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玦失笑:“不过三四年,你记性也真够差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过法,周大人你是朝歌暮弦,而老夫却是朝生暮死,百年如一瞬,何必记得那么清楚。”忘尘叟懒散道。
周玦蹙眉:“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潇洒,也不过是战战兢兢残喘度日而已。”
许是各伤身世,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当周玦觉得会这么一路死寂到地老天荒时,忘尘叟突然眼神一闪,似乎想起什么来,“那狼旗上可曾带血?”
周玦精神一振:“正是,可有什么说法?”
忘尘叟摩挲着自己的下颚,忽而笑了:“说起来我这次遇袭怕是和这个物事脱不了干系,也罢,其中关节待我查明了再说与你听。”
你来我往,周玦最终发现自己想问之事竟没一件有了答案,不禁大失所望。
“我这人向来直言直语,有些话周大人或许会觉得不爱听。”忘尘叟轻声道,“周大人诸般都好,家世煊赫、平步青云、才智过人,有副美男子的皮囊却比寻常男子又多了几分七窍玲珑心……”
沿途落木潇潇,秋风卷落叶,正是一片萧瑟。周玦淡淡看着肃杀天地,不置可否。
“什么事都想弄清楚,什么事都记得那么牢,什么事都看的那么通透,冒昧问一句,难道周玦你就活得不累么?”似乎这是第一次他省去敬语,问的恳切。
周玦缄默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干涩道:“我与你不同,我不能错,因为我错不起。”
第六章:白云犹动故园情
忘尘叟乍进周府便开始啧啧称道,在洛京能有这么大的宅邸,就算是史苏两家都未必能与之比拟。
“我知道周家有钱,但没想到竟有钱到这个地步。”
“这个宅子是圣上赏的,何必大惊小怪。”周玦慢条斯理地攀上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在亭中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惬意地叹了口气。
这个时节,园子的景致并不算最好的,已是深秋,小塘里残荷枯萎,岸边兰草衰退,一小片梅林栽在墙角,还未打包。唯一有些生气的便是苗圃的白菊,虽也开到荼蘼尽显败象,但胜在数量甚多,大片大片的蔚为壮观。
忘尘叟负手伫立,静静地看了会,忽而道:“你在祭奠什么人么?”
周玦手一抖,杯中滚烫茶水洒到身上。
忘尘叟默然看着他整理衣衫,轻声道:“别人兴许看不出,但对五行八卦,我也算略通一二。你这园子,分明是个墓的布局。”
把茶盏放回案上,周玦起身:“我去换身衣服。”
他脚步凌乱地走远,忘尘叟端起他的茶杯抿了口:“这般自苦,又有几个人看得见呢?”
朝廷的任命下来,周玦果然不负众望地成为尚书左仆射,尚书省实际上的宰相。
周玦不无伤感地对忘尘叟道:“现在人人看到我都要客气地唤声周相,凭空把我喊老了去。”
“周大人青春年少,那些蠢物不识好歹,周相就别和他们一番见识了。”已过了立冬,忘尘叟却依然穿着轻薄衣衫,丝毫不惧凌冽寒风。
周玦披着厚重狐裘,桃花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十年人事己更新,此番我回洛京,朝中局势果然大不相同。”
忘尘叟捻起一块糕点,随意敷衍道:“哦,是么?”
“先不说朝中诸人各怀鬼胎,就是东宫旧臣彼此之间也不若之前亲善。”最后一块如意糕眼看就要落到忘尘叟肚里,周玦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把抢了过来塞进自己嘴里。
瞥见对方难得的惊诧目光,周玦挑起他的下巴,轻佻笑道:“美人,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来给爷笑一个,不然,爷给你笑一个?”
忘尘叟猛然倾身,温软舌尖舔过周玦唇角:“你没吃干净。”随即又坐直身体,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玦,眼角眉梢都是缱绻旖旎。
周玦愣了愣:“忘尘叟不会好男风吧?”
“那又如何?”忘尘叟侧头看他,“周大人不是也男女不忌的?”
周玦拢了拢袖子,继续道:“接着说回朝事,你可曾听说什么异动?”
见忘尘叟满脸戏谑,周玦无奈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如何?”
“有件事情……”忘尘叟沉吟道,“即使我告诉你,按照你的性子也必不会过问,但我想约莫是有关系的。”
“哦?”
“三年前的梁波父子科考舞弊案。”忘尘叟紧盯着周玦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周玦蹙眉:“梁波,这名字有些耳熟。”
“魏州刺史。”
周玦的神情更是迷惘,忘尘叟一时间有些泄气,他方才忘了,魏州在河北道,离江南道十万八千里,周玦就算再关心国事,也不至于去探听万里之外区区一个刺史。
“其中的关节我虽然不甚清楚,但……倘若你很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别的不说,尚书省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回头让刑部把案宗送来就是。”
忘尘叟苦笑:“其一,此事并未由刑部经手,而是由大理寺一手包办;其二就算要查,也得从吏部查起,而非刑部。”
听到吏部,周玦的表情微微僵了下:“这是何故?就算是科考舞弊,那也是礼部的事情,和吏部又有何干系?”
忘尘叟只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下去。
“你这次负伤,与此事有关?”周玦皱眉。
“你猜?”
冬雨猝不及防地滴下来,周玦起身合上窗户:“我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不如请忘尘叟指点在下,在武林中,你的武功可以排到第几?又凭什么功夫笑傲群雄的?”
忘尘叟的言语在雨声中显得不那么真切:“你抬举我了,哪里称得上笑傲群雄,不过是苟且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杀了而已。至于什么独步武林的武功,那也是一个没有。”
周玦不信:“我见过你的几手功夫,怎么可能排不上江湖前十,是你太过自谦了。”
“好罢,”忘尘叟无奈地叹息,懒散地扫视了眼屋子,最终拿起装糕点的盘子,“看好了。”他手腕微动,那瓷盘便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将屋内屏风齐齐削断。
周玦嗤笑:“不过如此嘛。”
忘尘叟不以为意:“所以我的武功不算高的,话说回来,你这是紫檀木的吧?”
周玦蹙眉:“既然是我要看的,便不用你赔了。”
那屏风其实和园子很有些格格不入,整个园子虽然精巧,但总有些流于繁复,而这个屏风算是绨素屏,上面简简单单地花了几幅山水,末尾用端正大楷题了四个字,“乔迁之喜”。
忘尘叟起身,打量着已被截为两半的屏风:“画这山水的……是何许人?”
周玦抱着暖炉,脸上读不出什么情绪:“友人。”
“怎么说呢,”忘尘叟笑笑,“此人野望不小啊。”
“什么意思?”周玦有些不悦。
忘尘叟坐在他身边,伸出三指:“仍在红尘中挣扎的芸芸诸生,在我眼里只分三种。欲隐而不能隐,不欲隐而不隐,不欲隐却欲隐。”
周玦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真意:“前面的倒还说得通,不过这第三个……有点自相矛盾吧?”
“那我举个例子,顾勉之,老夫看来算是真有些归隐之意的,但他还留着,要么是皇帝离不开他,要么是他离不开皇帝。”
周玦挑眉看他:“你认得勉之?还知道这许多……”
忘尘叟笑得有些得瑟:“我之前说过,老夫相识满天下嘛。”周玦发现忘尘叟在人前自称老夫,人后一般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如此。
忘尘叟见他不语:“而周大人你,不欲隐也就真的留在世间俗事里了。”
“你的意思是……画这画的人明明入世,却沽名钓誉装出一副出世的样子?”周玦起身走至屏风面前仔细端详。
“那就不得而知了,老夫不过是猜测。”忘尘叟随意捡起断落在地的那半截素屏,“至于你说老夫的武艺平平……你说是人的脑袋硬,还是紫檀的木头硬呢?”
第七章:桂子欲飘山月明
按朝中惯例,周玦在府中设烧尾宴款待故交同侪。
人声鼎沸、豪饮欢腾之际,忘尘叟独自坐在周玦卧房的屋檐上,拎着一壶酒。
远处有管弦歌舞之声,头顶是一轮满月,忘尘叟自顾自地哼着小调品着酒,不知不觉间满满一坛酒竟被他喝了个干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喃喃自语,又踉跄着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再不出去走走,恐怕江湖人都忘了这世上还有个忘尘叟了罢?”
回头看一眼正堂,忘尘叟随手戴上个人皮面具,把笑意隐在背后。
周玦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直到午时才堪堪起身。
“玉漏!”
谨慎的奴仆早已侯在帐外:“二公子。”
周玦愣了愣,似乎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公子可是要问另外一个公子的下落?”玉漏极为绕口地问道。
“问他做什么?”周玦冷哼道。
玉漏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半晌,周玦不耐烦道:“他人呢?”
“回公子的话,他走了。”
周玦顿了顿:“更衣,今日我要进宫。”
回到朝中已经月余,周玦白日在朝中笑脸迎人,晚上还要在府里迎来送往,光是打发那些前来行贿的人,就要费老大的心思。时间一久,周玦也觉得不耐烦,干脆对外放话,对前来奉承结交的人一概敬而远之。
水泊云天的老鸨也曾来过一次,当年清冷孤傲的头牌如今却是一副冶艳模样,就差往人的身上贴。周玦面不改色地与她周旋,心里却想着,幸好当年未曾赎她回来。
不是不曾动过那个心思的,最终太子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念头。
“伯鸣,周家既有子嗣,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又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非她不可,一时兴起赎了她回府,身边夜夜躺着个青楼女子,你不觉得好笑么?”
周玦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疏淡浅笑,他之大幸,对她,却是大不幸。
“大人。”见周玦无动于衷,她也识趣地收起轻浮仪态,乖巧地站在一边。
周玦端起茶杯:“为何不找个好人家从良?”
她笑得惨淡:“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周玦蹙眉想了想,点头:“说的倒也没错,男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话锋一转,“你今日来,必然是有事相求。也算是故人,说来听听,或许我会应承你。”
她咬唇,半晌轻轻道:“大人多虑了,听闻大人回京,奴家只是想来见见大人,仅此而已。”
周玦沉默看她:“是么?”
她轻笑:“如今见也见了,奴家也该告辞了。虽然姑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但还是大人对楼里的照拂我们都铭感于心,大人若是有空,也回来看看。”
周玦突然想起临行时,江南道百官及士绅都来送行,满满当当地站了百米,而远远的,在人群的最后,好像便是踏月楼的姑娘们,怯懦卑微地张望,不舍却无可奈何。
长叹一声,周玦轻声道:“我如今的身份,再去青楼肯定是不合适了。这样罢,等哪日天好,你带上几个从前的姑娘一起到府里坐坐,大家喝喝茶叙叙旧,如何?”
“谢过大人,大人公务繁忙奴家不便叨扰,便告辞了。”
看着她蹁跹背影走远,周玦吩咐玉漏道:“你这阵子便上街,在集市里买些胭脂水粉,可人的小玩意儿托人捎回踏月楼去,算是本官一点心意。”
“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顾及旧情。”玉漏恭维道。
周玦叹息:“你还小,自然是不懂的。怜香惜玉的,多半自己都是可怜人。”
玉漏愣愣地听了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张罗事情去了。
雨打芭蕉,百般愁绪,周玦呆坐了半晌,突然打定了主意。
秦泱带着下人迎出去的时候,周玦正站在庭前,撑着一把姑苏带来的绢伞,没像以往那般侈衣文绣,只着一身广袖素衣。
“伯鸣。”秦泱走上前,关切看他。
周玦微微一笑:“下这么大的雨,让客人在门外等着,秦府好大的规矩,秦尚书好狠的心。”
秦泱无奈摇头:“来人,还不赶紧给周相上茶。”
周玦收了伞递给下人,跟着他走进内堂。和印象里倒也无太大不同,不过少了些人气。
周玦瞥秦泱一眼:“嫂夫人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过公务缠身,一直无暇……”
秦泱打断他,刚毅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周大人,还是别提这事儿了,我家老爷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秦泱身后惯常服侍的小厮轻声道。
周玦垂首:“抱歉。”
秦泱笑笑:“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都过去了。”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拙荆病重的时候,还几次提到伯鸣你。对了,前些年她还托太原老家的人给你捎了些东西,福伯,还不取来。”
周玦胸口微痛了下,强笑道:“难为嫂夫人还惦记着。”
福伯把东西呈上来,一对琥珀蝴蝶杯,还有一坛酒。
“桑落酒。”秦泱解释道。
“嫂夫人的心意,周玦无以回报。”周玦的右手成拳在袖中攥得死紧。
秦泱微微摇头:“你我相识十五年,这些虚话就不用说了,我倒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哦?”周玦挑眉。
“犬子上月六岁,刚刚请了西席。为人父者,自然想把他以后的路铺得顺当点。”秦泱半开玩笑道,“我在朝中只得你一个知交,若你不弃,我想请你做他的义父。”
周玦不无震惊地看他,秦泱的眼神极为恳切。
“好,让我见见他。”周玦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秦泱的儿子好看得不像话,肤白如雪、眉目清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叫什么名字?”周玦柔声问。
“秦佩。”
周玦愣了愣,笑道:“缓佩玦者,事至而断,这孩子与我有缘。”
秦泱静静看着秦佩,平素不苟言笑的脸上满是疼爱:“这孩子的字我都想好了。”
“不觉得早了点?”
秦泱摇头:“不早,一点都不早。”
“以环,他字以环。”
那日周玦从秦府回来,又是一场大醉。玉漏忧虑地看着他,周玦拉着他,恶狠狠道:“传话出去,叫忘尘叟速速来见我!”
第八章:谈到尊中竹叶空
阔别周府不过三日,忘尘叟刚游赏到了汝州,就被周家的家丁心急火燎地叫了回去。一路快马加鞭,百里也不过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五更刚过,周玦又是宿醉,自然还在酣睡。忘尘叟站在客房门前,看着手里的马鞭,突然就低声笑了出来。
玉漏满脸歉意地看他:“真是对不住,不过能不能请公子你稍微再等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