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半是为了对师兄的承诺,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不是吧?”项寻抬起头笑,“我走时才十几岁,你不是那么没人性从那时就对我垂涎已久了吧?”
鱼群游过来,周轻重把手伸进水里撩了撩,鱼儿立刻四下逃散。
“你知道,跟应大哥进千笃谷之前,村里的小孩都不爱跟我玩儿,所以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后来到了光就谷,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对我都很好,可他们毕竟是成年人,都只把我当小孩子,有什么事没人说,我只能放在心里。”
“有一次我捉了只兔子想留下养,结果二师兄回来看见了就笑说那是女孩儿才喜欢的东西,当天晚上兔子变成了他跟大师兄的下酒菜,我暗自难过了好久,一连好多天都梦到那只兔子,可白天又逞强不想被他们看出来。不过,跟其它的时候比,光就谷里的三年,已经是我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这时周轻重看着水面笑了一下,似乎是确实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但紧接着他收起笑容微眯了眼睛又继续说:“很快师父过世,我跟二师兄上了焱云峰。焱云教中的弟子倒是有不少跟我一般大的,可他们都说我又凉又怪,不像小孩,不愿意跟我接近。但是跟再大些的半大孩子在一起,他们又嫌我人小辈份却比他们大,功夫比他们高,也都躲着我。”
“然后等到我终于熬到快长大成人了,就出了冰劫洞的事。所以,其实我就是始终都没有朋友。嗯……可是奇怪得很,虽然大家都对我敬而远之,却有一个人例外,那人就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我上山起,你就对我很感兴趣,总爱跟着我。”
“你知道吗?在焱云教,长辈都惯着你,同辈的都讨好你。于是你越是缠着我,我就越想躲开。因为在山上除了师兄和你,差不多人人都把我当怪物看,这样我就愈发地要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我不想让人觉得由于你是师兄的儿子我对你的态度就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有的时候我反而对你更冷淡更凶些,常常惹得你嚎啕大哭,师兄知道了却从不怪我,只是一味地责罚你。可每次罚完了,你又总鼻涕还没干就再跑去找我。现在想来,大概是惹来了很多嫉妒,也是我越来越被孤立的原因之一吧。”
“总之不知不觉中,你于我,还是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尤其后来你逐渐长大懂事,我才发现:其实在心里,我早就把你当成唯一的朋友了。”
“接着我被迫离开焱云教,找到你躲进千笃谷。当时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即使你恨我一辈子。可未曾想,一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你便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无法接受事实,我冒着随时会被焱云教弟子发现的可能疯了一样的四处找你,直到最后心如死灰。其实从那时起,一切就都已经明了:你我之间的事,论狠论绝,我终究是不如你。”
周轻重盯着水里的鱼一直说,项寻便跟他一起看着鱼只是静静地听。可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再撩两下水,周轻重就着池水捧起一条落单的小鱼看了半晌,“寻儿,你不在,我很孤独。”
你不在,我很孤独……项寻心里刀尖划过一般。
哗啦一声水响,鱼儿落回水中,项寻一把抱住了他,“轻重,我……”
“呵呵……”周轻重忽然抖着肩膀笑出了声,“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项寻慢慢松开他,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年你才六岁。我跟着师兄第一次上山,到了总坛他让人带你来见我,他们说你在睡觉,师兄就叫人先领我去看给我准备的房间和练功的冰室。冰室里满满都是师兄专门让人从昆仑山顶和胡地弄来的玄冰,我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就打发领路的人离开,脱了衣服坐到冰上准备试练一下。”
“没试了多大功夫,你来了。好像是你睡醒了见身边没人自己跑了出来,而且还是一副没大睡醒的样子。你那时就那么小小的一丁点儿,圆圆的脸像个小肉包子。你穿了身内衣,头发没扎,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看我。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小姑娘,可想起之前他们说你在睡觉,我便猜到了是你。”
“你摇晃两下走到我跟前,说,‘姐姐,你不冷吗’。我一下就愣住了,正想发火儿,你竟然就爬到冰上脱下自己的小衣服给我披上了。然后看你抱着小肩膀打哆嗦,我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可是……”周轻重看着项寻,目光随着他的身形几番起伏,“谁能想到,当年的小肉包子能长成这么英俊的模样,好像一捏就会碎的小身板儿能长到这么人高马大。”
项寻笑了,没有声音却无比真诚。他伸手把周轻重的一边头发挂到耳后,“等查完了爹的事,我不做焱云教的教主,也不再给辽东帮当帮主,我来梵天宫做你的护法,可好?”
“不好。”
项寻一怔,“为什么不好?”
“因为你做不到。”
“我能!”
周轻重低垂了眼帘,“真能么?”
项寻俯过身去抓了他的手,“真能。”
周轻重的目光斜睨向水中,“你甘心跟我一起做这地底水中的鱼?”
“傻瓜。”项寻捏一下他的手,“干嘛非要做鱼呢?做鸟吧。”
“鸟?”
“嗯,像寻儿那样的鸟,像鹰,一飞就可以千万里,多好啊。”
“没有翅膀,怎么飞呢?”
项寻抬起一只手按住周轻重的胸口,“翅膀不一定要长在身上,也可以长在心里。只要你高兴,心里一笑,便能千山万水。相信我,死里逃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没有过不了的关。”
周轻重盯着项寻,良久,他终于放松身体轻轻靠到了项寻肩上,什么也不想再说。
053.东行中原 之一
第二天早上,项寻说要去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人,就离开梵天宫上了地面。
找到昨晚他们安营的地方,项寻把史劭叫到了跟前,“让你派人查梵天宫和伽陀,有什么结果了吗?”
史劭摇摇头,“只知道这座地下宫城已经存在了不止数十年,而出入虞渊城的人都一向行事低调,无踪可寻。所以许久以来都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梵天宫,直到几年前这个教派才开始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至于伽陀,那家伙基本上就是鬼一样的存在,查不到任何出身来历和家人朋友。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梵天宫有十二分教,他掌管其中的一个教,专门负责跟随周宫主听候差遣,跟大成哥一样。还有伽陀是教名,并不是他本人的名字。”
“十二分教?”项寻一惊,“那么大规模?”
“不是的,叫分教,其实是跟咱们辽东帮的十三分堂差不多。”
“哦,那还好。都有哪十二分教?”
“嗯……这个……”史劭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他们好像是借用了部分梵文十二部经的名字。忒拗口,我记下来了。”
项寻接过纸来细看:修多罗、祗夜、维伽罗、伽陀、优陀那、尼陀那、阿波陀、目多伽、阇多伽、毗陀罗、陀达、提舍。
“这都……什么名儿啊?!”项寻只觉得陀啊伽的一片,眼睛都晃花了,“他们自己记得住吗?”
“据说这还是年头儿多了,在全称的基础上简化来的,原来的更……”
“等等!你说,伽陀是分教名儿?”
“是。”
“那他们是各分教的教主叫的也都是教名?”
“应该是。”
项寻把目光落在了“提舍”两个字上。
“……八尺说回去就喝不到这么正宗的葡萄酒了,不如把提舍师父亲手做的酒拿出来给他尝尝吧?”
项寻终于知道哈里克是怎么被下的极乐丹了。
“嗯,那行,先这样吧。咱们这回带出来的人本来就不够,跟乌满回天的人拼杀一路又死伤了一些,梵天宫的事先放一放吧。挑两个人回长白山,让白虎、天鹰和灵蛇三堂堂主带人直接从辽东去平阳府接应我。”
“平阳府?”
“嗯,那儿有个玄霄门,我要去探探。然后这回你亲自带上你所有的人去一趟昆仑山焱云教,打探一下教内的情况。顺便再给我查一个叫青城的女人,她是中原人士,八年前在焱云峰上要嫁给焱云教前教主项择远的前夕突然失踪。据说她曾是中原第一美女,想必知道的人不少。剩下的人留给我就行了。”
“啊?你的意思是让我把飞鸽堂的人都带走?”
“对,焱云教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你多带点人过去比较保险。”
“可是……我听大成哥说这回他们青龙堂的弟兄折了不少。我再一走,帮主身边的人……”
“没关系,我这次还跟周宫主一起走,中原那等藏龙卧虎之地,他不会少带人的。等到了平阳府我能跟三位堂主接上头儿就行了,暂时不会有危险。嗯……行了,没别的事你去把大成给我叫过来。”
“好。”史劭答应一声站起来往外走,可他刚要伸手掀帐帘,却跟一个正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史劭站稳了定睛一看,“伽陀?”
项寻抬起头,随手把写着梵天宫十二分教教名的纸折起来收好,“你怎么来了?”
伽陀已经又换回了黑衣蒙面的打扮,他冲史劭点个头,走到项寻面前,“我有些事想问项帮主,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
项寻看看史劭,“先不用叫大成过来了,我一会儿去找他。你忙你的去吧。”
史劭走了,项寻对伽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伽陀没坐,“嗯……项帮主,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找我家主人有事想要禀报,可后来我看见您跟他在水池边……聊天,就没敢擅扰。可我不小心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项寻很是吃惊:我跟轻重都没有察觉,这人竟有这么好的轻功?!
“嗯……我听见你们说……”
项寻见他吞吞吐吐,以为他要问自己跟周轻重的关系,笑了笑,“你要问什么可以直说,我会如实回答的。”
伽陀一双从两块黑布里露出来的眼睛盯着项寻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听你们说到焱云教?”
“是,怎么了?”
“敢问项帮主跟焱云教有什么渊源?”
这问题有点儿出乎项寻所料,他看不出伽陀的企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嗯……我去过焱云教。”
项寻抬手支住下颌,眯了眼睛看伽陀:难不成他见到过我?
第一次见伽陀是半年前应万年带项寻来梵天宫,那时他还是金半两,见了蒙着面的伽陀便觉得他的眉眼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见得次数多了,项寻习以为常,只当自己是把他跟什么人记混了,也就懒得再花功夫去琢磨。等到在哈实哈儿见了他本来的样子,又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项寻那会儿一心只想着自己是被周轻重骗了,所以也就没把太多的注意力里放到伽陀身上。现在听他这么一说,项寻又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感觉,果然还是觉得熟悉,可时至今日,项寻已经有点弄不清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见过伽陀太多次的缘故。
一言不发,项寻只是看着他,心里猜测着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伽陀见项寻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问:“项帮主可是项择远教主的什么人?”
项寻想想昨晚他跟是周轻重的对话,仔细听的话确实听得出其中的端倪。可现在伽陀这么问自己,显然他是背着周轻重从梵天宫出来的。有什么事是他这么着急非要问清楚不可的呢?
就算是他去过焱云教见过爹见过我,他是梵天宫的人,没听说过焱云教跟梵天宫有什么交情或者过节啊?再说按史劭所说,梵天宫也是近几年才有了些名气,那焱云峰上出事的时候他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呢?
项寻越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依然不敢随便回答他的问题,“你到底问这个干什么?”
“项帮主不是说会以实相告吗?”
“你不是说都听见了吗?”
“这……主人跟客人谈话,做属下的本不该偷听。可我无意中听见主人提到‘师兄’,知道了你们是在说项教主,所以我才忍不住留下多听了几句,可是……你们后来的话……”伽陀避开了项寻的目光,“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听得太过仔细。但言语间,我还是听出了项帮主跟项教主的关系匪浅。”
伽陀又看项寻,项寻终于忍不住皱起眉来,“你到底要问什么?”
深吸口气,伽陀一把扯了自己蒙面的布巾,“项帮主可是江湖上传言已经过世多年项择远教主的儿子——项寻?”
项寻偷偷运了气在掌上,“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如果不是,那在下多有冒犯,还请项帮主海涵。如果是……”
“怎样?”
伽陀抿了抿嘴唇,突然上前一步。
项寻准备挺当,正要出掌。
伽陀噗通一声跪下了。
项寻吓了一跳,及时收回攻势,“你……这是干什么?!”
周轻重让人去找伽陀,回来的人说他不在,一早就出去了。
不是说他昨晚找过我,怎么会一早出去呢?周轻重暗自纳闷儿。想一想他又让人去叫来了另一位分教教主目多伽。
目多伽平时不在梵天宫,之前周轻重派了他去查玄霄门,他是查到了一些情况今天一早赶回来的,正是时候。
周轻重刚把茶泡好,目多伽来了。周轻重让他坐了又给倒了杯茶,“一路辛苦了,来,慢慢说。”
目多伽拿起茶喝一口,“玄霄门干的是收了钱给买家杀人的营生。”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而且不管买家和目标是什么人,不问是非对错,从没失过手。”
“呃,主人果然神通广大。”
“别拍马屁。还查到什么了?”
“玄霄门的掌门姓潘,叫什么还没弄清楚。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很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据说武功深不可测,跟他交过手还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还有他生性多疑,行事极为谨慎,能靠近他身边的亲信只有三个,现在只知道有一个人称‘十步杀’的,说是十步之内必能将对手解决。另外两个咱们还能没能查出什么头绪。平时负责给杀手们派任务的就是这三个人。”
周轻重晃晃手中的茶,看着杯里一片被倒出的茶叶渐渐下沉,“没派人潜进玄霄门吗?”
“我就是为这个事回来的。”
“怎么讲?”
“玄霄门没有下人,日常的杂务都是由刚入门没任务的杀手轮流做。可想做玄霄门的杀手实在是太难了:第一身手要好是肯定的。第二要被彻查所有的背景,哪里人、师从何门、在江湖上名头大小、做过哪些事有没有仇人、有什么朋友等等这些都要查。第三,也是最难办的,他们要求入门的杀手必须是孑然一身没有家人。最喜欢的是小孩儿,那种无父无母无人照管的孤儿,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小培养。成年人的话最好那种被满门抄斩的官府逃犯,再不行如果是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穷凶极恶之徒也可以。这除了第一条,咱们的人是经不起查也没法符合他们的要求,怎么可能混得进去的呢?”