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温用力拧好水壶壶盖,知道段珀这是在抱怨段提沙。这父子两个终日好的蜜里调油,哪知一旦翻脸,段提沙下手竟是这样的狠。
段珀现在依旧是不大和外人讲话,只对岩温嘀嘀咕咕:“我的耳朵里在响……千万不要再开炮了,我的脑袋都要被震碎了。”
岩温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其实炮声并没有可怕到那种地步,是段珀本人现在受不得巨响。
这时一名侦察兵跳跃着从林深处跑过来,向段珀报告道:“老虎少爷,那边山谷里已经交了火。还有一支五六十人的队伍,想要从东边上山,也被我们追上了。”
段珀想要保住段家庄园,因为这处庄园的地理位置绝佳;而且住了若干年,也比较有感情。目前他要做的就是指挥队伍扰乱国际纵队的行军路线——如果没有明确的方向和道路,那国际纵队是绝无可能找到庄园的。
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他要亲自上阵;但他又怕死,总觉得前线一带弹片乱飞,很容易就能切开自己的肚皮。权衡之下,他索性躲在了这处比较安全的小山林中,不远不近的发号施令。眼看局面得到了控制,他身体不适,便打算率队撤退,追赶段提沙。扶着树站直了身体,他扭头看了岩温一眼。
岩温一直在盯着他。双方目光相遇,各自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段珀把脸转向前方,对着周遭这一群卫士挥了挥手:“走!”
枪声是突然响起来的——就那么一声,清脆又突兀,当场就把段珀放倒了!
岩温在下一秒纵身一扑压上段珀,同时拔出手枪就向前方扣动了扳机。其余卫士端起冲锋枪,也应声向四周发起一阵密集扫射。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此地山高林密,战斗双方甚至都看不清敌人身影,全凭直觉开枪射击。段珀的卫队人多势众,虽在开战初期被打死了两个,可是随即这些人就眼明心亮的镇定下来,就地隐藏,寻找目标。在一阵爆豆般的点射过后,卫士们投掷出烟雾弹与手雷,在一片乌烟瘴气和冲天火光中又扫射了一番。趁着大乱,他们打算进行撤退。
岩温清晰的听到了段珀的呻吟,就知道对方此刻尚且存活。轻手俐脚的起身退后一步,他怕段珀也跟着自己爬起来,故而连忙弯腰抓住对方两只脚踝,飞快的把人向后拖去——在流弹满天飞的环境里,地面总比上方更安全一些。
段家卫队退却了,他们的敌人,国际纵队中的一支小分队,也在同时一起撤离。这场战斗开始的太仓促了,双方都没有做出准备,同时却又势均力敌。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小分队不得不暂时放弃这条路线——他们以为自己遇到的只是一队普通士兵,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可以捉住段珀了。
段珀的小腿上中了一枪,这当然是不致命,不过鲜血可是流了许多,半条裤管都被浸透。岩温背着他向前狂奔,希望尽快赶上段提沙的队伍。
其实在这之前,段提沙那边也遇到了一队拦路虎,可见这本来是一场十分周密的围剿,要把段提沙集团一网打尽的。不过段提沙打了一辈子仗,又极其熟悉地形,所以不慌不忙的做出还击,颇为轻易的就赢得了胜利。然后他们吊索桥过山涧,抄近路直奔了杜师长的营地而去。段提沙扶着副官长,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心想这个混蛋老虎,怎么还不赶上来?
段提沙在下午四点多钟抵达了营地,混蛋老虎依旧是没有出现。
119.伤
岩温等人在半路上,遇到了瘴气。
他们知道瘴气的厉害,慌忙转换方向逃避躲开。段珀伏在岩温背上,疼的呻吟不止,鲜血顺着裤脚,滴滴答答的向下淌。
岩温知道段珀不是个能忍痛的,心里也急于追赶段提沙,所以跟着人群东一脚西一脚的狂奔不止。段珀被他颠的浑身乱颤,伤处越发疼的厉害,让他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唉哟……”他带着哭腔在岩温耳根处哼唧:“唉哟……”
他随后呜咽了一声:“疼死了!”
瘴气来势汹汹,威胁了整面山坡上的一切活物,包括国际纵队和段家卫队。岩温等人被迫在一处僻静地点暂作休息,片刻之后启程再走。如此反复了许久,他们终于是迷路了。
他们在大山里转惯了,偶然迷路也不是很怕,吃饱喝足后继续上路,别着急,总能再回到正途上去。可是段珀负伤了,那血没完没了的流个不停,他们没法子不着急,可又是越急越乱。
最后,在傍晚时分,他们约摸自己是走到山林边缘了,而且有了鬼打墙的征兆,就在一处小山包上停了脚步。岩温把段珀放到草地上趴好,随即蹲下来,先去看了他的伤情。
子弹打在了右小腿上,就在腿肚子的正中间,不偏不倚。岩温用匕首割开了那血淋淋的裤管,只见那腿上一片血肉模糊,因为不是贯通伤,所以那子弹必然是藏在肉里、卡在骨中了。
岩温不能就这么马马虎虎的给他胡乱包扎上——凭眼下这种天气,伤口过不了多久就会溃烂。可他不是医生,眼下又只有一把匕首和一双手,怎么办?
段珀在哭,一边哭一边颤抖,涕泪横流的回过头来望向岩温:“子弹还在里面,是不是?”
岩温点了点头。
段珀呻吟了一声,眼前忽然闪过了副官长的身影——副官长当初伤的是手,可是烂来烂去的,半条手臂都没有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段珀的灵魂。几近绝望的向岩温伸出一只手,他咧着嘴一边哭一边含混说道:“把子弹挖出来……给我上刀伤药……快点啊……”
岩温屏住呼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探头正视了段珀,神情漠然,眼神雪亮。
段珀的手落在地上。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忍无可忍的薅起了一把青草,哭的声音都变了:“呜呜……我不能没有腿……快点,让人按住我!”
段珀敢忍耐,岩温就敢动手。
几名卫士当真走上前来按住了段珀,有人将一块洁净手帕卷起来塞到了他的牙关中。段珀看不到后方情景,就觉着自己的脑袋快要疼的爆炸了,至于小腿,他则是根本不敢去想,他还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岩温跪在地上,用打火机的火苗反复燎了匕首刀刃。军中常见的刀伤药粉,往日常用结实的小塑料袋装好分给士兵的,如今也被卫士们贡献出来,摆放在了一旁。
然后岩温放下打火机,对着段珀的小腿动了刀子。
段珀的额头上浮现出了青筋,一张脸则是白中透青,不是个人色。压抑的惨叫从喉咙里扭曲传出,再被手帕堵回喉咙里。在痉挛一般的恍惚中,他只感觉正有一副火焰喷射器对准自己的伤口持续喷火——三千度的火焰,还没来得及发展壮大成一团烈火,便被他的伤口尽数吸收了进去。他不由自主的开始奋力喘息,因为害怕自己一口气呼出去,就再也吸不进来了。
岩温心疼段珀,知道对方快要疼死了,但他这人就是手狠。段珀在卫士们的按压下已经呈现了抽搐的状态,可他还是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指头插进对方的伤口中,毫不含糊的强行抠出了子弹。
帮忙的卫士递过来一小瓶酒——就是山中常见的果子酒。岩温刚要用这瓶酒给段珀清洗伤口,然而心中一思忖,他把酒又递了回去。
他感觉果子酒还是不大干净,怕弄巧成拙,反倒不好。
刀伤药粉被成把的洒在了段珀的小腿上。一名卫士的衬衫是所有人中最雪白最洁净的,这时就被撕成一条一条,当做绷带使用。
段珀疼的晕了过去。
这时那果子酒派上了用场。岩温把段珀抱在怀里,将瓶口贴到了对方唇边,慢慢的倾倒。
段珀没什么知觉,果子酒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岩温见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喝了一口,而后低头哺给了段珀。
他是不懂得世间法则的,也不需要去懂。他得让段珀咽下几口又酸又苦的果子酒,这东西有刺激性,能够提神。
旁边的卫士也不管他,自顾自的搜索身上食物,要在这傍晚时分填饱肚皮。
岩温一直抱着段珀,抱到凌晨时分。
段珀微微的有点发烧。岩温像狗一样屡次抽动鼻子去嗅他那条伤腿,结果每次都只嗅到了淡淡的药粉味和血腥气。
这样很好,起码能够证明伤口没有很腐烂。
在天色蒙蒙亮之时,他背起昏昏沉沉的段珀,招呼同伴又上了路。
这回前方没有瘴气挡路,他们辨明方向谨慎行走,果然很快就踏上了正确路途。
120.段提沙的思想
岩温知道段珀很疼,可是他连句安慰的言语都不会讲,只能是背着段珀向前疾行。段珀昏昏沉沉的搂着他的脖子,头脸就贴在他的后颈上。他自己感觉着,段珀好像是烧的更热了。
于是他提起一口气,越发加快了前进速度。
岩温等人没有抄近路,因为横越山涧比较危险,宁可顶着大太阳穿林子。怀揣着饥饿肚肠急行军了整整一天,亏得他们都是精壮的小伙子,竟也一鼓作气的赶到了目的地。
段珀的卫队在战斗中丢失了电台,同所有部队都失去了联络。段提沙坐在营房中苦等,急的快要呕血,一夜不曾合眼;如今见这帮家伙终于是灰头土脸的跑回来了,他又惊又喜,腿脚都比往常灵活了许多,连跑带跳的就出来进行迎接:“臭老虎——”
随即他的脸色变了:“老虎?”
岩温背着段珀奔波了整整一天,虽然段珀不重,但他那双臂也累的有些哆嗦了。抬眼望着段提沙,他小声答道:“少爷的小腿中了一枪,子弹已经挖出来了,没有药,少爷在发烧。”
段提沙见段珀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是个昏迷不醒的样子,就吓的肝胆俱裂,连忙一叠声的呼唤军医。这时杜师长走出来,见此情景,也立刻动手帮起忙来。
岩温背着段珀走进营盘一处房屋中,想要把段珀放到床上,手臂却是酸麻的不听使唤。段提沙站在后方,一把就将段珀拦腰接过来抱住,然后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俯身把人放了下去。
“老虎?”他用手去摸段珀的脸:“爸爸在这里呢。”
段珀张开嘴,微微的吐了一口气,却是不能够睁开双眼。
这时军医走上前来,为段珀注射了一针青霉素,然后趁着他没清醒,又抓紧时机解开了他那腿上的绷带。段提沙站在一边看着,就见那伤处连皮带肉乱糟糟的被撕开,药粉和黑血混在一起和了泥,又腥又臭的填在了弹孔里,周遭皮肤肿的颜色和质感都变了。
这并非是段珀第一次挂彩,可是当段提沙亲眼看到此种情景时,他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扭曲起来!
他的老虎啊!
军医为段珀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果段珀此刻醒来,定要活活疼死。
万幸,他没醒,他是在午夜时分才醒过来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袋正枕着段提沙的大腿。
床是单人床,一侧紧贴墙壁;段提沙贴着床头靠墙坐了,本是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然而段珀只微微动了一下,他就立刻有所感应。睁开眼睛低下头,他在儿子的目光中微笑了:“老虎。”
段珀声音很轻的回答道:“爸爸。”
然后他又问道:“岩温呢?”
段提沙伸手摸着他的脸:“他好好的,睡觉去了。”
段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嗯,活着就好。”
父子两个对视良久,段提沙忽然战栗了一下。深深弯腰和段珀额头相抵,他闭上眼睛,挤出一颗眼泪。
“老虎,爸爸对不起你。”他的声音中带了哽咽:“你不愿意打仗,可是爸爸一定不听,还动手砸你。结果今天泰国人打过来了,爸爸却先带着人逃走,让你留下掩护……你不是个该上战场的孩子啊……”
段珀把视线移向上方那黑洞洞的天花板,无言的微笑了一下。
段提沙的眼泪落到了段珀的睫毛上。伸手紧紧搂住儿子的上半身,他喃喃的哭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就他妈出人命了……”
段珀闭上眼睛,依旧是笑:“我才不信。”
一个人的思想眼光,总是要随着成长来变化的。段珀先前对于段提沙,是无条件的衷心崇拜和依赖;可是事到如今,他人大心大,也渐渐看清了父亲的本质——父亲很聪明,很残忍,身体与头脑是一样的灵活,但是任性妄为,为所欲为。
段提沙仿佛永远处在一场濒临失控的狂欢中,随时预备着发疯,没有人能够制得住他。段珀并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所以尤其感到无可奈何。而在被他“打坏了”之后,就更是灰心了。
他自知不是段提沙的对手,因为立场不够坚定,而且斗志也很有限。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他在针扎火燎的疼痛中叹息一声:“随便你啦,反正我就这一条命,陪着你混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段家军和国际纵队在山林中打起了游击战。双方不分胜负,慢慢的就把游击战打成了拉锯战。国际纵队并没有轻易撤退,而段氏父子躲在杜师长的营地之中,一时半晌的也回不得家了。
段珀上过几次战场,可是骨子里却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对战争没有兴趣,总怕自己会被碎弹片割破肚皮,身体又不够强壮,射击时甚至抵挡不住枪支的后坐力。腿上的枪伤让他终日喊痛,段提沙让军医给他打了两针吗啡,效果倒是有的,不过段珀自己担心,不肯再用。
段珀的伤腿一动就疼,甚至不能下床。岩温伺候着他的吃喝拉撒,承受着他的挑三拣四。而每天在段珀换药的时候,他会尤其的遭罪——狂呼乱叫的段珀是真的会咬人,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亏得他皮糙肉厚,流了血也不在乎。
这天下午,岩温坐在床边守着段珀,两人一起都是昏昏欲睡。忽然那段提沙迈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小板凳。
弯腰把小板凳放到床边地上,他口中唤道:“老虎,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段珀半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嗯?”
段提沙费力坐下去,感觉自己那腰腿关节都好像是生了锈,活动起来就要吱嘎作响。扭头见段珀把双手扬在枕边,他便伸手过去握了一只,攥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搓。
“老虎,泰国政府出了一千万铢,要我的脑袋。”
他垂着头低声说道:“这个时候投降,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你说呢?”
段珀无声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缓缓的阖下了眼皮:“你怎么了?你真舍得投降?”
段提沙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最后他放开段珀的手,压低声音咕哝道:“我不是打不过,也不是打不动,我是——”
他扭头望向门口,眉心处皱起了一个深刻的“川”:“反正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不能接受软禁,我这辈子自由惯了,我不能让人一直监视到死!”
段珀再一次睁大了眼睛,并且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爸爸,你不是在和我说真的吧?!”
段提沙抬手托了下巴,微微撅嘴望向了门外的光明世界,神情是极度的怅惘,因为感觉自己为了儿子,把一生的功绩与辉煌都牺牲掉了。
自己太伟大了,太悲壮了!
段珀不能正视他的面孔,挣扎着向床外探过头去建议道:“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去向泰国人投降?他们现在已经和美国人串通一气了!”他又急切又兴奋的去抓段提沙的手臂:“我们可以和缅甸政府谈一谈嘛!”
段提沙心情正在激荡,故而咬住嘴唇没有动——因为他感觉自己这半辈子活的好像史诗一般,太不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