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玦捏紧酒杯,心里把那个寡廉鲜耻不守信义的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婢女端着酒菜款款而入,又小心翼翼地把凉透了的菜点撤走。
周玦制止她:“就放那儿吧。”
那婢女低着头,转身就要离去。
周玦一眼瞥见她如雪肌肤上有块小小的胎记,缀饰在小巧耳垂下,不由得心里一动。
“等等,你是楼里的姑娘?”
婢女点点头,清澈眼神里满是惊慌,像极了一头受惊的雌鹿。
周玦软言道:“莫要惊慌,你能说话么?”
对方默默不语,周玦轻叹口气:“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不如你跟着我回府吧?”
婢女很惊讶地看他,姣好面容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欣喜,但又很快暗淡下来。
周玦怜爱地看她,不无遗憾地挥挥手:“也罢,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去买些胭脂水粉。”
婢女接过银子,微微欠身做了个万福,周玦端起天青釉的盖杯,刚呷乐了口清茶,就听一声轻笑悠悠传过来。
“周大人可真是如传闻般怜香惜玉啊。”
周玦被茶呛住,抬眼一看,那婢女一改娇弱无力之态,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狭长双目里满是狡黠调笑。
“忘尘叟!”周玦勃然而起,显是怒极。
忘尘叟随意褪去身上女装,里面着了件素白长衫,对襟广袖、衣袂飘飘,颇有晋人之风。
“周大人找老夫怕是有要事吧?”
周玦桃花眼紧闭,双手在袖中成拳,从相识以来,此人便一再戏弄试探,不知道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忘尘叟也不着急,径自坐下来随意用了些酒菜。远处画舫上有歌姬献舞,纵然洛京形势依然逼人,东南一隅的姑苏却依然花月春风,歌舞升平。
忘尘叟摇头晃脑地品着酒,浅酌低唱:“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周玦冷笑:“不知何故,每每遇见忘尘叟你,我就连笑都笑不出来。”
忘尘叟顶着那张美女容貌千娇百媚地一笑:“不知何故,每每看见周大人,我就忍不住喜上眉梢呢。”
“行了!”周玦按按眉心,“谈正事吧。”
“老夫有个规矩,周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忘尘叟懒懒道。
周玦目光冷凝:“之前忘尘叟应允过本官,五年之内若有事相求,绝不会推脱。”
忘尘叟背过身去,双手微动,换了张平庸男人的脸孔:“老夫从不插手朝中事。”
“若不是朝中事呢?”周玦眸光微动,“是侠义之事。”
“哦?”
周玦起身站到他身旁,一同探看月白风清:“一个孩子被恶人劫走,救出这个孩子与朝事相关么?”
忘尘叟看他侧脸:“嘉武侯家的小侯爷,太子的嫡亲表弟,这与朝事无关么?”
“攻心暗算勾心斗角是他表哥的事情,而稚子何辜!难道坐视弱小于竭蹶而不顾,就是你们这些江湖人所标榜的行侠仗义么?”周玦厉声质问。
忘尘叟笑笑:“老夫一直很想知道,周大人为东宫所做诸事可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几分是出自君臣之义,又有几分出自私心?”
周玦冷声道:“那也与忘尘叟无关吧?”
“若周大人答得中肯,老夫也不妨往北边走一趟。”忘尘叟好整以暇地靠着阑干,等他回话。
周玦心中烦闷,对忘尘叟已是厌恶到了极点:“其一,我家世代侍奉朝廷,又是先帝旧臣自然也要侍奉身为皇嗣正统的太子;其二,我曾是太子伴读,有同窗之情,手足之义;其三……”周玦直视他的眼睛,露出一抹讥讽至极的笑,“我想要出将入相,我想要早登台阁,我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怎样?”
忘尘叟与他对视,悠然一笑:“在这个关头……找到小侯爷后,应当也不能送回京中吧?送来江南么?”
那张脸平凡无奇,可他的眼睛实在好看,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周玦有一瞬的失神,匆匆应了声:“恩,找到之后等我消息。”
忘尘叟猛然靠近他,温热气息吐在耳边:“下次再见到大人,也许我会化作大人更中意的样子。”
周玦周身一震,再回过神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第四章:荷花半落水风远
东宫的消息来的很快,独孤小侯爷于河南道为不名侠士所救,已被送至齐州临淄王府,安然无恙。
周玦自是五味杂陈,思前想后出于礼数还是托沈秋冥转送了些绸缎美玉以表感激。过了数月,周玦收到了忘尘叟的回礼——一面带血的狼旗。
周玦把那面旗子平铺在案上翻来覆去地掂量了半天,放在水里都浸过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隐隐知道与突厥有关。
他又去了一次西楼,嬷嬷却告诉他,忘尘叟已然离开了江南道,但是临行前留了张素笺给他。
信不长,只短短数字。
“前月月明夜,美人同远光。清尘一以间,今夕坐相忘。”
周玦一把将那张纸捏皱,但忍了忍还是没有撕碎。
回府先用水蘸了蘸,没发现什么异状,又对着烛光细看,总算在纸笺边角的地方看见几个小字。
“韬匮藏珠,暂勿回京。”
周玦还自怔忪,就有密探来报。
“大人,皇帝薨逝,太子轩辕昭旻已于昨日登基。”
周玦心跳如鼓,面上只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他缓缓把那张素笺收好,闭上双目。
日月如流,转眼已是德泽四年。
朝廷三次下密旨命周玦进京,都被他以种种原因推脱。
他留驻姑苏,冷眼遥观洛京的一幕幕大戏,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王党土崩瓦解,被软禁的四皇子于改元次年暴卒;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史皇后产后血崩而薨,留下不满半月的皇太子。年轻的新帝痛失发妻,立誓永不立后,册封太傅之女苏氏为贵妃,暂领后宫事物。
少有人知道的是,皇帝曾经修密信给周玦,想要立潜邸时便随侍东宫的周妃为贵妃,但却被他婉拒。面对族叔,也就是周妃之父对他“铁石心肠、罔顾亲情”的指控,周玦只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答道:“世事如棋,我是为了你们好。”
德泽二年始,以顾秉被召回京为标志,东宫故旧纷纷右迁。黄雍为中书令,秦泱领吏部尚书,顾秉任大理寺卿,隐隐与史苏两党成抗衡之势。周玦却始终在江南道黜置使的位置上安然不动,仿佛早已被家乡风月所迷,不再愿意宦旅京华。
这些年,他也曾零零碎碎地得到些忘尘叟的消息,偶尔还能收到些莫名其妙的小物件,鄯州的贝母、西窑的三彩、漳州的印泥……来而不往非礼也,周玦也想回礼,奈何忘尘叟实在神龙不见首尾,此事便慢慢耽搁了下来。
德泽三年末的时候,皇帝在一月一度的密信中状若无意地提到,秦泱因发妻早逝,告病半月方才上朝,整个人瘦了一圈,很有些伤心惨目悲痛欲绝之态。离开洛京已近十年,周玦除定期向皇帝修书之外,其他诸人音信皆是寥寥,故而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毫不知情。
按理周玦应该致信宽慰,但犹疑再三、一拖再拖,一直到了来年初春,周玦那封信还是未动一字。
一夜北风凉,周玦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津津,刚准备叫侍从掌灯,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周玦挣扎了两下,就听那人低低道:“周大人,既是故人,何须如此惊慌。”
周玦平静下来,就着月光看过去,一个极丑的男人浑身浴血地站在那里,从额角到下巴有道长长的伤口,却未见血迹,不是忘尘叟又是谁?
门口有动静:“二公子?”
周玦一把把忘尘叟塞进帐里:“玉漏么?”
“是,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打盆水来,我想洗漱。”
大半夜的突然要洗漱,玉漏虽然觉得古怪,但也并未问什么,只打了水进来,装作没有瞥见微颤的锦帐。
他一脚已经踏了出去,周玦松了口气刚准备钻出帐子,却听玉漏懦懦地问:“奴婢是不是该烧些热汤,万一……要沐浴?”
忘尘叟捂住嘴,笑的前俯后仰,周玦铁青着脸:“多嘴!你先下去。”
脚步声走远,周玦掀开帐子钻出来,指着忘尘叟:“你从哪里折腾成这个样子过来?”
忘尘叟惬意地躺在高床软枕上,纤长手指抚过锦缎被面。
“老夫是江湖中人,自然从江湖中来。”
周玦嫌弃地看着被血污染红的被褥,找了块方巾放在水里打湿:“伤到哪儿了,重么?”
忘尘叟装模作样地轻哼一声:“本来痛入骨髓,但见了美人,只感黯然魂消,哪里还有什么痛意?”
周玦也不恼,端详他人皮面容:“待天亮了,我去找个信得过的郎中。”
忘尘叟并未拒绝,闭上双目不再出声。
周玦站在一边,有些无所适从:“我说……”
忘尘叟起身,从他手里接过方巾往脸上抹了抹。
周玦负手在一旁站着,不意外地看到一张惊艳面容。周玦流连花丛,笑傲风月,见过美人不计其数,在朝中共事者也多为名门公子,各个相貌堂堂。先不提当今圣上华美风姿,他自己兄弟三人都是江东说得上的美男子,可这些人,却都与忘尘叟不同。
他们都像是皇家上苑里的名贵秀木,美则美矣,却未曾经历风霜栉雨,毕竟少了几分天然之气。
周玦收敛心神,对上忘尘叟玩味目光,冷笑:“若我是阁下,就会赶紧打理伤口,而不是在这里卖弄风情。”
“多谢周大人盛赞,老夫第一次知道,自己尚还存有几分姿色能拿来卖弄,日后若是武功尽废,也不失为一个生计。”忘尘叟慵懒一笑,说罢便开始褪下身上长袍。
周玦挑眉:“本官男女通吃老少不忌的事情,于朝野于市井都不算是秘闻,难道你就不怕本官趁人之危?”
忘尘叟矫揉造作地掩面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见他依然闪烁其辞,周玦也不着急,将计就计地陪他演下去。伸出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周玦贴着他耳畔暧昧道:“春宵苦短,大好良辰,你我就不要荒废了罢?”
忘尘叟也是风月老手,手腕一翻,就势将他揽在怀里:“自今日起,奴家就是公子的人了……”
第五章:黄卷久忘尘世事
忘尘叟从此便在周府赖了下来,周玦心知他定是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但因曾欠他人情又想托他继续打探周琦的下落,便只能好吃好喝地由他胡来。
忘尘叟化名柯一梦,扮成一个美貌小厮成日跟在周玦身后,不出数日,整个姑苏都在哄传——黜置使大人新得了个绝色男宠,对他视如珍宝如胶似漆。到了后来,忘尘叟独自出游在姑苏城里随意走一遭,都有巨富豪绅等在路边,送上些金银珠宝。他潇洒自在惯了,若不变装均着素衣广袖,加上其风姿清冶,在城中走动,常引来众人围看,把向来锦衣华服、极重仪表的周玦都比了下去。
“我未满二十萌祖荫出仕,见过真小人伪君子无数。但还真没遇见过你这样的,无耻之尤。”周玦端着酒杯,没好气道。
忘尘叟正把玩一柄翡翠如意,笑吟吟地听他冷嘲热讽,周玦见他无动于衷,也觉得无趣,便自顾自地品酒用菜。
“我在想……”忘尘叟突然开口。
周玦抬头看他,后者轻描淡写道,“你是时候该进京了吧?熬了这么些年的资历,又多年为东宫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我猜你进三省应当不成问题。”
“先前你不是还让我‘韬匮藏珠’?”
忘尘叟把如意放到一边,随手挑了个夜光杯,示意周玦为他倒酒。
周玦无奈,为他斟满酒才道:“你猜的不错,我正有此意,陛下前日的密信向我允诺,只要周家以后不介入立储夺嫡之事,就绝不会动我家分毫。此番我觉得,我要是再推脱,反而不好了。”
“你何时动身?”忘尘叟斜倚着水榭廊柱,半边身子都倾到阑干之外。
周玦强忍把他推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后日就走,你呢?”
“和你一道。”忘尘叟的伤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差不多了,鹞子般一个翻身坐到飞檐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可惜已是深秋,不然这池里的荷花还不知如何好看。”
周玦从未见过所谓江湖功夫,见他轻功不由得愣了愣,方才答道:“和我一道是什么意思?你去哪儿?”
忘尘叟的声音飘下来:“我都是大人的人了,自然是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大人可不要忘了,我对大人说过,莫失莫忘,死生相随的。”
“你……”周玦绕到水榭另一边,仰着脑袋瞪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不要太过分了!”
忘尘叟托腮看他,轻笑:“周大人与老夫也相识数年了,老夫的人品您还信不过么?”
周玦冷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多问。此人虽然行事乖张,为人做事开价也足够黑心,但平心而论,他还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有几件还能称得上替天行道、侠肝义胆。
两人一在檐上,一在阶下,看着一泓秋水,各怀心思。
“就快入冬了,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啊。”周玦边哆嗦边感慨道。
忘尘叟无语环顾,车内铺着温软皮毛,点着甜腻熏香,周玦手里还抱着镂金暖炉。
“大人出身江东豪族,自然身娇体贵。”
旅途无聊,周玦也起了攀谈的兴致:“我知道行走江湖有许多规矩,也怕殃及朋党族人,所以你才改头换面更名改姓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前半句倒是还好,到后来他越说越不像话,忘尘叟苦笑着打断他:“行了,周大人。在下知道自己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您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玦挑眉看他:“好,你的脸本官已经见过了,你的真名呢?”
忘尘叟本欲掀开车帘的手指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有些苦恼的神色:“我若说我忘了,你信么?”
周玦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不想说便罢了。”
忘尘叟僵直的身躯松弛下来:“大丈夫立身于世,图的可不是声名。我父母双亡,连孝道都省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我一生浪荡,朝不保夕,留名姓给别人,也不过多个人挂心,何必呢。”
他语气轻浮,一旁的周玦听了心里却堵得慌:“你到底也有不少至交好友、红颜知己,哪有那么凄凉。”
“古人说得好,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忘尘叟有些讥讽地笑笑,“等我百年之后,若还能有一人为我收尸,清明冬至或者是我的忌日能为我去烧点纸钱上柱香,我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
周玦禁不住叹息,有意转移话题:“不说那个,前些年你送我一面狼旗,是不是你探听到什么突厥的风声了?”
忘尘叟掀开车帘,凛冽秋风吹进来,周玦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不提,我都有些忘了,毕竟也好些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