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听到这些所谓的唐门往事时,他没有一点触动。在他眼中,这些不过就是必经……如果连这些“必经”都没有,唐门迟早完蛋。
“没想到……小兄弟竟然对此深有见解。”司徒焰习惯性要去摸袖中的扇子,才想起“画骨扇”早在那天破阵时被毁了。
“不、不是见解。”施文然此刻表情有些冷漠,“只是习惯。当你看多了、经历多了,你就会觉得这些其实都是理所当然。而且司徒少爷你想,这么多年了,总是那些老一辈的人掌管着唐门,老的不死,新的自然无法脱颖而出。”
“比方说?”这次换了南宫天宁问道
“比方说……恩,就像一个会计,不不,就像一个管帐的。任何钱财的进出都由他一手包办,很多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他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像这样的人,基本越老越不可靠。”施文然难得说点这些年来看过的事,于是口气也便得飘然,“你说唐门有十四位族长,每个人都必然有自己的亲信,每个人都必然有自己的根基自己的势力……如果关系好也就算了,要是本身就有干戈呢?要是本来就已经不和了呢?”施文然不说的很明,只是在那张名为“唐门往事”的纸上轻轻戳破几个口,至于能看见那张纸背后的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而且假设他们都已经在唐门多年了……那么他们一定是从小入得唐门,说不定他们的父亲、祖父等等等等都为唐门谋事,那么这样延续下来,少不了有些……恩……”施文然在此打住,因为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得太透。
“哼,”南宫天宁冷哼一声,接下了话,“少不了有些人会以老卖老、仗势欺人……更或者……”南宫天宁也不说了,大家心知肚明。
施文然尴尬笑笑,耸了耸肩,便不再多说什么。
“所以小兄弟你的意思是……”司徒焰沉吟片刻,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施文然。
“我的意思就是……其实根本不用管过去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管那时死了多少人呢?他们能活过来吗?那些事实能因为我们这些没经历过的人一些回忆一些猜测就重新来过吗?”施文然锤了锤有些酸疼的肩膀,呵了口气,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觉得很舒服。
“想知道过去,就好好继续现在……因为现在是建立于过去的基础上,就像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一样。”
“哈哈!”
此时突然传来连声大笑,那笑声中气十足、威严四起,但仔细一听就能听出其中的外张与傲然。
“你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唐某佩服,尤其是最后那句,你之前既已说得那么透彻,何故独独这最后一句就如此隐晦?”
第四十七章:虽人善、不可欺,无关是非地。
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身黑衣,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他手握茶杯潇洒自若,淡淡抿了一口后继续笑道,“不知这位少爷姓何名何,唐某在山上多年眼界有限……你年纪轻轻就如此置身事外,唐某猜,在江湖上,你一定有个名号。”
“我没有名号。”施文然半眯着眼,虽然他视力好,却也看不清那人长相,总觉得那人刘海实在太长,散乱开来将他半张脸都遮在阴处,只剩下一只眼睛灼灼有神地盯着他。
施文然被他盯得很不舒服,那感觉就像一只鹰在浩瀚的天空最上方捕获他的猎物,一但锁定目标,任凭你上天下地,也插翅难飞。
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警觉,一种施文然已经太熟悉的,对危险的警觉。
那人一听就缓缓直起身,一手扬起将长法高高挽了起,也不知手上从哪里多出了一根发带,然后扎了起来。
顿时整张脸就变得干净了起来,至少施文然已能看见他的样貌。
很英挺、而且给人硬朗利落的洒脱,只凭这一张脸,施文然就敢断定,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如果刚才你的话属实,不,如果刚才你说的话都是事实……唐门确如你所言那样,那么换成是你,你有何高见?”他说完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施施然朝施文然走了过来。
再走近几步时,施文然瞧见他手里有一把刀,然后用刀再削着什么,那东西施文然瞧不分明。司徒焰不动声色踏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施文然半掩在自己身后,施文然皱眉,但没说什么。
他想了想,于是慢慢开口。
“没什么高见,不过是一点想法而已,听过就忘了吧。至于称呼……恩,我姓施。”
“施?”那人眉头一扬,“我该叫你什么,是叫你施主吗?”他径自说完径自发笑,言语中有那么点讽刺的意味,“年纪轻轻便已出家,为了什么事想不开?”
施文然对他的讽刺毫不挂怀,只是轻描淡写回道,“你要这么喊也没事。”他说完就朝对行了一个大礼,“施文然见过唐……”
“啊哈哈哈哈哈……”那人有片刻失神,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走到施文然面前与他面对着面,司徒焰有点担心,却让施文然拉住了袖子,示意无妨。
“多年在唐门呆着,倒真是成了井底之蛙……”那人笑完终于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幽幽报出了名字。
“我姓唐,单名一个涵字。”
“那你是唐门什么人?”施文然虽然与他只一面之缘,却放开了胆子直白地说话。
施文然见过的实在太多,看过的人也实在太深,他心里清楚明白,与这样一个有着如此气场的人谈话,与其畏畏缩缩得不到尊重,不如做回原来的自己。
做回那个与黑道打交道的施文然,而不是已经离开人世与他毫无关系的纹染,毕竟……没人知道他,不是吗?没人见过他,不是吗?于是这么一想,施文然抬起头与他直视,眼中的光彩却已重现傲气。
唐涵一听连连点头,与之前的放肆毫不相称。
“不错,你倒是不错。一般门中子弟都叫我六族长……”他笑意盎然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施文然,然后就这样笔直地、毫无怯意地,对上了施文然的双眼。
“当然……我更喜欢别人喊我唐左护卫。”
南宫天宁一见唐涵塞进施文然手里的东西,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
那是一条蛇,一条死蛇……却被他用刀削了皮,鲜血淋漓的东西一开始在黑衣的衬托下并不分明,如今换了人,施文然洁净的白衣立刻被红色染得不堪入目。
施文然看着手里湿滑的东西,眼睛眨了眨,司徒焰觉得那眼光带出一阵同情,却被他强压下不忍流露出来。
“唐门的待客之道真是特殊。”司徒焰一甩手,施文然手里那物便摔在地上。
唐涵冷眼一瞥,然后又收回目光冷冷瞧着施文然,倒不是他喜欢看这个年轻人,而是这个人太过镇静,镇静到唐涵这样高傲的人都为之侧目。
江湖上有姓施的年轻人吗?
有,他记得那个人姓施名尘封,但此人性情卓然、风流倜傥,乃封之谷少谷主……但此人并不叫施尘封。
施文然……名字于心默念一遍,唐涵记下了。
施文然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说不出什么感受。他有点怜惜,但也觉得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就这样丢在地上,不好吧?”蹲下身将那东西捧了起来,也不嫌脏不嫌恶心,“死就死了,死了就应该埋了。”他不找人帮忙,走到一边的土园边,徒手挖了起来。
“我帮你。”南宫天宁出乎意料地有兴致,于是陪着施文然一起挖土,只不过他这人毕竟是个少爷,侧头想了会儿索性用随身的剑鞘一下下松着土。
待两人把蛇埋入土后,已是一烛香的工夫。唐涵背手而立沉默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司徒焰本想帮忙,但觉得三个大男人一齐蹲在那头稍觉太过,便趁着这当口与唐涵搭起了话。
“在下司徒焰,多谢唐门几日款待赐药。”
“客气。闯阵不易,唐门有令,凡破阵之人,不论正邪、不论是非……皆相救。”唐涵淡淡道。
“天宁身受剧毒,我与他特来唐门求药。”司徒焰转身施礼,神情恳求,“您贵为唐门族长之一,还望赐药。”
“身中剧毒,又怎么还没死?”唐涵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施文然身上,仿佛一人中毒是死是活,与他无任何关系。
司徒焰心中一怒,但强行压下,忍气道,“因缘际会,恰巧遇见了云游四海的少林方丈相助,才幸免于一死……但是天宁体内的毒只解了一半。”
“少林方丈慧觉?”唐涵略感意外,“那既然救都救了,怎么又救了一半撒手不管了?慧觉什么时候这么多事了……”唐涵此生最恨那些大慈大悲,口里宣着佛号,打着普渡众生的名头四处招摇撞骗的和尚。
“少林方丈慈悲为怀,不忍天宁受苦,化去他一半内力保住他的性命……可是仍残留了一半的毒,慧觉方丈也是束手无策,所以才指点我们来唐门寻求解药。”对唐涵的冷漠无情,司徒焰心里直感叹,唐门中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子,一样的毒辣。就凭刚才那条蛇,即可知唐涵此人脾性怪异,手段残忍。
唐涵勾了勾嘴角,径自走向已经埋好了蛇的两人。
“你这么做,是间接指责我的残酷、还是故意要告诉我们,你好善良好慈悲?”
施文然听后不答反问,“这是毒蛇?”唐涵道,“不错。”施文然却笑了,“据说毒蛇的皮可以做成药物用来治疗,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是你把它的皮剥了,应该是有用的。”唐涵微微一楞道,“你懂毒?”
施文然站了起来,看着那微微鼓起的土,“我不懂,只是听说过……就算没有听说,一般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去剥一条蛇,除非对自己有益。”
唐涵忽然一问,“你难道就不认为,这很血腥很残忍很见不得人?”
施文然拍了拍手里的尘土,上面还残留着腥气的血味,现在他开始觉得这味道不太舒服了。他转身看着唐涵,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人本来就很血腥,剥一条蛇,不算什么大事。有本事你把自己剥了,我就觉得你够残忍了。”
三人被这句话说得一震,还不待南宫司徒二人回神,唐涵忽然仰头长声一笑,那一笑说不出的痛快,与之前的诡异轻蔑完全不同,好象一个寻求一个答案多年的人在终于得偿所愿之后的无限畅快。施文然被那一笑震得耳朵都疼了,伸手捂住了耳朵。
“我叫你文然如何?”唐涵一笑过后显然语气都变得不同了,他对施文然极感兴趣,连带冷漠也渐渐撤下,反而像个多年好友那般对施文然又客气又亲近,“你就叫我唐涵吧。”
施文然也不谢,直接点头道,“唐涵。”
唐涵甩袖说了句“痛快”后,转过身身朝着司徒焰笑了,“既然是要治毒,唐某感说,唐门上下还没人比我更出色半分。”
“如此,司徒焰在此,多谢了。”他实在不知此人为何前后变化这么大,但一听唐涵言语间已有愿意解毒之意思,赶紧收起了心底疑问,恭敬谢道。
南宫天宁还不清楚事态的变化,纯粹地认为唐涵性情古怪,见司徒焰既然道谢,自己也赶忙跟着一并谢过。
“先别谢那么早……”唐涵高深莫测地盯着南宫天宁,“你身上的毒,还要看过才晓得。”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不喜欢少林更不喜欢什么方丈……但连慧觉那老头都不避讳的毒,一定不是什么好毒。
不不,他心里暗想,一定是好毒,说不定还是一种好到过了份的毒。
“文然……”他轻轻说,“文质、决然……好名字。”
“谢谢。”施文然已经忘了自己名字的由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自己叫什么。“南宫少爷身上的毒很严重吗?你能救吗?”
此言一出,唐涵费解,“你不同他们一道?”
“我和他们只是同路,所以认识了,我……”施文然对于自己的身份难以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倾风楼”的人。南宫天宁替他说,“他是‘倾风楼’的人。”
“哦?‘倾风楼’……”唐涵忽然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字道,“你是‘倾风楼’什么人?弋倾文同你什么关系?”施文然被他问住,正不知如何再说时,不远处却已传来熟悉的声音。
“自然是极重要之人了……”
四人同时寻声而望,不用多说,这样轻佻缓慢的声音,除了弋倾文,在场的司徒焰、南宫天宁,包括施文然在内也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人。
“倾文……”施文然一见他就脱口道,唐涵听了立刻双眼半眯了起来。
只见声音的主人从远处朝着他们走来,其眉如丝、其眼如华,其容如月、其情如水……他缓步而来的姿态轻意悠然,他淡淡挂在脸上的微笑轻飘自在……他眼中滑过的光彩如此刻静谧温软的日照,他背手一步一步的身影如苍茫遥远一种回忆。
那回忆唐涵记不清了……很远很远,像一个离去多年的人回到最初的地方,让人莫名怀念、莫名感慨。他想,他不是个有情的人,他只是一个无情的制毒之人。
他飘渺的一丝笑如此柔软如此动人,无声无息,但谁都可以感受,谁都被允许享受……他为谁而笑无人知晓,只觉得一定有什么珍贵的、无双的、入了他的眼,所以他那样微微一笑,让人生生将铅华看成年华、年华忆成风华。
这是一张让人一见就此生难忘的脸,他是一个让人一见就感慨万千的人,却也是一见便知晓此人身边一定布满了危险。
可能是因为他的笑、可能是因为他的笑里有着太多的虚假太多的轻蔑……而最让人费解的,却是此人毫不掩饰在那份微笑底下隐藏的轻视与不屑。
所以唐涵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这份轻蔑。
他就是唐门公主唯一的儿子,他就是那个……除了名动天下的风析之外的,“倾风楼”另一位楼主。
他是弋倾文。
他,当然是弋倾文。
“唐涵……”几乎是吐气如兰般念着的名字,唐涵知道这样的形容并不恰当,可他就这样想了。
男生女样并非福貌……此人一定会劫难重重。
唐涵第一次开始想,但愿这人的劫难,不要轻易落在唐门头上……否则,福祸只在一朝一夕。
“弋倾文?”如此气场配上如此华丽的装扮,加上施文然对其的称呼,就算是用膝盖去想,唐涵都不会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