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立刻抬起头,施文然只是笑得随意,“我猜错了吗?”
“不、不,你没说错,你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孩子,我一直在等着你父亲回来,回来原谅当年的我们,回来继续接任掌门。”
其实唐门近年来也有不少出色的弟子,制毒的高手,唐门如此事不关己在江湖选择置身事外,其实也就是选择,休养生息。那一年,唐门受创太重了,若不飘然避世,只怕引火烧身。万幸的是唐门身处西宁,占尽地利,倒也这些年来无人敢犯。
可是如此一门,就这样逐渐消退于武林之外,着实令人惋惜。唐荣何尝不愿唐门复昔日之光,可是……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唐纤,哪里还有……
唐荣悠然而叹,叹世事变化沧桑。
“你决定了吗?”他最后问了一遍,但站在他对面的施文然毫无动摇。
“前辈,文然决定了。”
“好……虽然你未在唐门呆过一天,但唐门素来有规矩,凡有唐门之血的人,都有竞争唐门门主的资格。”他说到这里便看施文然的脸,“孩子,给我看看你的脸……”
施文然走上前,唐荣伸手缓缓将他脸上的纱布绕了开。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便呈现在了他面前。
“像、真像……”即便已经被深深的一道疤痕所破,但那一刀干净利落,并不影响唐荣在内心重塑。而重塑后的结果,惟令他感慨的是多年前的那一人。
“像唐纤……也很像曲秋澜。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施文然有点尴尬,于是转开了头,那苍老的手下一刻离开了他的脸。
“是我自己伤的。”他慢慢又补充了句,“原因,前辈不必多问,是我自愿的。”
唐荣想了想,问道,“唐门虽然是毒门,但对药理知之甚祥……我让唐裴来替你看看,他是我门最好的大夫,医术极高。”施文然摇头谢道,“多谢前辈关心,但是不用了……既然是自己伤的,我就不指望它好,我甚至希望这道伤永远在我脸上。”唐荣听罢想再说什么,转念过后终于放弃。
毕竟那是别人的脸,别人的选择,他这老头子多关心什么呢……
眼见唐荣落寞,施文然内心不忍,反而劝道,“这道伤能让我活得更坦然,所以老前辈不必担忧……”唐荣感慨道,“可若让你父亲知道……你父亲、唐纤,他还……”
施文然当然也不知道唐纤是死是活,他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会儿,于是回道,“我从出生便呆在了‘倾风楼’,我并未见过父亲……全是风析、弋倾文陪在我身边长大,他们是我的师兄。”这样说总没有错吧?很多事他不清楚,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也没问过,于是此刻回答起来施文然只能避重就轻,将自己仅仅知道的那些串连起来。
至于对方是否相信,他已经尽力。
见施文然不愿多说唐纤,唐荣也不多加强求。他对施文然那番解释半信半疑,心下了然定有隐情,当然真正的隐情却是唐荣万万想不到的,此为后话。
“唐门门主并不限定期限,对唐门而言,只要有心,通过考验,便是门主。”说到这里,唐荣忽地一笑,那笑容竟带出了分宠溺,施文然不明。
“当年你父亲唐纤,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地说,他要做唐门门主,他要全天下全武林都敬仰唐门……”唐纤生性骄傲放肆,又多情偏激,这样的人一旦为坏,确然是个败类……而唐纤的心却是正直善良,反而将他的品性衬出一丝豪放。
“他做到了。”施文然说了四个字。
“是啊,他做到了、可是他也掀起了太大的风浪……”可即便如此,当年一道“逐杀令”实在让他悔恨不已。他亲手扼杀了他最期待最宠爱的孩子,也整个唐门陷入绝境,凄惨无比。
施文然知道这位老人不动声色下隐藏的是怎样的心情,便岔开了话题,“那我该怎么做?既然不需要等待什么时间,那么我要经过什么考验才能让唐门认同我?”这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施文然已经不愿涉入更多。
他此时此刻就想完成弋倾文的心愿。弋倾文希望他如此、他便如此,就这么简单。
唐荣也收起了伤怀,看着施文然他神色一凛,站起了身,平淡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在并不大的房间内,竟传出了回音。
“很简单,闯‘唐中格’、挑“十四族长”、历“左毒右药双门”。最后、试“唐门玉”。”
第四十九章:风云起、萧杀意,愁恨皆为情。
当唐荣从内室独自踱步而出时,在客堂等待已久的几人统统站了起来。这事吧,本身与司徒焰无关,说穿了不过是唐门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本不该有所牵扯。但他莫名牵挂施文然,加上唐荣当时并未逐客,他索性便等了下来。司徒焰一留,南宫天宁自然也一起留。
南宫天宁有点想笑,心下感慨,什么叫做关心则乱。
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众人在外等了又等终于见到唐荣,却意外的发现,施文然并没有跟着一起出来。
“施文然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弋倾文上前一步,冷眉质问,被唐荣侧身避开。
唐荣抬起眼,看着眼前一身白衣容资出色的人,那眼光看似审视却更像是沉思。
今天是吹了什么风,竟然将两名体内流有唐门之血的人一起送回唐门。
“我想我们也该谈谈罢。”
“我跟你无话可谈。”弋倾文一句话,让一旁的唐谢大为不解,到底他与唐荣有什么过节,怎么弋倾文竟会无礼至此……可他分明前一天还对自己客气有加,恭敬不已。
“文然在哪?”他说着就要朝内室走,被唐荣一手拦下。唐荣对弋倾文的态度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给了句,“那孩子闯‘唐中格’去了。”弋倾文脸色大变,不由分说就要挣开唐荣的手,唐荣一声轻喝,“放肆!”
弋倾文怒从中来,“你个老糊涂!他身上有伤,他之前胸前的伤还没好透,现在肩膀又受了重创……你凭什么叫他去闯那个鬼门关!你这是让他去送死!死了唐叔不够你还要害死他儿子吗?!!”唐谢唐涵一见赶紧上前护住唐荣,唐荣朝他们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就凭我是唐门族长,就凭那孩子说他要做门主,就凭他说他不需要回来和你商量不需要休息不想让你担忧……就凭他说,选日不如撞日……这样,够了吗?”他其实何尝没有震惊,他何尝没有劝过那孩子,可是那孩子的坚决却深深打动了他。
那孩子对他说:
“很多事不管退一步,或是让一天,到头来总还是要面对的。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就提前面对……我不知道我此刻出去,弋倾文会对闯格一事有什么行动,但我还是不想借助他的力量。是我选择做唐门门主,所以我应该要承担。否则,你们不会服我,我也不会服我自己。如果我出什么事,与唐门无关。”
这孩子就像是一阵风,急卷而来,目的明确……不拖泥带水更没有给任何人一丝考虑的机会。
就象片刻前他笔直走到自己面前说要做唐门门主,就象片刻前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现在、此刻、就要去闯格……真的很像、像唐纤,像极了。
弋倾文怔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陡然一下子呵了出来,好象要将一刹那涌上心头的烦乱、担忧、急切统统借由这口气呵出来。他握紧了拳头,轻佻而起的眉眼此刻皱在一起,任谁都看得清的忧虑和愤怒全部凝结在上头,哪还有初初见到此人那样悠然升情的倦意,现下人人都感觉他是一只被激怒的……苍狼,正在拼命忍耐全部的狂放。
文然……你就这么一心急着要去死吗?!心里头象有把火在窜烧着,烧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到了他的心魂深处。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为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声……你的命不是命么?你就这么不怕死么……你知不知道你有伤,你知不知道你的脸随时会起炎症,你知不知道……该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连怎么用内力都不知道!!你居然就这么去闯“唐中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顿时一股凌厉的真气混淆着杀气从弋倾文周身席卷而散,那冰冷的、阴鸷的内力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一屏,连呼吸都被压制住,人人运起内力抵抗这道不受控制的真力。
“我要闯‘唐中格’!”弋倾文强自命令自己收回四散的内息,杀气令他内力如狂风骤雨般在他身体内冲击,冲击着要他杀戮、要他释放所有的内息……仿佛被压抑多年的猛兽终于等到主人发动攻击一刻,死命在体内一次次喊着破丹田而出,震得弋倾文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多么霸道多么放肆的内力!唐荣眼光是何等老到,一眼看出弋倾文无法驾御体内太高的功力,然而他不知道的却是,弋倾文之所以无法掌控完全是因为在他体内还有风析的十成功力。两股内力在他体内如同两个孩子那样互相打架互相比拼……一杀一守,一放一收,简直就是敌对的两股内力,扰得弋倾文头疼不已、几欲放弃。
“倾文!”
唐荣为防弋倾文内力失控,伤及自身,当机立断,运起内力朝他丹田击出一掌。
这一掌并不重,内力也不过轻微如风,只是两股相拧着的内力陡然受到外来侵袭,立刻同时对敌。唐荣只觉两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内息朝他攻击过来,他自知自己决非这两股内力的对手,于是见好就收一拍便退。而这他这一掌也为弋倾文争得了时间,弋倾文知其意,立刻盘膝于地,双手掌心相对。他闭眼的摸样与刚才那副失控的样子完全不同,唐涵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却不得不承认,一瞬间,他如同看到了地狱天堂。那是在地狱猖獗的魔、又或是此刻宁静调息的佛。
一恶一善之间,是一个人体内始终对立所产生的极限。
唐谢默然,他有种担心,他担心这个人的善恶不定,他担心这个人有朝一日生了无神无佛的心。
司徒焰下意识的拉着南宫天宁退后一步,两人脸上都是掩不下的疑惑。尤其是司徒焰,他是与弋倾文对过一掌,算是较量过的人。他心中暗暗忐忑,如果此时的弋倾文才是真正的弋倾文,那当日那一掌,此人究竟是收了多少功力才与他对得那一掌……
南宫天宁却在众人沉思之际轻声道,“难怪当日风析曾说,若比之倾文,他才是当世无双。”
确实,能光凭真力就震得在场众人运功屏息抵抗……哈,这可真不是恐怖两字能形容的。他看着司徒焰同样沉默的面容,焰啊焰,你可知今后你要同怎样的人去争,也许是你的此生唯一?
而我,又该怎样帮你得到他,得到施文然。
左手运风析至阳至柔之内劲、右手逼自己至阴至寒之内息,两掌相对一刻宛如天地之极,不过片刻便同时抵消与掌心,疯狂窜动的阴寒终于缓缓被风析的内力压了过去,在最后一次相对时,同时沉寂。
“唐荣、我不会谢你。”弋倾文缓缓睁眼,眼中并没有众人预料中的疲惫。抵抗两股内力的较劲是他这几年来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做的……只是这一次他心神不宁,才导致差一点就失控。
“你刚才那一掌要是晚离一步,你全身筋脉就要被我的内力震碎了。”
“我当然知道,所以老夫收手才这么快啊……”唐荣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没有生气反而还微笑起来,“倾文如此内力,想必已经超过了你的父亲、云笙了吧……”
云笙……这个名字宛如投入静湖了的一粒石子,人人心中尽起涟漪。
司徒焰与南宫天宁当然听过云笙,只是他绝迹江湖太久太久、久到几乎他成为了一个神话,一个三十多年前,比唐纤更为传奇的神话。
难道他竟是“倾风楼”的人?
唐谢不动不语,倒是唐涵第一次表现出了惊讶,他惊讶的是,如果连云笙这样的奇人都是归属“倾风楼”麾下……老天爷,“倾风楼”到底什么来头?云笙他可是三十多年前,唐纤还是个娃娃时,祈朝的第一武将、仅以五千兵将便杀尽鲁国两万精锐骑兵的不败将军。
他的传奇若细说起来,根本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曾豪气万千在江湖上放言独挑剑圣萧中飞、武尊单真北……然后斗得昏天黑地,两天两夜方才罢休。而没有人知道此战谁赢谁输,只知道从此萧中飞、单真北二人隐退江湖,再无踪迹。
而至于云笙,竟是同样不知下落了。
犹记得当年朝廷曾派无数军队全国搜索,当时的皇帝甚至亲自领兵搜查,可见对其之重视绝非寻常……然而他就真的像人间蒸发了那样,徒留了神话,绝迹了天涯。
如今,这样一个人的骨血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是唐门公主的儿子、他更是江湖第一人云笙的儿子……可是,若是如此,为何他姓弋而不是云?他甚至连唐都不姓。
这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关云笙什么事……”弋倾文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地上不知想些什么,口里却冷漠淡然,仿佛云笙听在他耳里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对他毫无意义,掀不起他心中一丝感情。
他抬起头来,长发披散,齿白唇红,像含着极动人的颜色在嘴边,他一笑、情生,他一怒、情灭。
“老糊涂,我要闯‘唐中格’!”他又说一次,这一次神色清明,没有怒气,那感觉就像是他在和你说,他要去自家花园走一走、散个心一样自然。
“糊涂!你才糊涂……你身为‘倾风楼’楼主,怎可擅闯唐门禁地?自唐门建门以来,唯有族长门主才有资格闯格为争其位……”这话说得有几分亲昵,好似他真与弋倾文相识已久,以致唐荣如此毫不介意、弋倾文如此毫不客气。
“你若不让我闯,信不信我今天就灭了唐门?”弋倾文慢慢站起来。
“放肆!”唐涵这句话所激,他一直事不关己地在一便看着,但弋倾文所言实在太过猖狂,连唐谢都已皱眉,但他神色还算平静,于是尽可能平心静气道,“弋楼主,您贵为‘倾风楼’楼主,又是唐门贵客……可即便你身上留有唐绡的血,你也无法成为唐门之人,除非……”
弋倾文听罢仰头一笑,“除非我放弃‘倾风楼’楼主,然后才能闯这‘唐中格’。是不是?”
“没错……”唐荣沈缓地说道,“这江湖哪有人身兼两门,为两门谋事?如果你执意要闯‘唐中格’,那你就放弃你的楼主身份,如何?”他望着弋倾文,眼中是抹过一丝疼惜却更像是试探与考验,“你真要为他辜负你师兄风析的期盼么?我知他是你表弟,你心疼表弟理所当然……但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带他上这唐门……其实你本意就是要他接掌唐门,不是么?那作为一个门主所必须经理的……其实你也比谁都清楚,我说的,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