迷离地看着中庭的风景。
长公子念着他并不是被鸣蝉唤来,而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于是唇线微弧,没有说话,只是在正堂内端正地坐着看他,细细地品茶。
唇边的瓷有些冷,宛若眼前白衣胜雪的人。
日色太浓,从檐牙倾下成束的光,映那微尘好似飞舞的细虫。宣于静央的眼,不自觉便染上了迷离的色彩。
那时无意的一个转身,让庭中白衣的少年,俄然驻足。
“长公子……”在鲤认清对方面容之后,些许讶异地躬了身。
“免礼。鲤,到这里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宣于静央落着温文尔雅的笑,对他说。
第12章:深衣(二)
他跪坐在几案前,衣如停云。
长公子一手牵住袖口,一手正要替他斟茶时,鲤一惊,连忙稳住壶身,说道:“长公子,怎敢……”然而眼前的男子只是笑:“有何不可?”说完便执意为他将茶砌上。
清远的香气萦于鼻端,他双手执过,轻声回一句“多谢长公子”,便微微将头低下。那一时,静雅如兰。
“近日来,可习惯?”宣于静央问。
“谢过公子关心,慢慢习惯了。只是虽为门客,却十分悠闲。三公子府上的许多事,也还不太明白。”鲤淡然回应。
“看来宴是不想让你累着,慢慢熟悉就好。”长公子笑道。
他抿了抿唇角,似笑非笑,之后问:“长公子找我何事?”
“事实上……”他接了如此一句,却没往下说,招手让一旁的侍者将一个精致的盒子拿了出来,置于案上。
“这些是你的东西。”宣于静央说。
鲤疑惑着开了箱,而后却见箱内整齐放着的,是他之前的衣物与曾用过的器物。
他霎时扬起睫羽,眉间一锁:“这是……?”
长公子缓缓停了笑,温和地,带着试探的音调说:“事实上,三日前,上将军去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