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乎他意料地,眼前的少年突然一顿。
宣于静央仔细地看着他,缓缓地说:“他知道你现在在这里,但他不会来找你。他把这些交给了我,说是你的东西。他说……关于你,如果有他能做到的事,他愿出手相助。”
“他……?”倏忽,从鲤的唇角扯出了一个牵着恨意的冷笑,他恨恨一颦眉便将冻得刺骨的视线移开。
长公子淡然笑着,眼中却有莫名的忧虑。
“你恨他,天经地义,因为动手的人,的确是他,”接着,他说道,“然而不得不说的是……身为事外之人,我的确看出……上将军对那件事十分后悔。他说他宁愿在战场上杀一万人,也不愿在非战场之处杀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更何况那些人与自己无冤无仇。”
他见鲤不发一言地冷冷咬住唇角,见了他眼中的凄厉,又轻悄地问:“鲤,你刺杀他……似乎不止一次了吧?”
鲤忽然惊异地回首看他。
“但他一次都没有责罚你,只是始终小心地提防,却完全没料到你会在盛大的宴会上当着我与宴的面动手。说实话……”长公子淡然蹙额,微微清苦地笑,“我自幼所见的上将军,总是一副英姿挺拔、令人敬畏的模样,然而这几次与他的交谈,却让我难得地见到,他郁结悲伤的样子。我想他如今大抵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赎罪,尽管一切于事无补。”
鲤的手紧紧攥在膝盖上。
“长公子……靳氏……”他沉音许久,终于再次拾起了遗落的语言,低而不稳地问道,“这件事……真的是……靳氏做的吗?”
男子轻轻颔首:“众人心知肚明,却偏偏……没有证据。”
“靳氏为何……?”
“还能为何……?”宣于静央看着他的脸被埋在发下阴霾之中,不觉忧戚了声调地说,“还能是为何呢?”
“因为我祁氏与他共同扶立大王继承王位之后……只有我们……会威胁他们的权力了吗?”他抬起脸,含着恨,努力咬着唇齿间,颤抖不已的言辞。
长公子无言地笑。
“……如此简单?”鲤重重地,落下了这样的几个字。
“是的,”宣于静央应道,“如此简单。”
仿佛有什么,从神经上狠狠抽去了一笔。
鲤突然偏头闭上眼,发梢下浓密的阴影,埋不尽悲恸的神情。
看了,让人蓦地心伤。
宣于静央缓缓站起身来。
他来到他身边,然后,不在鲤预料地,扶着他,让他的头轻轻靠到自己怀里。
鲤霎时睁大了双眼。
高贵的公子动作极轻柔,将他护在身前时,落下的言辞也文雅而温柔。
他微微低下头去,以那种仿佛宠爱般的,小心翼翼的姿势揽着他,轻声对他说:“别伤心,伤心也无用……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没有什么,会比活着更好。”
他的言辞洒在耳畔,仿佛顷刻便将落入心里。鲤倏地睁大了眼,那一时,因他的举动而错愕得惊在了原地。
忽然觉得心跳变得不甚安分,他的脸颊瞬时宛如云霞。
他不明白对方的这个举动,究竟出于什么心理,于是局促得,甚至不曾想起把他推开。
直至身前的男子缓缓将他放开,相拥的体温也在那一时消散而去,鲤不知所措地将头转开,不去会逢对方的目光。
他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公子静央,究竟有着怎样的目光。然而他知道,自己从不曾这个样子。
后来在片刻的停顿之后,他的耳边传来了男子轻柔的笑声。
“吓着你了?”
“不……没有。”
“希望你不要在意……我只是,不想看你伤心。”宣于静央说。
那公子淡淡地笑着,看着眼前的人,那依然目光回避的样子。
颊侧染着的一点点绯色,让人恍然觉得,他并不像瓷那般冷。
似乎无法轻易地将气氛拾回之前的模样,宣于静央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对了,鲤,”他说,“差点忘了,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第13章:深衣(三)
当鲤缓缓展开一件露草色的深衣时候,他愣了一下。
料子是极好的料子,柔软而清清冷冷的,做工细致,泛着些细而软的光。从袖侧延伸而出的鸟羽细纹,一径盘到腰间,缠上挑了丝的精细的银纹,衬着下摆上的一径墨色。
宣于静央淡然而笑:“只可惜,略有些陈旧。”
“不,不会,”鲤听了他的话,如是说道,“这样华丽的衣服,公子为何……?”
他眼前的男子笑得并不在意。
“我料想宴理应为你准备好了一切,那末我也得表示一下才行。只可惜这样的礼物,未免太过寒碜。我平日繁忙,竟想不到有什么是适合为你准备的,总之,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公子何必如此……?对于二位公子……鲤感激不尽。”他真诚地,一字字缓缓言道。
“哪里的话,”宣于静央薄得似纱地笑了一下,沉声回道,“我宣于氏欠你太多。”
他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依然是宣于静央出言打破了这种难捱的沉寂。他说:“鲤,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言。”
他说:“穿上这件衣服,给我看看吧。”
这时,本是因未找到鲤而来,却在屋外立了半晌的鸣蝉,唇角一弧,悄声而退。
后来回想起来,鲤觉得,那一日的他无从措置思想。换衣之时,只觉得莫名地,血脉里有什么在轻微地颤动,令他不适,乃至于令他,在换置衣装掀帘而出之后,依然在回避着与宣于静央眼神的交汇。
有些什么,惶惑,而又惴惴不安。
却又好像有什么是值得依赖的,有什么,似乎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不那么寒冷。
然而莫可名状。
他轻轻展袖,缓缓转身,让他看自己穿上这一袭深衣的样子。他听到了对方的赞叹。
他后来终于抬眼去辨识了对方的表情。
公子静央始终温和而优雅,眼神与言辞中透露出的,是对他的由衷欣赏。
然后却有一刹,那温柔的眼神中染上了一丝苦涩。
宣于静央笑着,手指抚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轻轻地闭眼,缓缓地,从唇角吐出了意蕴未明的笑。
犹如染着,什么难以言喻的忧伤。
“长公子……?”他记得当时,自己不解地,轻声地这样唤了。然后身前的温雅而高贵的男子再次抬眼,深深地注视着他。
“很美,真的很美。没想到会这么合适,”眼前那永远带笑的,让人温暖的公子轻柔地说。
最后他念道:“这袭深衣,终于不孤独了。”
肤白如雪的少年睫羽一触,仿佛有轻柔的羽毛自波心划过,而后又了然无痕。
鲤一直觉得,他忘不掉那时,公子静央带笑的眼中蕴藏着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泪光。
长公子公子走后,他兀自坐着,着那一袭深衣,面对一盏色调氤氲的铜镜,许久。
长衣铺展于地,翻滚如莲。他有着疑惑,思绪纷乱。
他着实在想着些什么,却又觉得,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正在心头缠绕。
无端惆怅之处,亦不知何事萦怀想。
直至暮色四合,方有屋外传来的声响渐次将夜的沉寂打破。
“胡……胡说什么呢,我的卧房分明就在这里。”公子宴的声音,含糊不清而又音调不稳地从门外传来。
继而他听到的是辛垣焕波澜不惊的说话声:“公子,这是南院,你的卧房在北院。”
“这明明是北院。”
“公子喝醉了,所以混淆了南与北。”
“谁喝醉了?我、我看你才喝醉了,快扶我回屋!”
随着言语声的靠近,鲤疑惑地走到门前。
门上兀自有浅浅投上的几个人影。
“还不给我开门……愣着做什么?!”宣于宴含混地唤着,辛垣焕搀扶不住,那公子便斜靠在了门上。
辛垣焕些微松了手稍事歇息,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公子啊,这里可是……”
然而未及说完,内侧的鲤突然将门一瞬打开。
原本靠在门上的宣于宴身体突然跌落下去,辛垣焕吃惊之时急忙伸手去扶,不料眼前的男子却整个人倒在了鲤的身上。
始料不及的鲤足下未稳,步子一错便差点摔倒。
“哎哎哎!”鸣蝉急得在一旁慌忙大叫起来,下意识地向前方夺过步子。
所幸的是,离得较近的辛垣焕已将他们重新扶稳。
鲤余惊未了地睁大了眼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染了一身酒气与脂粉气的男人。
宣于宴缓缓扶住鲤的手臂,将身子支了起来。
“鲤?”他眼神有些游离,忽而酒面低迷地嗤笑,“你怎么在我房里?”
“……公子,你说什么?”鲤颦眉久矣,不知所以地看着他,然后将视线移向了身边的两位门客。
辛垣焕无奈地说:“我方才回来时恰好遇上公子喝醉了从老地方回来,便将他扶下车,但他有些醉了,坚持说这里是他的卧房。”
“我可没醉。”宣于宴不依不饶地说。
“这是公子本月已重复了十二日的话,”辛垣焕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假使公子明日发现今日真是醉了的话,请将臣的俸禄提升两成,如何?”
公子宴肯定地笑着,言词不清地说:“一言为定。”
鸣蝉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本公子要休息了,都给我退下!”他说着,胡乱地将袖子一挥,踉踉跄跄地,靠着几案斜下了身子。
鲤尚未出言,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这时辛垣焕说:“那么鲤,你到之前住过一宿的屋子去吧,让公子今夜在此歇息。”
他正应着,却陡然被身后的男子唤住:“等等。”
回顾之时,他只见宣于宴轻佻地笑着,说:“良辰美景,怎可无美人相伴……?鲤,你留下来陪我……今夜。”
听闻此言,三个门客顿时齐齐愣住。
看到鲤刹那间变得无色的脸,鸣蝉突然不厚道地“噗”出了一声。
寡言的鲤面中无色地望向身边的辛垣焕。与他目光交接之后,辛垣焕浅浅揉了揉眉心。
“鲤,节哀顺变。”高挑的男子淡颜一笑,音调便变得云淡风轻。
一旁的鸣蝉努力地憋着,明眸皓齿地笑道:“没事的鲤,公子喝醉之后,很容易就会睡着了,他只偶尔疯一会儿……只不过一偶尔就是一个晚上。”
鲤努力抗着肩上那大祸临头的压迫感,而后冷而含恨地念道:“辛垣先生,这……”
“别担心,”辛垣焕舒尔勾起唇边意蕴难测的笑,启步离开之时眼角往后一瞥,便轻声扔下一句,“公子喜欢的是女人。”
第14章:深衣(四)
灯盏映出的光腻腻地映在他们身上。
合了门,鲤无奈地应对着眼前斜倚在几案上的,那一身酒气,眼神不甚明晰的男子。
这时的他并不怎么想与他共处一室,尽管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于是鲤再次回身走到门口,说道:“公子,我让人给你拿醒酒汤来。”
“啰嗦……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面色微红的宣于宴不耐烦地絮叨,“你在这里呆着就好,就在这儿……哪里、哪里也别去。”
正当这时,宣于宴突然留意到了他穿着的那一袭深衣,霎时间,原本混沌的眼光中陡然尽是惊异之色。
他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他的身子,之后深深地蹙额,音调变得严肃地说道:“鲤,你……你把身子,转过来。”
他听闻,很是不解,但也只得缓缓向他转过身去,直至宣于宴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仿佛在辨识着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实。
“这件……这件衣服,怎么回事?”他发音不稳,惊异之情却溢于言表。
鲤径直回道:“这是今日长公子到府中来时给我的。”
宣于宴猝尔愣住。
“王兄?!”他煞是错愕地问,半晌之后却又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王兄怎么可能这么做?怎么会有人穿着这件衣服?哈哈哈……看来,看来我真是喝醉了。”
鲤心中的疑惑,顿时又升腾而起。
“公子……这件衣服究竟怎么了?”他立刻出言相问。
“你说那件衣服……?”另一间烛火静燃的屋子里,跪坐在灯盏前的辛垣焕眉峰淡淡相聚,疑惑地问道。
“是呢。”在他身边的鸣蝉说完,又欠过身附在他耳边,笑着,轻悄地说了些什么。
“这……”辛垣焕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
“先生,你说,难道长公子和他……”
辛垣焕轻声打断了他的话:“鸣蝉,这话不能乱说。”
“我知道,”明眸善睐的男子说,“只是,真有些暧昧呢,先生。”
“其实……”较年长的男人略略思忖,然后音调低沉地说道,“倒不奇怪。的确不是奇怪的事。”
“为何?”
“我是指鲤,”辛垣焕说,“心冷之人,最贪的,莫过于一处温情……”
“那么长公子呢?”
“长公子?”他淡然一笑,然后回答:“不好说。也许直如你所闻所见,也许,是想要替自己了却一个心结……”
鸣蝉不解,却又霎时来了兴致,略略偏头,仔细地问:“心结?”
但他迎来的是辛垣焕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那些事……鸣蝉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说你想知道……这深衣是怎么回事……?”含着唇齿间馥郁的酒气,宣于宴靠近鲤的身边,散漫而暗昧地笑着说。
他的靠近让跪坐一旁的鲤不觉后移了分寸:“是的,公子。”
“为何?”他戏谑地笑,有些咄咄逼人地,不停地问,“为何想要知道?……为何?”
“依公子所言,这深衣应当有些来历……那么被赠予这样的衣物之后,想要知道背后的故事,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他有些警惕地扬起眼睫看着他。
“当真如此?”三公子轻佻地笑,玩笑般地说,“你那么想知道……关于王兄的事么……?”
他脸色忽有一变,而后却一沉,旋即反诘道:“公子何出此言?”
随后迎来的是对方猾黠得好似无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