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宣于静央终于动了唇角。
“你怎么突然……?虽然你这么做,我很开心,但……”他突然音调阻滞,“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嗯。”辛垣焕简短地答,却依然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埋头温柔地吻了吻他的脖子。
万分诧异的宣于静央只因这种反常的举动,从耳根泛起了暮春般的红霞。
“你,你怎么了?事情怎么样了,焕?”他一直记得最重要的是什么,虽舒尔狂乱了心跳,却赶紧将他拨开。
辛垣焕虚弱地笑了一下。
等到他愿意主动对他示好的时候,时机却已不允许。
宣于静央留意到他的面颊上微微渗出了细汗,而且呼吸不甚平稳。
“你方骑马前来?如今究竟如何了?”宣于静央急切地问,轻抚着他的面颊。
“长公子,臣有东西要交给你。”辛垣焕轻轻喘息,定下了神色凝视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将手中的包裹端到了他眼前。
第80章:罹乱(二)
已至凌晨,冷月盘踞在空中,幽然摄人。
马车一路狂奔。
树叶在风中拥挤地喧哗,放眼望去,除去天空中仅有的光亮,城郊外的树林犹如一块沉凝的砚石。
危机四下潜伏,似夜中的猛兽伺机而行,撩拨起事出之前的蠢蠢欲动。
宣于宴不时将车帘挑开一角,之后又迅速放下。
鲤靠在他肩上,闭着玄色的眸子,眉头微微蹙着。
车身一晃,他便又一凝眉。
“睡不着?都已很晚了。”宣于宴关切地转过头,在他头边说,且用手拨了拨鲤额前垂下的细发。
“嗯……”他睁开了有些惺松的眼,低声回应,“虽说公子让我先休息片刻,但是在这般情况之下,怎么也不可能安睡。”
“休息一刻是一刻,毕竟你我总有一人要醒着。”他说,“现在是极易发生变故的关头。”
“嗯。”鲤说着,复闭上困倦却又难安的眼。自出奔以来,他的内心始终难寻安稳。然而眼角方阖上,却又因想到了什么,款款出声道:“公子……”
“何事?”
“你若回去……会不会比较好?”
他忽地这样说,使宣于宴揽住他腰身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你在胡说什么?”宣于宴有些愠然地将言辞掷出了唇角。
“那样的话,也许事情不会闹得如此之大,也不会没有斡旋的余地……”
“我不把你带出来,你就只能在那里等死……鲤,你这是在想什么?”他说着,挽起了他精致的面颊。
鲤充满了忧虑地看着他。
“我觉得,是我连累了公子……”他低沉的音调里尽是愧疚。
“说什么连累?是我自己要把你带出来的,事已至此,何必还去想?更何况就算是我错了,那也是落子无悔。”他定然地回答。
鲤愁眉不展地咂唇道:“可公子,这会毁掉你……”
宣于宴忧郁地笑了一瞬。
“是我心甘情愿,你又何必自责。别傻了……”他说着,搂住他的手缓缓收紧,“需要被担心的是你啊……每一次,你都被无辜牵连,不过这一次,我一定竭尽所能……”
宣于宴说着,轻轻吻上了他的额头。
鲤的心虽跃动着,但眉头依然紧锁不已。
“你应该这样想,反正你我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了不是?”宣于宴不由得谑然地笑。
鲤从唇角晕出了一点轻微的笑意。
他们相互拥抱着,在黑夜的包裹中紧紧相依,直至那一刻,危险的突然降临。
车身剧烈一震,嘶鸣的马声便将夜空猝然劈成了两半。
随后马匹受惊逃窜,引得车身乱撞不已。
“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情形令被抛开的两人霎时睁大了惊骇的双眼。
宣于宴竭力稳住平衡往驭手处撩开了车帘,却见眼前那人的身子躺倒在马背上,兀自没了头颅。
鲜血把马鬃染得斑驳。
“鲤,当心!有刺客!”宣于宴见了眼中情景,不由得厉声唤了起来。
正此时,突然有数枚锋利的箭镞带出划破空气的声响,一径射入了车厢。
极度的惊惧之中,宣于宴扑过去用身子挡住了鲤,两人从失去平衡的车厢中滚了下去。
几乎同时,车厢被不速而来的刺客们斜刀斩断。
鲤万分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黑夜里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训练有素的一群刺客,如蝙蝠般降临眼前。
“鲤!拔剑!”宣于宴抽出腰际佩剑,霎时喊了起来。
鲤从面颊上渗出了细汗,在黑夜里倏地拔出了如水的长剑。
虽是曾经刺杀上将军、挟持三公子的人,然而此时的他已与从前太不相同。
不愿意死,于是就有了惧怕的理由。
身体还保留着保护自己的本能,尽管一年多的幽禁使他早已变得孱弱。
刺客们围了上来,将他们包围在正中央,而就在这时,此前远远随行的五辆马车上突然驶上,数十名宫中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车厢。
蒙面的刺客没有准确地意料到这一点,在那一时齐齐慌了阵脚。
“来者何人?!胆敢刺杀本公子,好大的胆子!!!”宣于宴执剑相向,怒意升腾之中洪声吼道。
刺客虽有半晌的惊骇,却又瞬时恢复了凶神恶煞的形貌,并不回应宣于宴的问话,挥起长剑扑身上前。
其余的刺客遽然冲了过来,从身后围来的武士顿时劈刀相向。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闪烁的剑光将黑夜挑得雪亮,间或送出浓厚的血腥气息染红了紧绷的空气。
刺客虽训练有素,但不成章法,俨然有别于宫中武士,然而行动显得格外狠戾。
是时利刃突然刺到头颅近旁,鲤本能地偏头闪开,同时挑开对方的剑刃,但身侧却有另一刺客占了空隙咄咄而来。
宣于宴方解决了纠缠的刺客,顿时闪过腰身一剑向那人的手臂劈了过去。
继而是一声惨叫,鲤来不及反应,微挑的眼角就又锁住了从身边扑来的另一个刺客。
双方势均力敌,人数亦是相当,只是那些刺客不知是从何处来的意念,眼神似狼,步步紧逼。
体力不支的鲤不由得深深喘息起来。
一年多的幽禁牵累了他的身体。
夜太暗,杂乱的身影难以辨析,当察觉到有剑刃突然逼近之时,其招式已往往难以躲避。
“后面!”察觉力敏锐的宣于宴虽自顾不暇,却惦念身边之人。鲤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绷紧了神经去捕捉劈来的刀刃上的碎光。
兵刃相接,相互撞出沉重而令人心惊的响,此起彼伏于耳畔,足以震碎神经。
“你们究竟何人,胆敢行刺本公子?!反了!!!”愤怒的吼叫再次传了出来。
然而刺客咬牙不答。
实力相当,夜中那厮杀的声响正在升腾,黑夜的混沌甚至令人分不清究竟形式更利于那一方。
突然间,宣于宴听到了鲤的叫声。
一道刃光闪过了他的肩,血液从他素白的衣上染了出来,宛如妖冶的花朵。
“鲤!!!”宣于宴霎时冲了过去。
那数声惊呼遽然间加剧了厮杀的混乱。
宣于宴击开周围的剑刃将他挽在身边,鲤剧烈的喘息声令他本就绷紧的心脏几近破裂。
黑夜里有看不清的敌人,他们不知是否能逃过此劫。
他亦不知即便逃过此劫,前方又有什么样的刺客正在等待着他们,眈眈相向。
尽管早已料到会在途中遇上行刺,因此安插下了相随的车马,然而五辆车马已是随行的极限,再多便会轻易暴露目标。
他们的人都用在了这里。
宣于宴狠狠咬住了牙,犹如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唯有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公子,小心!”鲤见了宣于宴的停顿,又察觉到了身边围上来的刺客的动作,慌忙惊呼。
第81章:罹乱(三)
恰此时,厮杀中的众人突然留意到远处有铁蹄惊动。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等到了一声呼喊的降临,那洪钟般的呼喊使得眼下形势猝然改变。
领先而来的马匹之上,上将军樊川厉声怒吼,对身后一众士兵命令道:“护驾!保护三公子!”
他高举臂膀,挥剑一指,精锐铁骑霎时自身后如山洪冲出,一阵惊天的喊声撼得地动山摇。
持着火把的军队霎时将黑夜点燃。
“军队?!”刺客们一刹那自背后生出抽断骨髓的严寒,前所未有的惊骇刻在睁大的眼眸里。
极度紧张中的宣于宴陡然眼角一抬,笑了起来:“上将军?!”
“公子!未将来迟,万望恕罪!”骑马直奔而来的樊川挑剑三方,势如破竹,“公子与鲤可安好?!”
一听到樊川的声音,鲤苍白的脸色倏地变作了惨白。
他不能忘记那个杀了他全族人的男人,哪怕是在这般的情形之下,哪怕对方是为救他们而来。
宣于宴没有闲暇留意到他变化的脸色。
“鲤受伤了,带他离开重围!”宣于宴唤道,然后将鲤推向樊川骑马而来的方向。
“公子,你先出去!”鲤背后一冷,慌忙地叫。
两人正推辞,樊川已须臾驾至眼前。
“上将军,先带他走!”宣于宴大吼一声将他推向樊川的马匹。
樊川的心里也有一瞬的紧缩。
然而尚未等鲤反应过来,他却被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挽起,迅速拉到了马背之上。
“公子稍等片刻!末将马上派人前来将公子带出!”樊川火速回马而去。
马背颠簸得厉害,厮杀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冷峻的剑光,将夜黑劈成破碎的图画。
鲤只是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那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始终不发一言。
数只长箭凌空射来,樊川手中利刃一闪便将它们斩做两半。
“副将安在?!速去搭救公子脱围!其余人等给我抓活的!!!”那英武的男人洪声一吼便惊慌了夜色。
但樊川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与背后的他说话。
后方,一辆四马并驾的车火速驶来。
樊川迅速拉紧缰绳,马匹猛然起身嘶鸣,后蹄站立,后降下前蹄。
倏忽车停,有人闻声将车帘揭开,从中显出了一张苍白而焦虑的脸。
“……长公子?!”当看清那张脸时,鲤难以置信地唤出了声。
宣于静央沉沉点头,迅速起身将他从马上接过:“鲤,宴如何?!”
鲤惊慌地说:“公子尚在重围之中。”
宣于静央听闻,迅速正色转头面对着樊川:“上将军,速速将宴救出。”
“是!”马上的男人抱拳一躬,而后望了鲤一眼,从眼中收起一角凄凉的愧意,火速策马回鞭而去。
“长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鲤捂着伤处,惊诧地问。
宣于静央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话,却急忙向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声,于是随军的医者赶紧开始为鲤处理伤口。
“不愧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比我预想的实在快了不少,否则恐怕已酿成大祸。”宣于静央紧紧地蹙眉,“当然,也幸好宴离开王宫一定路程之后,故意放慢了行进速度。”
“为何如此?”之前虽有所察觉,但鲤依然不解。
“为了让刺客来得及动手,”他翕合着泛白的唇角,恨恨地说,“这样才能让对方在我们手上留下把柄。然而随行武士不能过多,否则难以在途中隐蔽,因此这个举动十分危险,援兵若赶不及,恐怕就……”
鲤留意到宣于静央面色有恙,眼中万分疲惫地布满了血丝,却又满盛着紧张,似是受了莫大的折磨。
不知何时,车外的搏斗声已越来越弱。
“抓活的!不能让他们自尽!”车中的他们陡然听到了樊川的命令声。
宣于静央与鲤起身出帘,连忙往厮杀处眺望,却见到了令他们骇然的景象。
摇曳的火光之下,他们亲眼看到几个被困住的刺客将长剑横在脖子上猛地一抹,而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身子。
几乎在同一瞬间,已被捆绑的刺客竟齐齐咬舌自尽。
他们看着眼前的场景,徒然睁大了眼。
对方的这种举动无异于让终于能落在手上的线索,突然被生生抽去,拉出掌中的一线锐利的伤痕。
副将策马前来,翻身下马瞬时跪倒于地。
被带出的宣于宴赶紧下了马。
“王兄!鲤!”气喘吁吁的宣于宴抑制不住,赶忙唤道。
“宴!有没有受伤?!”宣于静央赶紧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他以宣于静央的肩支撑身体,说完向鲤问道,“还好吗,鲤?”
鲤颔首。
“那就好……”宣于宴突然松懈下来,虚弱地喘息不已,“那就好……”
“没事了,宴。”宣于静央眉间的紧蹙依然没有舒缓,但却关切而痛惜地轻轻拍着他。
“那些刺客居然……全都自尽了!”一念及此,宣于宴愤恨地咬住了牙,气得不住地摇头。
宣于静央沉音半晌,兀自说道:“没关系,我有办法。”
他转而对众将及士兵下令道:“把刺客的所有兵器收缴上来!一个不留!”
“是!!!”众人山呼而应。
“兵器?”宣于宴正是不解之时,突然又因想到了什么,忽而问道,“……是焕的主意?”
然而他突然见到,本就有些失色的宣于静央眼中一怔便不再说话。
“王兄……?”他疑惑地问,看着他倏然就变了的脸色。
宣于静央因难忍而扶住了头颅,而后整个人如失重一般,突然倒在了他身上。
第82章:罹乱(四)
“长公子操劳过度,需要好生歇息。”医者在车中合袖道。
“只是如此?”坐在一旁的宣于宴匆忙地问。
“回公子,只是如此。”
他说完,垂首而退。
晕阙过去的宣于静央面色青白,宣于宴和鲤依然不乏焦虑地跪坐在他身畔,听医者那么说,樊川虽松了口气,但神情如他们般不稳。
马车停在山旁隐蔽。
车上的人许久没说话。
偶尔交汇时,三人的目光都显得十分微妙。
这时,是樊川首先沉声说出了一句:“公子,不知末将可否……”
他素来英武果敢,然而这时却言辞不甚清晰,煞是难言。
“何事?”不想惊扰宣于静央,于是宣于宴轻声问。
“末将有些话想对鲤说,不知是否……”
他出言踌躇,而那句话一递出唇角,便倏地引来了鲤绷紧的视线。
鲤的脸色一刻也不舒缓。
宣于宴望向身边的白皙少年,踟蹰再三,终于说道:“鲤,你与上将军出去说说话吧。”
鲤没料到他会那么说,心底的复杂感触一涌上眼底就化为一片惊诧。
“可公子……”他急急出言。
“上将军有话要说,你就去吧。王兄需要休息,我留在这里陪着他。”末了,他又补上了一句,“上将军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